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惑就是這樣被誤指的,草鬼婆是推選出來的,這就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意思。”
“我記得,六十多年前沈從文先生寫過一本叫《湘西》的小冊子,對他家鄉的風土人情做全麵介紹。外地人對湘西的印象,第一是苗夷化外之境,第二是土匪出沒之地,第三是婦人多會放蠱,第四是男子特愛殺人,第五是地極險路極壞人極蠻,第六是可能有機會見到趕屍。那本小冊子有題記也有引言,在裏頭沈先生很委婉地批評了外地人對湘西的刻板印象。在沈先生看來,外地人對湘西的偏見都是沒有根據的道聽途說,他寫作這本小冊子的初衷就是要告訴世人一個真實湘西的本來麵目。這本小冊子對我的震撼很大,我想,湘西的蠱惑是道聽途說,難道閩西的蠱惑就是確有其事嗎?季紅的死一定另有原因。”
“丁阿姨怎麼就堅信不疑呢?”
“她是個死心眼。”季杆搖搖頭,顯得滿腹狐疑,“照說一個副教授也算是高級知識分子,她怎麼就死心塌地認定季紅是中了蠱毒?”
我聽到有人在哭,是那種壓抑的啜泣,小鴨子似的嘎嘎叫。我做一個別出聲的動作,季杆偏頭細聽,哭泣已經變得投入,發出母雞才有的咯咯哀鳴。
“不好,是你丁阿姨在哭。”
季杆拉開門,丁阿姨的放縱的大哭洪水般撲了進來,像是一條被逼到死角的急狗,丁阿姨閉起眼睛張大嘴汪汪亂叫。原來,丁阿姨根本沒睡,她就站在書房門外偷聽我們的談話。
“怎麼了,老丁你怎麼了?”季杆情急中抻出袖口要給丁阿姨擦眼睛,被她一把推開。
“我們能怎麼樣呢?討食客,我們不信蠱惑又能怎麼樣?”丁阿姨哭得老淚縱橫,鼻涕甩得叭叭響,“老季八十多,我也快八十了,眼睛看不清,腿腳跑不動。季紅不是中蠱毒死的,那就是自殺的,就是被殺的。說季紅自殺,我受不了;說季紅被殺,我又沒力氣找到仇人。怎麼辦?我隻能相信她是中了蠱毒。討食客啊,不是我迷信,是信了蠱惑心裏才不難受。”
我回想起來,“當時的結論好像是食物中毒。”
“當然是食物中毒。”丁阿姨說到這裏又哭開了,“草鬼婆都是在食物裏投毒,中蠱毒不就等於食物中毒?季紅怎麼就沒想到,既然草鬼婆能把蠱毒投在茶裏,也同樣可以投在食物裏。況且知青本來就不討老鄉喜歡,季紅一心想揪出草鬼婆,萬一走漏了風聲,草鬼婆還不先下手為強?”
季杆說:“季紅總是天真地認為隻要人多勢眾就什麼都不怕,她不知道死亡從來是不管人多不多勢眾不眾的。當死亡降臨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得單獨麵對。”
“我在蠱惑寨見過草鬼婆,我跟她本人接觸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讀過一本如何識別草鬼婆的書,我來教你。”丁阿姨停止了哭泣,“首先呢,草鬼婆眼睛像朱砂,肚腹臂背都有紅綠青黃的條紋;其次,草鬼婆家裏沒有一點蜘蛛網啊,螞蟻洞啊;還有,草鬼婆每天都要放一盆水在堂屋中間,趁沒人注意把含在嘴裏的蠱蟲吐在盆中喝水;最後一條,草鬼婆能在山裏作法,放一根竹篙會像鳥一樣飛進白雲。”
“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沒什麼科學依據。”我說,“按民間的說法,所有的草鬼婆被殺之後,剖開肚子必定有蠱蟲在裏麵。”
“千萬去不得討食客,太危險了。”季杆欲言又止,“我們兩個老不死的孤苦伶仃,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死了誰來收屍?”
我安慰他們:“沒事,你們放心,我不吃她的東西就好了。”想想這句話沒有什麼說服力,我又杜撰一句:“我認識那裏的魔公,他教了我治草鬼婆的辦法。”
“這樣也好,要不然我到了陰曹地府有什麼臉麵見季紅?”季杆說完,兩行濁淚從他老臉曲曲折折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