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馮小羽想,一個青女,一個許忠德,此時的心境大概是一樣的,他們將解苗子送到底,任誰也是攔不住的。

雨一直在下,送葬人的衣裳全濕透了,從裏到外。

墓穴已提前打好,從墓坑的側麵可以看到魏富堂的棺木五十多年過去,木板已經朽爛,人們站在坑沿上,一股陳腐的黴味陣陣衝騰上來,泥水順著坑沿往下流,流成了幾條小溝,坑底一隻青蛙,在努力掙紮著往上蹦。誰都不說話,雨水打在棺蓋上發出咚咚的聲響,空洞而憂傷。許忠德點燃了一張表紙,扔進坑底。那紙剛剛燃了個邊,遇到泥水,很快滅了,許忠德趕緊又燃了幾張扔下去說,魏司令,這是給太太暖坑的,待會兒我給你燒好多。

青女低聲說,魏老爺,太太來陪你了,往後你不再寂寞了。

兩個老人,見到了當年的魏老爺竟然不約而同地自動轉換了角色,一個又成了少校參謀主任,一個又成了大院裏的使喚丫頭,轉了幾十年,他們好像又轉回去了。

張賓指揮眾人,將濕漉漉的棺材沉到濕漉漉的坑底,大家不動手,似在等待著什麼。許忠德朝棺材上鏟了第一鍬土,青女也抓了一把扔了下去,按當地習俗,本應該是兒女所為,許忠德主動地做了,這似乎早在人們的預料之中。馮小羽也鏟了一鍬土扔了下去,那土沒撒在解苗子的棺材上倒鋪散在魏富堂的棺壁上,大夥誰也沒有在意馮小羽的舉動,隻有許忠德,看了馮小羽一眼,眼眶有些濕潤。之後,大夥才填土,隻三兩下,墳土便堆了起來,高高地聳著了。墓碑用的是魏富堂的原碑,在字跡斑駁的“魏富堂”旁邊加刻了“解苗子”三個字,刻得浮淺潦草,剛剛安葬,便已經和“魏富堂”一樣模糊不清了。李天河顧慮得有道理,有些材料,不及時搶救挖掘,到最後一切都來不及,成了遺憾。一個人就這樣去了,青木川幾十年的時光,最終也沒人能說明她是誰。

安葬了解苗子,魏富堂在青木川徹底畫了句號。

李天河們來青女家看望馮明,問首長還有什麼需要,其實是暗示首長可以離開的意思。馮小羽跟李天河提出應該在林嵐、魏富堂等人物墓前豎立內容詳細的墓碑,說不能讓死者的身與名俱滅。李天河猶豫,說林嵐是革命烈士,她的碑文好寫,隻是這個魏富堂,好與壞尚在爭議中,平反的文件還沒有下達到基層,總是難下定論。馮小羽說青木川死了一個解苗子,已經丟失了一大塊曆史,挽救記憶成了小鎮的必須,這個工作應該由政協的張保國承擔起來。張保國說整理回憶錄是可以的,刻碑則大可不必,有小題大做之嫌。馮小羽說回憶錄的材料收在檔案櫃裏,不一定誰都能看得到,石碑立在那兒眾人一目了然,石碑記錄著死亡,意味著對生命的重視,記錄了生存,意味著對死者的尊重,我們的後人將為他們的死亡深深震動。李天河說,林嵐的碑文可以讓你父親來寫,魏富堂的可是難辦……

張保國說,過幾天魏家的女兒不是要回來嗎,讓她來寫她父親的碑文最好。

馮明表示,這幾天,他在為劉小豬房子的事情周旋,一旦小豬的房子有了眉目,他不但要撰林嵐的碑文,還要親自書寫,這是作為戰友應盡的義務。給魏富堂平反,是上邊的安排,根據當今需要,愛怎麼平就怎麼平,但工作隊當年的成績是不能磨滅的,剿匪除霸,土地改革,都是用鮮血和汗水換來的。槍斃魏富堂,證據確鑿,不是冤假錯案。現在平反是現在的需要,就像人的手,手背看上去是黑的,糙的,翻過來手心就是白的細的,翻過來掉過去,就是一隻手……

張保國說首長說得極有道理,極有辯證意義。時代在發展,政策在改變,以前資本主義的尾巴,現在成了社會主義的龍頭,首長的指示非常重要。首長的理論是既沒忘了無產階級的根本,又跟上了經濟形勢發展的需要,鎮上的幹部們要抽出時間好好學習。

喪事的忙亂使馮小羽忽略了鍾一山的存在,待她想起一塊兒進山的同伴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好幾天沒見到他了。馮小羽回想鍾一山最後跟他們在一起是給林嵐上墳,當時鍾一山抱著花走在後頭,還說了“記憶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麼也不能相信記憶”這樣的話,再後來呢,再後來鍾一山上哪兒去了?

跟張保國們打聽,才知道奪爾跟隨鍾一山鑽了老山林,鎮上派了張賓和兩個山民追他們去了,不會出什麼意外。許忠德也說不礙事,本來他是要跟鍾一山一塊兒去的,因了解苗子的事,沒走成,但是他給鍾一山畫了詳細的圖,丟不了。馮小羽問什麼圖,許忠德說路線圖。問什麼路線圖,許忠德說是儻駱古道路線圖。馮小羽說,您不是說楊貴妃沒來過青木川嗎?

許忠德說,我說楊貴妃了嗎?我說的是儻駱道,儻駱道是長安通四川最便捷的蜀道,那條道上唐代的遺跡最多,楊貴妃上哪兒去了他不管,作為唐王朝的逃亡路線,儻駱道是最值得研究的。鍾一山在青木川盤來繞去,隻能找到大熊貓。

馮小羽問鍾一山朝哪個方向去了,許忠德說朝東北,老縣城方向,走了兩天了,那條道是儻駱古道的正路,青木川川道雖然也通四川,畢竟繞偏了兩個山頭,不能算正路了。馮小羽想,研究蜀道的終於走上了蜀道正路,找不到楊貴妃也不能算是白來。

馮小羽拿出從李天河那兒要來的照片,讓許忠德辨認。照片明顯被燒毀過,畫麵上的三個人隻剩了一個半,潮濕又使得相紙發黴變色,可以說,僅剩的一個半人也變做了大概輪廓。許忠德將照片橫看豎看,將花鏡摘下戴上,折騰半天終於說“不認識”。馮小羽讓他再想想,許忠德說年輕的半張臉看著有些眼熟,像是……馮小羽問像誰,許忠德搖搖頭說不敢妄說。馮小羽鼓勵許忠德說出來,許忠德說,……絕對不可能!

馮小羽問什麼不可能,許忠德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馮小羽讓許老漢說,許老漢死活不張嘴,馮小羽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謝靜儀。許忠德一聽,冷笑一聲說,倒是像,可惜不是。

給青女看照片,青女有些出乎意料,說她早年見過這張照片,是劉芳托解苗子保存的,沒想到變成了這樣。她指著正中比較完整的女性說,前麵坐著的是劉芳的媽,後頭站著的是她的兩個女兒,剩了半張臉半個身子穿學生服的應該是劉芳。馮小羽說,那個燒掉的呢?畫麵上露了半條胳膊的是誰?

青女說記不得了。

馮小羽說,青木川的老人都很健忘,你們在集體地忘卻著什麼。

鎮辦公室接到縣上電話,說美籍華人魏金玉和她的親屬後天回青木川。

誰也沒想到魏金玉會回來得這樣快,都感到有些突兀。張保國說,前兩天聯係不上,現在說回就回來了,這就是美國速度了。咱們得抓緊了,首要的是讓劉小豬騰房子,讓院裏的幾戶農民搬出去,將那些豬圈鴨舍清理幹淨,讓回來的人見到老屋不要反差太大。

李天河親自出麵,準備將劉小豬幾戶搬遷戶先安置在學校禮堂,再擇地蓋新屋。他知道,拆遷戶們百分之百會有意見,會提要求,這個工作讓幹部們分頭去做,做不通也得做,要公安配合,強製執行。魏家的人馬上就到,搬家的工作量很大,得搞突擊,還得找人清理院落……

李天河領著幹部們來到魏家大院門口,遠遠看見門口站了許多人,除了院裏的住戶外,還有街麵上不少看熱鬧的,讓他吃驚的是,眾人前頭最顯著的位置上站著老幹部馮明。李天河對旁邊的張保國說,這老頭在這兒幹嗎?

張保國為難地說,麻煩了!

想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幹部們硬著頭皮走過去,很親熱地和大家打著招呼,給大家散煙,點火,沒有一點兒幹部架子。劉小豬們不理會李天河、張保國們的熱情。

張保國拿出晚輩的謙恭說,劉叔,魏家的人要回來,您和大家暫時讓一讓,體諒一下鎮上的苦衷……政府不會虧了大家。

馮明說,你們的苦衷是損失群眾利益,換取魏家人的好感,你們這樣幹,老百姓會有意見的。

劉小豬說,老百姓就是有意見!

張保國說,就算臨時挪動一下總可以吧?

馮明說,不挪。

他後邊的人立即應和,不挪!

張保國說這事好商量,搞旅遊開發,是大家的事情,也是每一個青木川公民的義務,政府會給每一戶遷移戶批地補錢,讓大家蓋新房。

李天河說,將來新房子大家想咋樣蓋就咋樣蓋,豬圈牛圈灶膛想往哪兒安就往哪兒安,比現在的要實惠要好。弄個小二樓也是可以的,幸福的生活在向你們招手,你們得迅猛朝前跑,不能猶豫不決。但是現在,要委屈大家一下,希望大家顧全大局。萬事開頭難,住禮堂是暫時的,絕對是暫時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到時給大家落實不了,兌現不了,我這個書記就不當了!

有人小聲說,鎮書記不當,去當縣委書記了。

馮明說,鄉親都是通情達理的鄉親,沒有誰不支持青木川的旅遊開發,沒有誰要賴在這座宅子裏不搬,大家要的是實打實的承諾和兌現,空洞的“幸福生活在招手”抵不上房脊的半塊瓦,解決現實問題比預約幸福更重要。

大家說馮教導員說得對,“幸福生活”必須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馮明說,鎮上給搬遷戶新批的宅地在哪裏,每戶是怎麼劃分的,補償的具體金額是多少,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辦法發放到各家各戶?

馮明身後的人立即說,我們拿到了錢才能搬!

也有人補充,那得看拿到多少,點到為止不成!撒胡椒麵也不成!

馮明說,聽到了吧,這就是群眾的聲音,柿子不能揀軟的捏,做事情得有章法,當年地主惡霸的房子分給了勞苦大眾,勞苦大眾就有權對房子做主,這個賬翻不過來!

後邊人齊聲說,永遠翻不過來!

李天河對張保國說,這個老頭子瘋了麼,瞧這架勢,整個一個農會代表,他現在可是真找著感覺了。

張保國讓幹部去叫馮小羽,讓她把她爸爸趕緊弄走,別在這兒搗亂。有人說女作家拿著解苗子的老照片在街上正找人對證呢。張保國埋怨李天河說,你怎把照片給了她,沒有照片她還想把青木川翻騰個底朝天呢,有了照片不知又會生出什麼花樣來!

(第3節)

鍾一山依著許忠德的指點,出了青木川,順著回龍驛往東,進入了儻駱道老縣城地界,這裏是原始森林,人跡罕至,是謎一樣的地方。他們沿著隱約存留的古道迤邐南行,越走林越深,越走光線越暗。林間沒有風,周圍散發著陳腐的氣息,層層的落葉,層層的苔蘚,踏上去噗噗地響。天上是綠,地上是綠,周圍全是綠,看不見溪水,卻聽到溪水在響,水被隱藏在綠色當中。樹叢後麵,林子深處,時時能聽到羚牛的喘息,麂子的哀鳴,這裏那裏隨處可見熊貓的糞便,黑熊的巢穴,林子是深得很了。青木川在哪個方位,鍾一山早已辨別不清。古道沿途,有動物保護站設立的臨時標誌,是為巡山的方便而立,沿襲的是古道的舊日名稱:騾馬店、蒸籠場、牌坊溝、三星橋、辛家寨、段家溝……從老名字看,這裏過去應該是一條繁忙熱鬧的進川大道,今天,那些店哪、場哪、橋哪,一個一個都消失了,消失在這濃重的、抹不開的綠色之中,空留下名字,變做匆忙立上去的一個個木牌,插在有形無形的“路”邊。路牌下,曆史的滄桑在這裏得到了體現,除了那些路標,任何一個人為痕跡都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都掩藏著一段故事。這讓鍾一山興奮,讓他停留,他說他在這裏又嗅到了唐朝的氣息。

奪爾對考古沒有興趣,他跟著鍾一山鑽山是幫著鍾一山背器材,拉攏關係,掙些背工費。走了沒兩日,便覺出了行裝的沉重不是他這個準備拿諾貝爾獎的人所能承受的,心裏滿是後悔。有了退縮的心,便常常落在後麵,開始了磨洋工。鍾一山走出好遠,不見奪爾跟上來,回去找,發現他不是在石頭上躺著就是在路邊歇著,把博士弄得急不得,惱不得。奪爾每回的飯量極大,鍾一山帶的有限的饅頭,在奪爾毫不留情的進攻下,過早地呈現出危機狀態,以致鍾一山不得不自己背著糧食袋子,采取定食定量政策。兩天後,張賓帶著山民趕了來,有了糧食和接替,奪爾便空著手跟著大夥走路,跳上跳下,輕鬆自在,一路上摘了不少花,作了不少詩。在奪爾的詩裏,楊貴妃和他們一起穿越林海,風餐露宿,是他們中的一員。大家休息,奪爾便要朗誦他新作的楊貴妃的詩,說他跟著美麗的貴妃娘娘在林子裏飄蕩追逐,愛意纏綿,貴妃在山澗清水裏洗浴,在綠草如茵的河邊舞蹈,乘長風駕霧氣,被薜荔馭虎豹,呼風喚雨……

張賓說那不是楊貴妃,是山鬼。

這天,幾個人在溪水邊歇息,從保護區插的標誌看,這裏的名字叫“庵眾”,如同沿途那些牌坊溝、騾馬店、蒸籠場的名字一樣,“庵眾”就是“庵眾”罷了,在深山裏一個沒有任何特色的地界。大家喝著溪水吃著幹糧,談論著下午趕到老縣城歇息的話。張賓說到了老縣城一定要讓動物保護站的炊事員給下鍋長麵,多掌辣子多掌醋,湯麵上要漂著香菜蒜苗和蔥花,一人再來塊熱鍋盔,一咬掉渣……聽得人口水直流。在熱麵的談論中,鍾一山發現樹林裏有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域,走過去看,見樹叢裏橫陳著一塊巨大石頭,細細辨認,認出那是一塊殘了的碑,石碑被綠苔覆蓋,跟雜樹混成了一個顏色。樹叢背後是個寬闊平台,是房子的地基,南側有石條鋪就的台階和圓形的雕花柱礎,台階前兩株紫柏巍峨地挺立著,表示出這裏曾經有過的肅穆和莊嚴。平台的後邊是個長滿灌木的土堆,一座磚塔,坍塌得尋不出本來的模樣,而這一切全部隱藏在濃密的雜樹中。鍾一山立刻斷定此處曾經是一處廟宇,一處很排場很有級別的廟宇。一山民說,後頭那土包看著像墳,鍾一山說,不是像,應該就是。

張賓說,大概是楊貴妃的墳墓。 鍾一山說,楊貴妃的墓不是在馬嵬坡就是在油穀町!後來又補充說,楊貴妃從這兒路過的時候連停也沒停,這兒是另一種氣味。

鍾一山在考察廟宇的時候奪爾又作了一首詩《匆忙的繡鞋》。

石碑上的綠苔被鍾一山小心拂去,一雙手摳得綠跡斑斑,劃了幾道口子。幾個人要上去幫忙,鍾一山不讓,說這樣精細的工作非受過專門訓練的人不能為,他們上手,隻能添亂。

大家就坐在河邊聊天,一個山民說他年輕時下套套獐子,來過這裏,可從沒發現過還有廟。另一個說,他爹當年送魏老爺的大小趙上西安,就是在這兒被殺了的,魏老爺派人來,將親兵和大小趙的屍首沒往回運,就地掩埋了,那個大塚說不定就是他們的墳。這一說,大夥不由得往一塊兒湊了湊。

那邊,鍾一山已將碑清出眉目,喊大家過去看。大家過去,見碑麵上“唐安寺”幾個字赫然於目,奪爾誇讚字寫得好,有書法家啟功的神韻。張賓讓奪爾再不要露怯,說啟功是當代書法家,在北師大當老師,剛剛去世,怎可能到深山來寫碑,這碑少說也有上千年了。奪爾搭訕著給自己找台階下,說不過是個山間小廟罷了,跟楊貴妃沒有一點兒關係。鍾一山說,可不能小瞧了這座廟,題款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幾個字,是跟皇家有著瓜葛的廟,不是一般山村野廟。鍾一山這一說,大家立刻對身後的斷壁殘垣有了許多敬重,張賓說在青木川多年,從沒考察過內裏的文化,看來林子裏滿是曆史,大有文章呢。奪爾說墓塚裏準有寶貝,改日叫人來挖,就能發大財。張賓說私自挖墓是犯法,你這邊一動鍬,那邊保護區的警察就會出動,你進入保護區,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的監控下呢。奪爾說,我們也沒動他們的山雞兔子,也沒抽煙點火,他們是野生動物保護區,不是野生文物保護區,管不著咱們,挖這個無主的墓塚,更沒有家屬來追究責任,把老先祖撂在林子裏上千年不管,這後代也夠有出息的了。

張賓說所有地下的寶藏都屬於國家,個人無權占有。奪爾說,以你的說法,魏老爺在地下的爛骨頭也屬於國家了。

鍾一山建議大家齊心合力將碑身翻過來,說重要的內容是記載在碑的背麵的,隻有看了碑文,才能弄清楚“唐安寺”是怎麼回事。兩個山民圍著碑轉了幾圈,表示為難。奪爾說,偌大石碑,別說他們幾個,就是再來幾個也無法翻轉這塊漢白玉石頭。

張賓說他有辦法讓石碑翻身,隻需在碑的一側挖個坑,到時候,人不翻,它自己也會翻。大家都說這主意好,奪爾率先蹲在旁邊開挖,隻挖幾下便站起來,說手疼。才知道,沒有工具幹這樣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鍾一山堅持要挖,大家隻好找來樹枝、石片,連撅帶刮,天快黑了,還沒挖下去十厘米。

月亮從東麵山崖上升起來了,鍾一山還沒有罷休的意思。幾個人喝了山泉,吃了幾口饃饃,都躺在平台上累得不想動了,碑旁邊剩下鍾一山一個還在不停地勞動。

張賓枕著挎包,仰望夜空,眼睛追隨著一顆衛星在移動。從西北到東南,衛星走得沉穩緩慢,他思索這顆衛星是誰放的,上邊肯定沒人,有沒有狗不一定。他看衛星是那麼小,那麼亮,衛星看他不知是什麼樣子。雜誌上說,從衛星上往下照,連老頭坐在樹底下抽煙,那煙卷是什麼牌子都照得一清二楚。神了!

那邊,鍾一山吭吭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奪爾說,這博士還真有股拗勁兒,狗熊似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張賓說,有時候我們缺的還就是這股拗勁兒,咱們的腦子也是太靈活了點兒。

一山民說,我在這兒躺著覺得別扭,當年我爹就是在這兒這麼躺著的,看著頭頂的這塊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現在我怎麼也躺這兒啦。見鬼,我爹可是死得冤,他老人家死時我還不會走路!

奪爾說,你爹來了當然先勾你,你爹在墓塚裏缺個撓背的。

山民罵奪爾,說大小趙在墳裏正需要個漢子暖腳,奪爾年輕,火力壯,是最佳人選……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聽得那邊轟隆一聲,紛紛坐起來看,原來鍾一山用木頭做杠杆,硬是把碑翻過來了。大夥跑過去,月光下,隻見碑的另一麵一片昏暗,什麼也看不清,用手摸麻麻紮紮甚不清爽。奪爾說怕是沒戲,張賓說,有戲沒戲明天天亮再說。

山民們說,博士能把碑翻過來就是偉大勝利,千百年來,碑的那一麵就沒見過天光。

大家都回到平台去睡覺,鍾一山不睡,還坐在石碑旁邊守候,張賓說碑也跑不了,睡覺是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鍾一山還是不過來。奪爾說博士的思維模式古怪之極,用正常人的頭腦無法理解,由他去好了,說不定明天他會把這塊碑背到青木川去。

一山民插嘴,王八馱石碑。

早晨眾人醒來,卻見鍾一山已將碑麵清理得幹幹淨淨,借著晨光在給石碑照相。張賓等人過去看,見碑的陰麵刻滿了字,沒有標點,誰也斷不下句子,隻好請教鍾一山。鍾一山說這個碑記的是興元元年,皇上給他的大女兒唐安公主修廟的事。大家問興元元年離現在有多遠,鍾一山說大概是一千二百多年。問和楊貴妃有沒有關係,鍾一山說比楊貴妃晚了四十多年。大家說,這個碑就是給楊貴妃孫女立的了,怪的叫唐安寺,原來是公主叫唐安。

張賓說,金枝玉葉的公主怎會到了深山老林,荒敗若此。

鍾一山就給大家讀那碑文:

皇唐唐安公主,今上之長女,東宮之同母妹,元妃王氏所生也。逮年甫有行,禮及厘降,錫之美號,是曰唐安。同姓諸侯,即開湯邑,高車使者,且擇勳華,聿求令族,方係韋氏。屬殷憂在運,鑾蹕時巡,繚繞江山,逶遲禁輦,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親。興元元年三月十九日薨於秦嶺之行在,春秋廿有三。上愛女,悼惜之甚,建寺築塔厚葬……

張賓讓鍾一山不要念了,說大概意思已經明白,唐朝一個皇上,帶著一家來這兒旅遊,他的大閨女唐安半道上得了病,怕爹娘分心,也不說,後來死了,就埋在了這裏,這個唐安23歲,是東宮太子的親妹妹,還帶了個姓韋的駙馬,對吧?

鍾一山說沒錯,不過不是旅遊是逃難,是德宗皇帝為躲避京城大臣朱的造反,涉長穀,越高山,踐險路,履冰霜,萬險千難的到了這裏,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當日,鍾一山將眾人打發回青木川,自己背著行李奔漢中去了,說是要查尋相關的曆史資料。

(第4節)

魏金玉回青木川是當地一件大事,李天河們組織了小學生到橋頭去歡迎,小孩子們晃動著紅紙黃紙做的花束,在誌願者王曉妮老師的指導下練習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的口號。帶有陝南口音的普通話,在老師跟前總是過不了關,女老師耐心地一遍遍糾正他們,是歡迎的“迎”,不是銀行的“銀”。小孩子說出來還是“歡銀”,改不過來。

張賓顯得有些疲憊,從山裏剛鑽出來又領著幾個人將招待所的兩間房子重新粉刷、布置,掛上了嫩綠的新窗簾,擺上了新台燈,派人連夜從縣城賓館借來了潔白的被套枕套,將滿屋子噴足了“玫瑰花氣味”的清新劑,又把走廊上的公用廁所用硫酸刷洗幹淨,用鎖頭鎖了起來……這是美籍華人的下榻之處。張保國擔憂美籍華人對蹲坑是否適應,要是因為茅坑不理想而撤資,對青木川實在是一大損失。李天河說,他美籍華人未必沒蹲過坑!

劉小豬們的房子處於僵滯狀態,誰也沒有本事在幾天之內做通搬遷者的工作,更何況這些人的前頭還有一堵堅硬的擋風的牆。鎮上通知搬遷戶們,暫時可以不搬,但是各家要把自家的房子收拾利落清爽,人家回來看,滿院子是豬屎牛糞不成。劉小豬改了首民歌,叫他的孫子坐在門口唱:

太陽出山麼曬脊梁,魏金玉她回鄉來算賬。

要算咱就好好地算,咱種的田來咱蓋的房。

萬般做事你要講理,美籍華人隻能嚇唬狼。

共產黨給咱撐腰杆,走遍中國咱們膽氣壯。

誰聽了這首歌誰都想笑,說劉小豬這個人看著笨拙,其實有內秀,是青木川的人才,可惜沒有充分發揮出來。李天河們對劉小豬的歌無可奈何,人家唱錯了嗎,沒有,句句唱在理兒上,太陽出山能不曬脊梁麼?不能。有黨撐腰,老百姓膽子能不壯麼?肯定壯。人家唱的是“共產黨給咱撐腰杆”,沒唱“馮教導給咱撐腰杆”,誰也挑不出劉小豬一點兒錯。

對魏金玉的到來,許忠德、魏漱孝、三老漢們的表現是平靜,魏金玉回鄉,他們在“眾議院”甚至沒有發表一點兒議論,連說也懶得說。據馮小羽分析,他們不是懶得說,是有意地回避,是沒有勇氣麵對即將發生的事實,突然麵對魏家大小姐,至少,在他們的內心尚沒有準備好。

歡迎的人群聚集風雨橋頭,要一睹美籍華人風采,老年精英們幾乎沒有誰在人群裏出現,他們甚至連“眾議院”門口也沒有去。

許忠德站自家開辦的中藥櫃台後頭,看著馮小羽玩弄著從頭上吊下的一卷紙繩,被她揪下的紙繩在櫃台上堆成一堆,亂作一團。

聽著外麵熱鬧的鑼鼓口號,看著在寫滿黃連、白芷標簽前,神思走得很遠的許忠德,馮小羽有種感覺——隨著魏金玉的歸省,青木川五十年的撲朔迷離將昭著於世,那鐵桶般堅固的同盟,亦將瓦解冰消。

許忠德說,這些紙繩山外頭早已不用了,我也隻剩了最後這一卷。

馮小羽一聽,趕緊站到凳子上,把紙繩纏到了線軲轆上。

許忠德側著耳朵聽了聽,說人已經到了,馮小羽問何以知道,許忠德說在響鞭炮哪,炮仗一炸就說明人已經到了。馮小羽說許忠德一定盼著快點兒見到魏金玉,許忠德說他不想見魏金玉,他想快點兒見到鍾一山,他要證實“唐安寺”的事情,這是他上大學就做的一個夢,要不是回來陪魏富堂,他早把唐朝兩個皇上跟這條道路弄清楚了,哪裏輪得上姓鍾的。馮小羽說,要是沒有許忠德的提示,鍾一山或許還鑽在楊貴妃情結裏出不來,唐安寺的發現許忠德功不可沒。這一說,許忠德便有些得意,說要是真實不虛,他就在政協會上給政府提個建議,好好保護起來,至少那塊碑得進博物館,荒山野嶺地扔著,對不住唐朝的皇帝。

馮小羽說,現在您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許忠德說,你的問題太多。

馮小羽說,您說給魏富堂收屍的究竟是誰,公審大會的早晨,在風雨橋上等待魏富堂的是哪一個?

許忠德的臉色立刻變得灰暗,為掩飾不自在,轉身拉開茯苓抽屜,信手在裏頭翻騰,騰起的白色粉末嗆得他咳嗽。馮小羽說,您不說我也知道,橋上站著的,給魏富堂收屍的是一個人,是您心中的偶像謝靜儀。我再問您,謝靜儀後來究竟去了哪裏?

許忠德說,你為什麼非要找她?

馮小羽說,因為我看到過她被劫持到青木川的報道,我要給這個人畫一個完整的句號。

許忠德說,沒有誰劫持過謝校長,謝校長是自己來的。

馮小羽說,到現在您還替她瞞著。這個謝靜儀,程立雪,她根本就沒離開青木川,她被埋在了魏富堂旁邊!

許忠德說,胡編啥子喲。

跟美籍華人一塊兒回來的鍾一山出了汽車一路小跑,進了許忠德的小藥鋪,拍著手裏的電腦嚷著,都在裏麵!都在裏麵!

許忠德迎上去,讓鍾一山快打開機子,他要看資料。鍾一山在藥鋪的櫃台上打開了電腦,有幾個從橋頭看熱鬧回來的後生也進了藥鋪,要看博士的小電影。屏幕上出現了“唐安寺”遺址,一片蒼茫濃鬱的綠,幾截橫陳的石條,兩棵疲憊的古柏,一個若隱若現的高台……有後生說,這樣的地方山裏到處都有,沒甚新奇。緊接著,畫麵上出現了被綠苔覆蓋的古碑,有人說這是“庵眾”,他挖豬苓去過這兒,草叢裏,破磚爛瓦有很多,陰天下雨能聽到鬼哭。立刻有人補充說那是大小趙在叫屈,十幾口人就死在了庵眾,庵眾的陰氣太重,那些怨氣至今化解不開。

屏幕翻過一頁,碑麵上“唐安寺”三個大字被清理出來,許忠德激動地用手摩挲著電腦屏幕說,隻知道儻駱道上有“唐安寺”,卻沒想到是這裏。“庵眾”、“庵眾”,分明是“安塚”,是唐安公主的墳墓,千餘年硬是被叫轉了音,我竟然沒往這兒想!

有人說博士來青木川找的是楊貴妃,不是唐朝公主,這個唐安充其量隻能算作楊貴妃的孫女,還不是楊貴妃的嫡親。許忠德說叫“孫女”不妥,雖然楊貴妃和唐安兩個女人隻隔了四十年,還是差著肅宗、代宗、德宗幾代人,楊貴妃應該是唐安的老老祖母了。後生們不服,說四十年至多是個祖母,那公主到山裏來已經二十多歲,楊貴妃是她娘也不為過。許忠德說,曆史就是曆史,不能按著想象胡來,這個皇上哪怕隻做了三天,他在中國曆史的坐標上也是個點,跳是跳不過去的。

都知道老頭子是學曆史的,大夥便不再與他爭論。

大家讓許忠德說說長安的公主如何進入了深山老林,許忠德說是因了德宗的“建中之難”。唐建中四年,大臣朱泚造反,皇上的涇原軍倒戈於京城,唐德宗倉皇出逃,帶著皇太子,王、韋二妃,唐安公主百餘人由長安西行入駱穀,進入儻駱道,向漢中方向奔逃。時值冬日,地凍天寒,滴水成冰,皇上帶著他的嬪妃、皇子皇女,行走在老林裏,前有險路,後有追兵,車用不上,轎無法抬,誰也代替不了誰,金枝玉葉們麵臨著空前絕後的生死考驗。最先倒下的是德宗的大女兒唐安,唐安是元妃王氏所生,和皇太子是同胞兄妹,為德宗之最愛。公主23歲,已經出嫁,所以逃難的隊伍中還有她的丈夫,駙馬韋宥和懷抱中的小女兒。公主一家三口隨著皇帝穿林海翻高山,被拖得氣息奄奄,最終死在半道上。

鍾一山將電腦點到一處讓許忠德看,是一節唐代曆史記錄,記錄說:

繚繞江山,逶遲禁輦,公主有疾不言倦,孝以安親。庚寅,車駕中途,唐安公主斃。上愛女,悼惜之甚,欲為公主厚葬,臣薑公輔進諫,山南非久安之地,公主之葬,會歸上都,宜儉薄,以副軍需之急。上怒,將公輔貶官,為公主修磚塔,造高塚,建寺廟,為唐安寺,塚稱“安塚”。

鍾一山和許忠德都為此而激動。鍾一山說貞元十五年,唐德宗將死在儻駱道上的唐安追冊為“韓國貞穆公主”,給公主賜諡號,唐安是第一人。

沒找到楊玉環而找到了唐安,這於鍾一山是個不小的收獲,由唐安推及儻駱道,曆史的古道便更加清晰。

風雨橋頭,從汽車裏走出了魏家大小姐魏金玉,時隔近60年,人們覺得眼前的婦人與頭腦裏的形象相差甚遠。魏金玉滿頭濃發,波浪翻滾,銀白如雪,沒有一根雜色。茶色眼鏡後麵,當年秀美的眼睛不再清澈,不再靈動,多了些疲憊和滄桑。保養很好的麵容盡管點著紅唇,終也掩蓋不住鬆弛的下巴和鬢間隱隱若現的老年斑。衣裳是鬆鬆垮垮的休閑裝,腳上是旅遊鞋,都是不被青木川人認可的世界頂級名牌。這身不顯山不露水的裝扮,讓魏金玉在故鄉的出現變得含蓄而低調。

隨著魏金玉出現的是她的丈夫於四寶,當年的國民黨小白臉變做了耄耋老人,頭發禿頂,動作遲緩,風流不再。於四寶被一個中年人攙扶著,顫顫巍巍下了車,如果沒有手裏拐杖的支撐,大概隨時都會倒下。中年人高個微胖,一身筆挺西裝,麵容嚴峻,人群中有人驚呼,魏富堂! “魏富堂”朝人群揮揮手,人們鼓起掌來,小孩子們在王曉妮老師的指揮下用英文唱起了《青川之風》。孩子們唱得真摯而熱烈,其中不乏趙大慶的孫子趙人民。趙人民穿著嶄新的白襯衫戴著紅領巾,襯衫是英語比賽得的獎品。

熟悉的旋律讓魏金玉激動,掏出手絹不住地擦眼睛,拉著王曉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王曉妮真像謝校長。李天河說了王曉妮的身份,魏金玉說當年的謝靜儀就是教育誌願者的大先輩了。

魏金玉和於四寶在橋頭,麵對著青木川的青山綠水久久地站立。一切都是老樣,一切又都很陌生,流溪竹林,白牆青瓦,高大的青木,帶篷的廊橋,似乎都停滯在五十年前。紅磚的小樓,蜿蜒的公路,漢子們動輒就掏出的閃亮手機,山高處的電視接收塔,又讓他們驚異,讓他們目不暇接。兩人邁上風雨橋,青木川人閃出了一條路,雖然在禮儀上不失熱情,可都感到了彼此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誰都知道,魏金玉是在她父親生死攸關的時刻,離家出走,投入到情人懷抱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甭管這父親是好人還是壞人,這讓青木川的鄉親多少有些看法。青年們在私下思忖,魏金玉為了她身後這個伸展不開的糟老頭子背離親情,拋家舍業,幾十年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照例是接風的酒宴,水陸紛陳,珍饈備具。這回接待,飯桌上除了幹部和魏富堂尚存的部下外,還多了青女和馮小羽。

席間,魏金玉吃得很少,卻不住地往丈夫碗裏夾菜,臘肉、嫩筍、青川魚,把於四寶的碗裏堆得往外流。於四寶努力地吃著,喃喃地說幾十年沒嚐到這個味兒了……大家有意無意地回避著槍斃魏富堂的話題,所說多是青木川的山水風情。話題過於浮淺,不能深入,都覺得這頓接風酒喝得不夠透亮。李天河請魏金玉飯後到老宅去看看,順便講了開發青木川旅遊的計劃。魏金玉說是要去看的,又問她當年住的屋還在不在。李天河問哪個屋,魏金玉說就是偏院墁著花磚地的三間屋。李天河沒反應過來,張保國低聲告訴他,就是劉小豬住的那三間。李天河對魏金玉說那房子正在騰,準備要大修,安置一些現代設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