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傳說噶爾木(1)(1 / 3)

任何一個渴盼生存並企望生活過得美好、舒心的人,都不會把到繁華都市居住的機會拒之門外;恰恰相反,物資匱乏、氣候惡劣、連吃氧氣都定量供應的高原小城噶爾木,卻讓我如癡如醉地苦戀了幾十年。

噶爾木如一片黃葉,飄在昆侖山下冷冷的荒漠上。它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那是一個讓我恨之不起愛之不夠的地方,恨與愛交織在一起,噶爾木便成了我人生風雪旅途上最初的一個驛站。

說起我對噶爾木的情有獨鍾,總會想起一位朋友在那裏寫下的詩句:高原的美麗屬於缺氧/萬物在嚴重缺氧的日子裏/展示著蒼涼宏大的嫵媚……

用“缺氧”這兩個可惡的字眼來透視高原的美麗,這絕對是獨到發現。我敢肯定,隻有被高山反應折騰得死去活來卻又忠貞不渝地愛著這塊高地的人,才會吐出如此有氣派的詩句;也隻有在缺氧地區踩踏過的人才能理解這位詩人的胸襟與感情。

所謂恨到極處便是愛。果真如此!

噶爾木的位置在柴達木盆地的南沿,南行40公裏便是昆侖山,北走二百餘公裏就到祁連山,與它毗鄰的是察爾漢鹽湖,是中國乃至全世界都算得上最大的鹽湖了,其鹽的儲量在600億噸以上,可供全世界人口食用二百多年。噶爾木這三個字係蒙古語,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噶爾木河從小城的邊沿緩緩淌過,它是由昆侖河與舒爾幹河彙流而成的,河之源是昆侖山的雪,積雪封凍的季節正是小河亮肚皮的日子。昆侖山因為雪,白到一無所有。自然缺水是無疑了。但是,如果沒有它的雪,就不會有山下的河了。

在我的印象裏,噶爾木並沒有因了這條雪水河而變得濕潤、溫柔起來,它的幹燥、苦澀貫串春夏秋冬四季。

一場罕見的大雪偏偏叫我遇上。我講的故事就與那場雪有關……

噶爾木的那個飄著大雪、一切都被雪霧籠罩著的早晨,對18歲的我來說,是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觸目驚心的時刻。我是第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如花的生命在無可奈何地掙紮了一陣子後枯萎而去。“我再也不看人是怎樣把最後一口氣咽下去的了!”三十多年後的我仍然心有餘悸地這樣感歎那個早晨那件事對我情感的惡性刺激。

我記憶的熒屏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那是春節放假的第三天,正月初三,滿世界都旋轉著雪花。飛雪使昆侖山失去頂點,使噶爾木河斷了喘息。我晨練散步來到噶爾木轉盤路口。雪霧混沌,寒風哭嚎,路口的所有景物都被雪抹平了,掩埋了。隻有一塊路牌滴雪不沾地裸露於皚皚雪原,上麵標明:“西至芒崖358公裏,東至西寧806公裏,北至敦煌、安西660公星,南至拉薩1237公裏。”每次,一到這個轉盤路口,我就覺得自己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祖國的四麵八方,有一種從穀底躍上峰巔的感覺。可是,那天早晨,我在噶爾木轉盤路口除了看到彌漫的風雪,還是彌漫的風雪。四方的路上斷了行車,路牌寂寞而冰冷地麵我而立。我斷定,鳥兒在黎明前已飛去,野狼還懶在窩裏。我正要走開時,突然看到從路邊的一頂帳篷裏閃出來一個人影,瘋了似地朝鹽湖方向跑去。接著就聽見帳篷裏的雜亂無章的吵聲,我便走了進去。就這樣,我看到了那個生命在最後掙紮時的淒慘情景。

死者是個年輕的女軍人,往大處想也就是20歲剛出頭。看不出她是戰士還是軍官,也無法辨認她服役於哪個部隊。當然,事後我是得到了隻言片語她的情況。她是隨一支去邊防某地執勤小分隊進藏行至唐古拉山下的雁石坪時,實在難以忍受高山反應的猛烈折磨,隻好留在那裏了。部隊臨走前把她交給一位藏族老阿爸照料。當天,女軍人的病情就急劇加重,老阿爸慌手慌腳不知如何處理,他隻得背著女軍人站在公路中央攔了一輛車,將她送到噶爾木。當時噶爾木還沒有一家成形的醫院,她被老阿爸和幾個路人抬到轉盤路口的一頂軍用帳篷裏,由兵站的一個衛生員給她作最後的搶救治療……我在散步時碰巧遇上了她。直到今天我在寫她時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回憶當時我看到的她的那張臉。那是一張猶如我們常見的豬肝那樣的紫色臉膛。她的嘴唇像一片幹渴的沙漠,唇邊裂了許多血色細縫,卻無血流出來。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說話了,隻是每隔一會兒用近乎哀求的、微弱的聲音喊道:“我的頭要爆炸了,救救我吧!”涉世尚淺的我當時並不理解她的話,心想,怎麼會有人炸她的腦殼呢?在以後我生活於高原窮山惡山間的漫長日子裏,當高山反應襲擊到我身上時,我才真的體會到了“爆炸”的滋味。那種劇痛使你的一切信念在頃刻間泯滅,腦海裏就留下了一個字:死!死比什麼都幸福。死可以擺脫一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