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多餘的話》(3 / 3)

作為一個未能脫淨“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的“平凡的文人”,瞿秋白從未想到要從事政治活動,甚至在從事政治活動時還對文學眷戀不已,卻被澎湃的革命潮流推上了無產階級先鋒隊領袖的位子,使他達到政治鬥爭的驚濤駭浪的峰巔,又被更凶猛的浪頭迅速地打下深深的穀底,他的“左”傾盲動錯誤,使革命事業受到了損害,並且成為愈演愈厲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先導,而他自己則成為比他更“左”傾路線的推行者實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對象。本來,他的紳士階級的積習在革命鬥爭中可以得到徹底改造,達到新的境界。但是,他的職業革命家的生涯幾乎始終是在城市裏度過的;他沒有從事過工農運動,也沒有指揮過軍事鬥爭,他的直接的革命實踐活動太少了。他長期從事上層領導工作,把他自身需要改造的那些積習,需要解決的那些矛盾,需要掃除的那些弱點,統統掩蓋了,保存下來。他不僅始終拖著一個重病的身軀,而且始終拖著一個沉重的思想的包袱,蹣跚而行。於是,當他被敵人俘獲,身居囚室,回首往事,他的沒有得到徹底改造的紳士意識便強烈地表現出來。

《多餘的話》集中地反映了瞿秋白思想中過多的灰暗、傷感、頹唐、消沉的情調。對於一個共產黨人來說,毫無疑義這是應當嚴肅批評的。但是,我們不能把這看做是“叛變”,或是“晚節不終”。

在《多餘的話》中,瞿秋白對自己給革命、給黨所造成的損害,由衷地感到深深的歉意;他承認:“我的幼稚的理論之中包含著怎樣混雜和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成份”;承認他“在農民問題上的錯誤”;承認自己“一點沒有真實的知識”;承認自己“確是一個最懦怯的‘婆婆媽媽’的書生”。總之,他老實地承認自己不行,虛負了“黨的領袖的聲名”。他毫無顧忌,沒有欺騙別人的意思。他把自己內心世界的一切和盤托出,留待身後的人們去品評是非功過。請問,這種嚴於解剖自己的行為,算是怎樣的“叛變”呢?

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寫了“我實際上離開了你們的隊伍好久了”,“我隻要休息,休息,休息”等等消沉的文字。這些話主要是由上述“曆史的誤會”和身患重病等原因所引起的苦悶情緒造成的。是不健康的。同時,也應該看到這些話還包含著瞿秋白對王明路線的懷疑和不滿,以及他在王明一夥打擊下所產生的苦悶心情。瞿秋白在《多餘的話》中多次說到他要“休息”,從時間上看,主要是指1931年初黨的六屆四中全會王明一夥把持黨中央領導權以後。他說:“精神上政治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於腦神經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產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後,我的精神狀態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又說:“一九三一年初就開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極時期,直到現在。從那時候起,我沒有自己的政治思想。……我對中央的理論政策不加思索了。偶然我也有對中央政策懷疑的時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懷疑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說:“現在,我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你們早就有權利認為我也是叛徒的一種”。還說:“我當時覺得,不管宇宙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隻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現在已經有了‘永久休息’的機會。”對這些話,有人認為是對革命的“動搖”是“否定自己”。從字麵上看,也許可以這樣理解,但要注意曆史的背景和特定的環境。當時,在“左”傾分子那裏,無產階級先鋒隊的黨性,已變成他們用以排斥黨內馬克思主義者的幫派性,而無產階級暴力革命和專政則被用來對待不同意見者進行“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手段,淩辱、迫害以至虐殺,無所不用其極。二元矛盾運行的結果,是手段絞殺了理想,人性無法不聽命於幫派性。瞿秋白不能擺脫二元矛盾的藩籬,即使走到生命盡頭他也無法忘情於理想與手段、人性與黨性的互相調和,於是就有了隱含厚重二元結構的《多餘的話》。王明一夥把持的臨時中央,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動輒給反對者扣上“反黨”、“反革命”的帽子,置人於死地。在這種情況下,瞿秋白欲辯不能,隻好沉默,不再思索,中央怎麼說,他也就怎麼說;但並非真的沒有疑問與思索,隻是在敵人麵前不願說出,所以隻說“心中空無所有”,對中央路線“懶得過問”等等。這些話,正好反映了那時黨內民主被扼殺,黨內生活窒息以及瞿秋白身受打擊所產生的思想苦悶的狀況,而不能證明他對革命“動搖”,更說不上“叛變投降”了。

總之,《多餘的話》一沒有出賣黨和同誌,二沒有攻擊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三沒有吹捧國民黨,四沒有乞求免死的念頭。相反,《多餘的話》中多處可以看見的倒是熱愛黨、熱愛戰友,堅信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勇於承擔責任和嚴於解剖自己,這是《多餘的話》的主要傾向,也是它的基調。

還應當指出,瞿秋白在獄中尖銳地批判過胡適,批評過三民主義,痛斥過蔣介石及其同夥,並向看守他的一些下級軍官進行過革命思想的宣傳。瞿秋白對獄醫陳炎冰說:現階段中國革命是土地革命,毛澤東的土地革命、農村割據主張是正確的。他在贈給陳炎冰的一幅照片上,寫下了這樣兩句話:“如果人有靈魂的話,何必要這個軀殼!但是,如果沒有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麼用處?”在瞿秋白看來,有的人雖生已死,因為他隻有軀殼而無靈魂;有的人雖死猶生,因為他是一個不死的靈魂,與永恒的宇宙同在。

像瞿秋白這樣的重要人物,如果對敵人有一點動搖乞降的表示,蔣介石是決不會放過利用他的機會而輕易地殺他的。相反,敵人正是從瞿秋白獄中革命言行和《多餘的話》中明顯地看出他決不會屈膝投降,才將他處死的。1935年8月,中統特務主辦的《社會新聞》雜誌首次選載《多餘的話》時所加的編者按語中說:“瞿(秋白)之狡猾惡毒,真可謂至死不變,進既無悔禍之決心,退亦包藏顛倒黑白之蓄意。所以瞿之處死,實屬毫無疑義”。瞿秋白在寫《多餘的話》以前不畏刑訊,謳歌蘇區;在寫《多餘的話》以後拒絕勸降,從容就義。這一係列的行動說明,《多餘的話》是瞿秋白在獄中全部鬥爭實踐中同舊傳統觀念徹底決裂的一個環節。在《多餘的話》中,瞿秋白專門寫了《告別》一章,一再向同誌們親切地告別;一再說他寫的是“最後的話”,這都隻能說明他決心舍生赴死,而沒有“在革命的生死關頭,消極動搖,叛變投敵”的意圖。《多餘的話》的基本內容是自我解剖,這個行動說明他並非絕望地“消極等死”。他最後英勇犧牲同他就義前夕總結自己一生,這兩者之間沒有無法解釋的根本矛盾,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善於思索,追求真理這一特點和優點,瞿秋白一直保持到他被捕就義;臨終之際,不僅沒有絲毫改變,而且更加強烈突出了。《多餘的話》和《未成稿目錄》,是他在這時高度思索的結晶。《未成稿目錄》,是他準備寫的文學劄記和自傳性作品的題目。除了總名為《痕跡》的三十篇自傳性作品外,還有十篇《讀者言》,包括對《阿Q正傳》、《水滸》、《野叟曝言》等今古文學作品的研究劄記。他如果不犧牲得那麼早,以他的天賦,勤奮和多思,他寫出的作品,應該而且必然比他生前所寫要多得多。這四十個題目,也許在有些人看來,它未免是“多餘”的。我卻以為,這一紙目錄,凝結著多麼美好的向往,多麼執著的追求嗬!在臨危的嚴峻時刻,生命的存在不是以年以月計,而是以日以時計,他卻抱定宗旨,排除俗念,開列了那麼長長的準備著述的目錄。這種生命不息,奮鬥不止的精神難道可以被理解為“多餘”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