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鬼婆 (1)(1 / 3)

第二次進入蠱惑寨,已是日薄西山的黃昏。雜草叢生的機耕道上空無一人,草叢偶爾倏地一晃,也鬧不清是老鼠還是四腳蛇在匆忙逃竄。天氣晴朗,僅有兩塊木板的木橋不再打滑,走在上麵,兩塊木板之間的縫隙也感覺不那麼寬了。

過了木橋,我踩到一頭牛的影子,牛影的腿被山坳裏的太陽斜照得細長無比,像一個來自黑暗世界的怪獸。奇怪的是,牛影怎麼會有六條腿呢?我順著影子睃巡過去,原來是牛的背後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下巴長胡須的女人,一個臉部被粽葉鬥笠遮蔽的女人,這個女人正是草鬼婆白玉。我一看到她,脈搏就警覺地瘋狂跳動起來,我迅速把目光移開,投向機耕道,這樣我就隻能用眼角的餘光瞟到她。接下來的幾分鍾裏,我感到自己掙紮在生死關頭,我努力控製自己不和這個女人有眼神交流,不能流露出任何看見她的痕跡。

“我沒有看見她。”我告訴自己,“這裏沒人。”

女人的頭垂著,她的粽葉鬥笠壓得很低,灰白的頭發閃爍著秋霜染過的光芒,外衣上的扣子發著光,好像被落日的餘暉鍍上了一層金。即使隻看到一眼,我也認得她就是那天遇到的女人。我的心在胸腔裏撲通翻騰,好像在掙紮著保持呼吸,我繼續朝她走去。但我小心翼翼地,命令自己不要跑起來。

白玉手上仍然握著一把牛繩,也許是我是讀了母親的文章,也許是我聽過七斤的控訴,我對她不但不害怕,反而有一種迷離的親切感。我朝白玉走去,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回避,隻是把鬥笠壓得更低,連胡須都不見了。

秋收後的田野一片空曠,泥土幹燥,踩在稻茬上像踩在草地上一樣柔軟。落日照亮西邊的一片雲,那片雲就成了晚霞。山風裹著一股稻草漚爛的氣息撲麵壓來,不遠處,我這個不速之客驚飛起數隻覓食的斑雀。白玉和她的牛就站在一幅動人的鄉村圖畫中。也許從來沒有人敢接近那頭牛,所以當我靠近它時,它停止對稻茬的咀嚼,揚起頭,露出僅剩幾顆大牙的嘴,瞪一雙巨大而無神的牛眼打量我。這頭母黃牛太老了,雙眼渾濁糊滿目眵,瘦骨嶙峋胛骨突出,肚腹下垂乳房幹癟,最顯老的還是它的皮,牛毛幾乎掉光,隻有脖頸上的一排鬃毛能勉強辨認它是一頭黃牛。我猛然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白玉牧養這頭風燭殘年的老牛幹什麼呢?它能耕種嗎?不能。它能擠奶嗎?不能。它能生育嗎?不能。能殺了它賣肉嗎?能,但越快越好。我腦海裏閃過一線亮光:白玉養它的目的是為了掩飾自己。因此,我用話語試探她:

“這麼老的牛,養它幹什麼?”

白玉的回答絕對是出乎我意料的,她說:“它是我唯一的親人。”

說完這句話,白玉又閉嘴了,仍然沒有抬頭看我。為了打破沉默,我想,還是直言相告吧:

“季紅你還記得嗎?就是住在你家的女知青。她父親堅決不相信女兒中了你的蠱毒。”

白玉不說話。

我又說:“有一個女教師留下一本手寫的小書,叫《蠱惑真相》,她認為你不是什麼草鬼婆,你是被寨裏人冤枉的。”

白玉是否知道母親跟七斤的關係?她對母親是什麼態度?我無從獲知這些信息,怕節外生枝,所以有意避開水漂萍的名字。

這時的太陽光徹底從西天消失,四周一片模糊,可是我清楚地看到白玉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她的身體本來就單薄,這一哆嗦,好比寒秋中的枯葉孤苦無依。哆嗦後的枯葉發出尖厲的哀鳴:

“你就別說了,到我家去說!”

進了西寨門就到白玉家了,她家緊挨著寨牆,時間又晚,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在靠近天井的下廳,有幾塊黑不溜秋的東西,白玉用腳踩一踩,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