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杆帶領大家繞遺體一周,然後一個接一個地跟我握手。因為悼詞的荒唐,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聲,就一直把笑意憋在肚子裏,這樣,我的眉宇之間就免不了笑吟吟的了。跟我握手的人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他們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哀痛表情被我臉上的笑意一掃而光,先是試探性的嘰嘰喳喳,沒聽到有人出麵製止,就成了明目張膽的吵吵鬧鬧。哀樂響起來,馬上就被各種高聲的議論遮蓋了,紛紛抱怨白來一趟。有人甚至建議:
“把塑料膜撕了,讓我們看看僵屍的真麵目。”
關鍵時刻,喇叭裏響起季杆的聲音:“請大家馬上離開,下一場追悼會就要開始,死者因肝癌醫治無效死亡,有傳染的危險。”
好像地震的搖晃動搖了好奇心,人們爭先恐後往外跑,一會兒工夫靈堂就剩下我們幾個人了。謝問鼎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順變,努力工作,為建設和諧社會多作貢獻。”
這個滿嘴假話的工會主席謝問鼎把我的手握得緊緊的,麵色凝重,眼裏蒙上霧水,仿佛他跟楊仁傑是割頸換頭的至交,對他的死有多麼的依依不舍。倒是許主任說了幾句人話:
“我9點還有一個職稱評審會,火化單已經開好了,在季杆手上,有什麼事你讓季老師夫婦協助你。”許主任的表鏈太長了,抬腕讀表的時候表盤卻垂到手腕下,他嘩嘩地甩幾下,表盤又回到原位了,看了看表,他說:
“我是評審會的主持人,真的要走了。這邊沒什麼事,費用都繳清了,骨灰盒也按級別訂了龍鳳盒。”許主任邊指邊說:
“水晶棺是殯儀館的,他們自己會處理;橫幅、花圈他們會收;那兩張大照片花了好幾百塊,你帶回家做個紀念。”
說完,許主任和謝主席就風風火火地走了,走到門口,許主任又獨自踅回來,站在我麵前欲言又止。我不吱聲,等他開口。許主任又看看表,這一回不是看時間,而是掩飾窘迫。
“是這樣,按規定,退休教職工去世一年內,家屬要搬出學校。這是規定,我也沒辦法,你自己考慮一下怎麼辦。”
季杆聽此一說,睜大了眼睛拉長了臉:“不對呀,我們圖書館的老賴都死了五年了,他女兒至今還住在學校。”
“情況不一樣。”許主任也拉長了臉,“老賴的女兒在廈門大學讀博士,很有可能要來我們濱海大學,等明確不來了再叫她搬也來得及。”
“什麼博士?還不是老賴的女婿在市政府當處長,你們不敢動他?”
許主任被踩到痛處,生氣了:“老季,我現在正式通知你,你們家也要搬。芙蓉四被確認為危樓,馬上要拆了!”
丁阿姨摔掉手上的空籃子,顫顫巍巍地撲到許主任身上又拉又扯:“什麼,你們要卸磨殺驢?我跟老季為濱海大學奉獻了一輩子,現在我們沒用了就要睡操場?”
“哎呀丁阿姨,你說什麼啊。你們的情況跟楊……楊什麼,跟楊文武怎麼會一樣呢?楊文武是家屬,你們是退休教職工,學校肯定要另外安排房子的嘛。”
丁阿姨被許主任的話戳了一下,手一鬆,許主任乘機溜之大吉。火化車間的一夥人穿著製服,戴著手套,蒙著口罩,抬著擔架進來,他們打開水晶棺,將兩具屍體抬到擔架上,用白布裹好抬出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充分顯示了他們的專業水準,把我這個葬師看得目瞪口呆。
我披掛羊皮鼓,和季杆、丁阿姨跟在兩副擔架後麵從靈堂的後門出來,我雖然是殯儀館的常客,卻很少進入工作區的內部。工作區有兩座宏大的建築,有煙囪的是火化車間,沒煙囪的是骨灰室,火化車間與骨灰室之間有回廊相聯係,有空心的焚紙塔和水泥神龕。一個哭哭啼啼的婦人不斷地往空心塔內塞冥錢,塔尖衝起一陣陣的濃煙。在水泥神龕前,一個表情悲戚的男人在焚香祭祀,神龕內擺著一張老人的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