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這死鬼帶了一個男人一起回家,這個男人戴了頭套,深更半夜的認不出他是誰,看身板有點像魔公。七斤正眼都沒看我,就去抬雪柏棺材。這副棺材是七斤年輕的時節用三麵牛皮大鼓從連城梅花山換來的,三麵牛皮大鼓婀,不要說做出來,光請六個壯漢抬到梅花山就糶了一禾倉穀子。雪柏是一種稀罕樹,要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才能生長,連城人的說法是:千年喬木萬年杉,不及雪柏一枝丫。連城人還說,雪柏做成的棺材,放在裏麵的屍體不會腐爛。這副棺材是我們家的寶物,蠱惑寨的人隻聽說沒見過,我們藏在一個誰也找不著的地方。土匪來了沒搶走,國民黨的大軍官沒要走,共產黨的大幹部沒買走,七斤的母親死了舍不得用,我的寶貝長工走了還是舍不得用,總覺得留著它日子就有個奔頭。”
“棺材可不是一個小玩意兒,藏好不容易。”
白玉要的正是我這種近似提問的讚揚,她得意地說:“對婀,你曉得我們藏在哪裏嗎?猜不出來啵。我告訴你婀,我跟七斤把棺材拆成四長兩短的六塊,每塊固定在杉木板上,杉木板朝上,雪柏板朝下,鋪在糞寮做踏板了。沒想到啵?”
我感歎:“真沒想到。把最貴重的東西跟最低賤的東西擺在一塊,最容易迷惑人。”我給白玉講一個小故事:“有一個鏢局要押送幾十斤黃金,這多危險哪,鏢頭決定自己一個人去押送,他把黃金打成馬鐙,外麵包一層鐵,每到客棧投宿,都隨意地把馬鐙丟在牆角。諒你是慣偷還是強盜,都不會想到那牆角的馬鐙是黃金打的。就這樣,鏢頭安全地將黃金押送到了目的地。”
“對頭。”白玉說,“你更想不到,把雪柏棺材藏在糞寮是我出的主意。”
“這個沒想到,但是我看出來了,你比七斤聰明。”
“聰明有什麼用婀,還不是被七斤這條白眼狼掏空?”
“你沒有製止他?”
“男人力氣大,何況是兩個男人。”白玉一聲歎息,“我追到糞寮,被七斤一推就掉下糞坑了,等我一身屎臭爬上來,雪柏棺材早就讓他們抬走婀。我回到房間就哭,洗完澡趴在枕頭上接著哭,哭著哭著就感到不對勁,我養在床底下的兩隻雞不見了。我趕緊上閣樓去翻角落的木箱,十二張羊皮就剩兩張。那個恨呀,我巴不得放一把火把房子燒了。我就坐在閣樓的木箱上,眼淚一把一把抓下來。我想,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兒子沒了,一個平常女人也做不成,現在好婀,連老公也背叛我。我掐指一算,這死鬼已經十二年不進家門婀,不問我好不好,不問我日子過得怎麼樣,一句話沒留下,動手就搶雪柏棺材,還偷雞偷羊皮,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你找他報複了?”
“找他?我上哪裏找他?那時節出寨要綠毛開的介紹信,我是草鬼婆,下蠱毒死了他的兒子,他會開介紹信給我?”白玉嘿嘿冷笑,“七斤這條白眼狼,不用找他,我也有報複他的辦法。”
“雇人揍他?”
“給你說也不要緊,我用一百層布做了一個木偶,每層布都一筆一畫描上他名字,每天用小刀割下一層。”
“他會痛?”
“我一邊割一邊詛咒,連割九十九天,這樣,他遲早要被人剝皮。他這一輩子羊皮剝太多,造孽太深,被人剝皮也是報應。”
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那個讓我冷汗漣漣的噩夢就是七斤被剝皮。我慶幸沒有提自己是水漂萍的兒子,更慶幸沒有認她這個後媽。
我渾身莫名地顫抖起來,很想翻身抱住什麼,然後緊緊地貼著什麼,靠什麼暖暖身子,趕走徹骨的寒冷。但是我沒動,生怕影響她說話的情緒。我僵直地俯身趴著,瞪著白玉的床和床邊的牛欄。白玉又說話了,不過不是跟我說,而是跟老牛說:
“季紅哪,有你在身邊,一天下的人不理我也沒關係,你會聽我說話,你相信我,你不反駁我,這就夠了。原先啊,我還指望討還一個名聲,日子長了我也死心了,沒用婀,誰會聽我的話?他們怕見我,我還怕見他們,胡須往臉上一貼,哈哈,誰都老遠就要躲我了。我是越來越老了,季紅啊,我死了誰來照顧你?還有長工,它什麼都不會做,還要天天吃魚,我死了誰給它魚吃?我是被他們罵老的,我是自己哭老的,年輕的時節想不開,夜夜痛哭,哭紅了眼睛見風就流淚。季紅哪,我多想為你唱一首歌,可是詞都忘了,一句也想不起來。季紅,你還記得嗎,我可是有一副又甜又美的嗓子婀,是哭啞的。不過老也有老的好處,我不需要梳妝打扮了,衣衫不換澡不洗也沒人知道,我如今成了蠱惑寨最邋遢、最醜陋的老女人。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