白玉幹咳幾聲,不吭聲了,好像是喘不過氣來。我問她:
“難道說你就這樣背著草鬼婆的名聲走完一生的路?”
“命,命婀。”白玉停頓一下說:“我死後,會有人在我家掘地三尺找他們要的蠱壇,寨裏的人會鬆下一口氣,這下他們家的細人崽可以平安長大了。可是不用多久,就會有另一個女人被指認是草鬼婆,無蠱不成寨的說法是祖輩留下來的,這是規矩婀。”
“那麼,季紅是怎麼死的呢?”
“哪個季紅?是以前的老牛,還是住在我家的那個知青?”
“就是女知青。當時,到閩西插隊的知青因為吃不飽肚子,在老鄉家偷雞摸狗被打死打傷的事情多得是。我猜,季紅肯定是餓得受不了,吃了要命的東西。”
“講到季紅,我的話就多婀。”白玉說,“去,給我倒碗水來,潤潤喉。”
倒一碗水看起來簡單,於我就是一個艱巨的任務。我摸索著擺好木梯,顫顫巍巍地一階一階落地,摘下門邊的馬燈摸黑移步到上廳。我左手提馬燈右手伸直了探路,卻不敢靠近有抽屜的四方桌,那雙綠瑩瑩的眼睛就在桌上,盯著我目不轉睛。我看不見它的身體,也弄不清楚它是趴著還是躺著、蹲著,它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也隻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局麵就這樣僵持著,直到白玉在床上發話:
“長工,你不要嚇客人婀。”
突然,它發出嗷的一聲怪叫,仿佛尾巴被我踩了一腳,然後飛也似的跑進廂房去了。我把馬燈擱在桌上,戰戰兢兢地拉開抽屜探手進去一撈,我的手碰到一堆毛,觸電似的縮了回來。那是什麼?想起來了,它是白玉的假胡須。火柴就壓在假胡須下麵,我劃燃一根,點亮了馬燈。
取這碗水,其中的艱難與所受的驚嚇對我而言無異於唐僧西天取經。我把盛水的碗放在白玉的床頭,掛好馬燈。我命令自己不往她的方向看,可怎麼努力也控製不住眼睛。她還是剛才那副姿勢,頭微微向一側偏著,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仿佛正在想什麼開心的事,或者正在做著美夢。此刻,我的腦子裏湧起一個模模糊糊、不成形的想法,我覺得她那樣閉目側頭,並不是在熟睡,而是在仔細回憶,回憶關於季紅的信息。果然,白玉開口了:
“燈就別滅了,等一下有人要來。我跟你講講季紅的事。”
這個夜裏,我躺在蓑衣上簌簌發抖,不是因為寒冷,也不僅僅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戰栗。白玉的回憶從季紅來到蠱惑寨的那天開始:
季紅跟另外四個男知青分配到蠱惑寨的那天,你說得對,那時節不叫蠱惑寨,叫紅旗寨。季紅他們五個知青分配到紅旗寨的那天,綠毛在戲台上召開了一個歡迎會,公社革委會的頭頭來主持,貧下中農代表還有歡迎辭。綠毛把歡迎會同批鬥會合到一起開,就是要讓知青分清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也給知青一個學會鬥狠的機會。那天批鬥的就是我,知青們很興奮。綠毛大喝一聲:
“壞分子站出來,向貧下中農低頭認罪!”
我天天挨批,背都駝了,知青看我光一雙泥腳,身上穿有補丁的黑布衫,一時沒了主意。綠毛又說:
“老實交代,蠱毒害死了多少人?”
我低聲說:“冤枉呀,我哪有什麼蠱毒?”
綠毛一聽火往上躥:“我的大兒子狗蛋還來不及取名字就被你毒死了,還想抵賴?”綠毛先衝上來,一巴掌劈下來,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痛。隊長動了手,知青呐喊起來:“不承認就打,打嗬!”知青們手癢了,兩個係腰帶的解下皮帶,你一下我一下地打下去。我的衣衫破了,身上一塊塊的青紫,臉上一道道熱辣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