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海大學已經有八十年的辦學曆史,八十年滄海桑田,學校的變化日新月異,不變的隻有這幾幢靠山的破舊宿舍樓,包括我住的芙蓉四。我家僅有兩室一廳,而且是改造過的,曾經,還以為我這一輩子將在302這套房子裏終老,現在看來這是奢望。一年內我必須搬離,因為這是規定,更因為這裏要拆遷。
早晨,不再有人用客家話喊我:“討食客,爬起爬起,天光了。”味同嚼蠟的一枚熟雞蛋、一杯熱牛奶也不見了蹤影。每當我走在平坦得令人畏懼的黃泉路,透過墨鏡看著三角梅柔弱的腰肢在風中戰栗,我就想,我的未來在哪裏?我的生活在哪裏?自從得了恐紅症,我就孤獨了,當了葬師之後人們對我更是敬而遠之,他們嫌我古怪,嫌我身上髒,怕被我傳染,都用蔑視和譏諷的眼神瞅著我。主動跟我打招呼的永遠隻有一種人:家裏死人的人。我成了一個自言自語的人,一個踽踽獨行的人,一個形單影隻的人,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寂寞長空裏,一隻迷航的孤雁。
這種心情像一把刀插進我的胸膛絞動,就像有人用粗暴的手抓住我的心,惡意地揉捏。
在校園闃靜無聲的正午,我蜷縮在沙發一角,徐徐轉動那個曆盡坎坷的玻璃瓶,好像它是一個百味瓶,好像已經打開,好像被我喝了下去,心裏百味混雜的感覺豈是“蠱惑真相”四個字所能陳述?我用小刀慢慢刮去瓶口厚厚的封蠟,拔掉木塞,瓶裏緩緩溢出一股氣味,這股氣味怪異而獨特,可以說它是書香,也可以說它是腐臭。我將瓶口朝下使勁抖幾下,裏麵薄薄的本子卻怎麼也不肯掉出來。我問自己,留這個玻璃瓶有用嗎?我回答自己沒用,因為它不過是一個裝廉價高粱酒的普通玻璃瓶。既然沒用,我就鬆手了,任它從我的手掌間自由滑落,一聲脆響,玻璃破裂,本子橫空出世,以四十年從未變化的卷曲姿勢來到人間。
紙張已是焦黃脆弱,它應有的潤澤徹底消失在久遠的歲月中,宛若母親的幹屍,縱然輪廓尚在,失去水分的屍體就等於失去生命的形象。既然這本筆記以幹屍的麵貌出現,我就要以對待幹屍的態度來對待它。我翻出塑膠手套戴上,找一把小夾子打開第一頁,娟秀的鋼筆字是這麼寫的:
蠱惑在湖南、貴州等苗族地區俗稱“草鬼”,民間傳說蠱惑寄附在女子身上,危害他人,那些豢養蠱惑的婦女被稱為“草鬼婆”。苗族全民族篤信蠱惑,但是各地輕重有所不同。長久以來,苗民認為除了意外死亡,那些比較難治的咳嗽、咯血、麵色青黑而形體消瘦等,以及內髒不適、腸鳴腹脹、食欲不振等症狀為主的慢性疾病,都是中了蠱毒。突發性疾病,可以用喊寨的方式讓草鬼婆自行將蠱惑收回就好了;慢性疾病,就要請巫師作法趕鬼驅毒。宋仁宗於慶曆八年(1048年)曾頒行介紹治蠱方法的《慶曆善治方》一書,就連《諸病而侯論》、《千金方》、《本草綱目》等醫書中都有對中蠱症狀的細致分析和治療的醫方。
長期的田野調查表明,令人生畏的蠱惑並非苗人的專利,在閩西海源有一座千年古寨就叫“蠱惑寨”,那裏的蠱術跟古寨的曆史同樣久遠。蠱惑寨的居民對毒蠱致病的法術深信不疑,《諸病而侯論》記載:
“閩西蠱惑寨婦人能巫蠱殺人,名曰放草鬼。遇有仇怨嫌隙者放入,放於外則蠱蛇食五體,放於內則食五髒。被放之人,或痛楚難堪,或形神蕭索,或風鳴於皮皋,或氣脹於胸膛,皆致人於死之術也。”
閩西的蠱惑寨很幽靜,樹陰濃密得似乎隔斷了塵世喧鬧,也襯托出一種謎一樣的深不可測。在閩西的蠱惑寨,與我談起草鬼婆放蠱毒的人,無論男女老少態度都很坦然,絕無半點的遮遮掩掩。其中有一個叫綠毛的農會主席說起來更是繪聲繪色,從他們的描述中我終於看到了深藏在曆史迷霧中的草鬼婆悲戚的麵容,最終透悉她們的身份往往是被寨民用口水來確定的,而唾沫淹死人的基礎往往植根於某個倒黴的鄰居毫無證據的猜測。也就是說,草鬼婆是由寨民用臆斷推選的,完全是被冤枉和誤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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