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魏金玉說,房子也不必騰出,還是讓人家住著好,房子跟人一樣,老沒人住就沒了人氣兒,沒了人氣兒很快就壞了。

李天河說,魏大姐將來還是要回來住的呀。

魏金玉說,我還會回來住嗎?

張保國接上說,葉落歸根,要回來的,一定要回來的。

魏金玉突然淚光閃爍說,葉落歸根……我的根……讓我自己給拔了。

李天河說,我們正在努力恢複,青木川永遠是您的家,您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

魏金玉對青女說,我離家,把我爹氣壞了。

青女沒抬眼皮,平淡地說,魏老爺病了一場,不吃藥,不打針,隻是罵人,從那以後人就蔫了,一點兒心勁兒也沒有了。

魏金玉說自己當年還是年輕,不懂事,父親病的時候她就在青木川,很長一段時間她和於四寶跟著薑森在山裏周旋。有幾次,她晚上偷偷溜回家裏,站在父親的窗前,看著父親的身影,淚流滿麵,默默地請求父親的原諒。說到這裏,魏金玉指了指許忠德說,這些許主任都是見過了的,他偷偷勸我回來,我怎麼能夠,四寶的命還在人家手裏攥著……

許忠德麵無表情地坐著,好像魏金玉所說與他無幹。

馮小羽想,這隻老狐狸,真是隱瞞了太多的事情。

馮小羽問魏金玉是什麼時候離開青木川的,魏金玉說是和胡宗南的騎二旅一塊兒離開的,她和於四寶脫離了薑森的隊伍,離開了大陸。四寶是個厚道的人,魏金玉看著正在認真消滅菜肴的丈夫說,當時我爹看不上他,是沒看到這個人的內裏。四寶,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戀愛的?

於四寶停止了咀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是在你們家廚房,看你們家的廚子老陳做葉兒耙耙的時候。

飯桌上,許忠德和老人們都注意到了於四寶端杯子時那高翹的蘭花指,大家心裏立刻湧起一股膩歪,幾十年前的膩歪,對魏金玉緊接而來的有關她與於四寶的愛情闡釋也聽得大大打了折扣。而作為魏金玉,她知道,有關她與於四寶的交代是必需要對鄉親們做出的,這個交代是對青木川,也是對她的父親的解釋。她在有生之年還要回來,大半也是為了這個解釋。

1949年11月,解放軍攻克漢陰、石泉,迅速渡過漢江,解放了西鄉、洋縣、城固。胡宗南在陝南設計的三條防線相繼崩潰,胡部倉皇向四川撤退。那是一種兵敗如山倒的逃亡,車馬人流,混雜於途,通川山路,紅塵滾滾,遮天蔽日。青木川東麵的棋盤關,道路盤曲,山險路狹,一側為峭壁,一側為深淵,行進其間,讓人望而生畏,除非萬不得已,一般人進川,不走此路。胡宗南南撤,選擇這條地僻人稀的險路,為的是逃避解放軍的追擊。

胡宗南的車隊從漢中出發,一路顛簸搖晃,隨著道路的蜿蜒甩來甩去。二師師部的王福開著卡車,緊緊地跟在師長的吉普後麵,前麵車騰起的灰塵一陣陣鑽進駕駛室,把車裏的人弄得灰頭灰臉,土猴一般。駕駛室裏還坐著他的助手胡漢江和師長的姨太太盛玉鳳,盛玉鳳懷裏抱著包袱,腳底下蹬著木頭箱子,占據了很大一塊地方。王福和胡漢江都知道,包袱和箱子裏是姨太太不能丟棄的寶貝,是比他們性命還重要的東西,在開車中便多加了小心。卡車前麵的吉普車裏坐著師長和大太太,車上暖壺裏有熱茶供應,自在舒適,這讓盛玉鳳心裏不能平衡,不平衡的表現是開始挑卡車司機的不是,說王福不好好開車,專往坑裏開,說王福的方向掄得太猛,誠心甩她,說胡漢江擠了她,一身的汗味兒熏得她閉住氣不能呼吸……

中午,在寧羌城外的一個小廟裏打尖休息,盛玉鳳尋到師長丈夫訴苦,說司機助手胡漢江在行路中對她多有非禮,借車輛顛簸轉彎之際多次摸她的胳膊大腿。以盛玉鳳的目的是希望師長憐香惜玉,將她安置在前麵小車上,卻不料師長讓盛玉鳳下午繼續乘坐卡車,並不通融。盛玉鳳使出了撒嬌哭鬧的本事,將胡漢江“吃軟豆腐”的細節訴說得更加繪聲繪色,師長仍是不肯答應讓她換車。打發走盛玉鳳,師長悄悄交代手下親信,到了青木川,立即將胡漢江秘密處決,一個普通士兵敢偷偷占師長的便宜,實在是活得不耐煩了。後麵的行程山大溝深,道路奇險,作為師長,穩定住軍心是非常必要的。

蒙在鼓裏的胡漢江,還在擦車,給汽車添水,忙得不亦樂乎。王福匆匆走過來,將胡漢江拉在一邊,讓他趕緊離開車隊,越快越好,越遠越好。胡漢江莫名其妙,不想離開,一個勁兒問師傅為什麼,王福說,讓你走你就走,甭再多問!

胡漢江說他跟著師傅學手藝,要是哪點兒沒做好,師傅打也成,罵也成,就是別趕他走。王福低聲說,逃命要緊,快走吧,別讓人再看見你!往後,你能記著師傅就成,師傅家在河南南陽王家坨,家裏一個老婆,一個兒。兒六歲,大名王有田,小名臭蛋……

胡漢江隻是看著師傅發愣。

集合出發的號子響了,各車輛紛紛發動,盛玉鳳挎著包袱,滿臉沮喪地向車子走來。王福急得汗也下來了,催著胡漢江說,快走啊,你!

胡漢江說,師傅您不走嗎?

王福朝胡漢江猛踹一腳,大喝道,你個龜孫,滾!再不要回來!

胡漢江沒提防師傅這一腳,一下沒站穩,順著山坡溜下去了。

汽車隊出發了,胡漢江吃力地往上爬,嘶聲喊著師傅,可是師傅的車隨著大隊搖搖晃晃地遠去了。胡漢江站在溝底,看著漸漸消逝的煙塵,哇哇大哭,他到底也不明白,一頓飯的工夫,師傅為什麼對他變得這麼絕情。

胡漢江還沒有走出山溝,就得到了棋盤關車毀人亡的消息,掉下山澗的正是他的師傅王福駕駛的那輛卡車。胡漢江知道,憑師傅的本事,絕不至於把車開到山崖下頭去,師傅拚死地趕他走,是給了他一條生路,看來師傅王福心裏是有想法的。胡漢江朝著棋盤關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含著眼淚朝山下走去。

全國解放,河南王家坨的鄉親們知道了,臭蛋的爹死在了外麵,從陝西過來個姓胡小夥,自願入贅王家,不計較臭蛋家窮,不計較臭蛋娘大他七歲,胡姓小夥將臭蛋當做了親生,安安心心跟王家娘倆過了一輩子,直到2001年去世。這是後話了。

青木川文昌宮偏殿裏停放著王福和盛玉鳳血肉模糊的屍體,大家都知道,師長的姨太太在棋盤關發生了車禍,命喪黃泉。

向王福偷偷透露消息的人就是於四寶,他覺得王福是個義士,是值得敬佩的人,他用那高翹的蘭花指,在王福的頭前畢恭畢敬地上了三炷香,至於旁邊那具醜陋的女屍,他卻是連看也沒看。同樣為此事感動的還有魏富堂的千金魏金玉,讓魏金玉感動的不是舍身救徒弟的王福,而是向王福透露消息的於四寶。通過這件事她認定於四寶是個仗義的、正直的好男人。

愛情從此開始,朱美人的女兒感情之炙之猛讓人無法招架,可謂“萬曲不關心,一曲動情多”,魏金玉決心為這個男人一條道走到黑,任誰也拽不回來了。就跟父親絕情,就私奔,就留下了莫大遺憾。

魏金玉問起了被父親嚇跑的杜國瑞,許忠德說杜國瑞現在在上海,是汽車製造方麵的專家了,現在他爹娘的墓碑,帽子戴得老大老高,讓青木川所有的老人羨慕。

三老漢說,那是杜國瑞爭氣,窩在青木川,娶個本地老婆,未必能讓他爹娘戴上令牌。

都聽出三老漢的話是甩給魏金玉聽的。

魏金玉很鄭重地對三老漢幾個人說她也要給她的爹戴令牌。

三老漢用眼睛巡視桌上的幾個老人,大家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下目光,麵色都有些嚴峻,末了三老漢不緊不慢地說,魏司令是我們的老上級,我們跟司令是有著生死交情的,魏司令從王三春的鐵血營撤回來,在青木川安營紮寨種大煙組民團,我們都是死心塌地跟著魏司令幹的,司令的心思我們都明白,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名門閨秀,為的就是將來給自己掙個令牌,按說我們應該替司令爭來些臉麵,爭些光彩,可是規矩終歸是規矩……

李天河說規矩是可以改變的,那些老舊的東西該突破就要突破,現在一切都要為經濟建設服務,為青木川的明天鋪路。張賓說“令牌碑”本身就是老舊,就應該剔除,要不,都把帽摘了,要不就都戴上,別搞那些三六九等……話沒說完,被張保國狠狠瞪了一眼。張保國說“令牌碑”是對文化的推崇,是激勵青木川人學習奮進的地域傳統文化,從正麵理解,它的存在還是有積極意義的。

魏金玉說她知道她的資曆不夠,說到底也是個高中畢業,讓大家為難了,可她的兒子是耶魯大學博士畢業,現在專門搞電腦軟件開發,外孫給外公修“令牌碑”是絕對說得過去的。說著把一直坐在角落裏沒說話的中年人介紹給大家,中年人向老人們點頭,說著請鄉親們關照的話。外孫說國語,發音不同於說普通話的馮小羽,也不同於滿是現代詞彙的王曉妮,他的話讓人們想起了謝靜儀,想起了一個遙遠的年代。其實大家一進來就看到了角落裏的外孫,對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讓在座的老人們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臨死的時候應該就是這個年紀,仿佛時光繞了一個圈,大家都變了,隻有魏富堂還是原來,在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大家。

青木川老人們在飯桌上對外孫的微妙態度,讓馮小羽找到了當年的魏富堂,魏富堂在她的腦海裏再不是虛幻的符號,變做了實實在在的人。

魏金玉提出了令牌碑的事,大夥不好再說什麼,雖說此地沒有外孫給外祖父立令牌的先例,但轉念一想,魏富堂沒有兒子,讓外孫子立令牌也隻好睜隻眼閉隻眼了。魏漱孝還沒完沒了地追問外孫子姓什麼,想的是於四寶若是入贅了魏家那自然另當別論,魏金玉說她的兒子姓“埃德加”,大家都傻了眼。

李天河說,令牌碑要修,碑文要寫,將來旅遊者來了,魏富堂的墓是一處景點,要在這上麵做些文章。又轉過身對馮小羽說,林嵐的墓也要修,要大修,還要塑雕像,杭州有女俠秋瑾的墓,成為人們必到的憑吊之處,青木川的林嵐是比女俠還要女俠的。我們不缺資源,缺的是創意!

半天沒說話的於四寶問起了劉芳,這使馮小羽想到於四寶過去的身份,他竟然還惦記著他的國民黨“戰友”。許忠德的回答簡簡單單隻兩個字,死了。

於四寶追問是怎麼死的,三老漢說是自殺,拿槍打了自己的腦袋。鄭培然馬上糾正說是解放軍打碎了她的腦袋。魏漱孝說,是同時,同時。

許忠德說,那個人她死有餘辜。

魏金玉問起謝靜儀謝校長……立刻飯桌上發生了冷場,幾個老人都低下了頭,用眼睛的餘光互相掃蕩。馮小羽的神經也莫名其妙地提起來,她知道,憋了幾十年的寶,到了最後該揭蓋的時刻。

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目光最終都落在了許忠德身上。

許忠德拿筷子翻弄著盤子裏的竹葉排骨,任著魏金玉的期待,馮小羽的緊張。

鄭培然沉不住了,酒杯一蹾,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說,實話實說算了!

魏漱孝先看了許忠德一眼,才對鄭培然說,那你就說。

鄭培然說,讓我說,你怎不說?你是怕不得好死。

魏漱孝說,你才怕!

李天河讓不要爭了,說就讓老許說,有什麼說什麼,不要隱瞞,都是青木川的人,誰也不會見外。

三老漢也鼓勵許忠德,說還是讓參謀主任說,七八十的人了,還怕什麼呢?什麼也不怕了。

許忠德放下筷子,看著大家,平淡地說,死了。

魏金玉說,我料到她活不長久了。

馮小羽說,你們一直跟我說謝靜儀走了……

鄭培然說,那是因為謝校長死得不自然。

問怎的不自然。

鄭培然說,是自殺。

(第5節)

謝靜儀有件事情瞞著大家,那就是她的病。

1949年,謝靜儀初時隻是腹部微微的不適,並沒在意,後來添加了腹疼腹脹,至晚心煩意亂,五內燒灼難耐。謝靜儀私下向魏金玉說了,魏金玉不敢拖延隱瞞,讓父親找來郎中診病。郎中姓樊名樂,是當地頂尖名醫,號稱“樊仙”,不但會給人醫病,還能給人下蠱。他說你三更死,閻王不會留你到五更,屬於那種半人半仙係列。樊仙在魏金玉陪同下來到校長的屋裏,並不號脈問診,隻一望便斷言謝靜儀內有腹鬼,是為鬼病。謝靜儀笑著問何為“腹鬼”,樊仙說,腹鬼即中屍,神遊失其守位,即有五屍鬼幹人,忽腹痛脹急,上衝心胸,旁攻兩肋,塊壘湧起,牽引腰脊。

問如何處置,樊仙說需驅鬼。問怎個驅法,說是用房上茅草,采下,隨同符咒置銅器中,炙熱,包裹紅布,隨痛追逐。

謝靜儀哪肯信什麼符咒,通過魏富堂,又找來寧羌老中醫給診治。老中醫翻山越嶺來到青木川被顛簸得已近半死,渾渾噩噩中又被灌了一肚子接風酒,醉了兩天才能正常走路,給女校長看病已是第三天的事情了。望、聞、問、診、切,看得自然仔細,說校長的病情是氣機紊亂,水飲停蓄,淤血阻絡,開了一服藥方,揣了魏富堂給的50塊大洋,坐著滑竿回縣城去了。謝靜儀是個有文化的人,雖不懂中醫,也能從那方子窺出一二三來,她知道自己的病大概是很麻煩了。 樊仙的“神失守其位”,寧羌老中醫的“氣機紊亂”倒是都點在她的病根上。幾日來,她的心時時地牽扯到廣坪,牽扯到綿延的秦嶺山中,那裏有著她的手足,有她的同胞妹妹劉芳。自劉芳到達了青木川,她便是一刻不能安寧,不能消停了,她太知道這個性情冷酷,稟性暴戾的妹妹了。

劉芳原名程立珊,大學畢業後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息烽行轅”工作,是軍統中的一員。息烽說是行轅實則是監獄,是國民黨關押共產黨和進步人士的地方。重慶的望龍門監獄被國民黨稱為“小學”,渣滓洞、白公館稱為“中學”,息烽則是“大學”。案情重大者從“小學”轉囚於“中學”,轉於“大學”,用他們的說法是“升學”,被處死就是“留學”了。行轅內的“工作人員”個個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1945年國民政府教育督察霍大成來視察陝南教育,霍大成坐著汽車艱難地行駛在山道上,旁邊坐著他的妻子程立雪。車行至回龍驛附近,道路越發難走,司機畏於山道艱險,幾次停車,建議霍督察步行。霍大成不幹,死活不下車,司機隻好勉強前行。程立雪說霍大成這樣難為司機是何苦,霍大成說這就是督察主任的派頭,哪見過督察一身灰土,一腳爛泥,下去視察的?

李樹敏襲擊教育督察的車輛,完全是誤著。

1945年的李樹敏明裏是校長,暗裏是土匪,是一個人格截然分裂的人物。正值寒假,這天李樹敏領著一幫“弟兄”在山裏獵熊,見山道上來了晃晃悠悠的汽車,就動了“消遣”的念頭,用槍瞄了前頭的司機,司機看路中間站了個拿槍的,驚呼有人劫道。話音未落,槍聲已響,血花飛濺。汽車橫在路上,霍大成看司機被打死,知道遇上了土匪,開門企圖逃走。匪徒們從四周包圍過來,程立雪拉住霍大成衣服,要跟他一塊兒逃,情急之下霍大成將妻子的手掰開,自己不管不顧,鑽進路邊灌木中,不見了蹤影。程立雪看著消失在樹叢中的丈夫,眼裏滿是絕望,靠在車後座上閉了眼睛。丈夫的舉止讓她痛徹心脾,所謂的榮華富貴,所謂的恩愛溫情,如此變換迅速,如此不堪一擊,自己竟然在混沌中生活了那樣多的時日而渾然不覺。看透了身邊的一切,心便水一樣的清亮平靜,麵對匪徒全沒了驚慌恐懼,沒了阢隉不安。

李樹敏原本為著玩一玩,卻不料收獲了一個舉止淡雅,落落大方的文化美人。當時舅舅魏富堂的大小趙已經在老縣城遇難,內室空虛,弄來個混血女子,舅舅不滿意,嫌是雜種,李樹敏自然而然替程立雪安排了歸宿,也不征詢女俘虜的意見,派人將魏富堂請到“鬥南山莊”,與美人相見。

程立雪初次見魏富堂,告訴魏富堂自己叫謝靜儀,謝靜儀是她姨母的名字,在那一刻,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將這個名字端了出來。也就是在這一刻,程立雪徹底告別了舊日的督察夫人的角色,成了她的姨母謝靜儀。姨母謝靜儀是北平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一個教會中學的女校長,一個終生未嫁的老姑娘。

謝靜儀在青木川的日子是輕鬆舒展的,學校沒建成的時候她住在魏家大院裏,很快她和魏金玉成為了摯交。在青木川,她隻向魏金玉透露了自己程立雪的真實姓名和對丈夫霍大成的失望。她對魏金玉說,女人對愛不能有一絲的勉強和湊合,不要為表麵的現象所迷惑,更不要相信什麼“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與君絕”的海誓山盟。天下變得最快的就是“情”。天有不測風雲,一切都得靠自己,不為記憶所迷惑,也不為環境所摧毀,把握住現在,把握住今天。

魏金玉洗耳恭聽,謝靜儀漫不經意地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那知識女性特有的意態風神,都讓她著迷,她處處以謝靜儀為榜樣,刻意追隨。謝靜儀將大部分時間用在青木川學校的建設上,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從設計到工程質量,無不事必躬親,就是那些廊柱的裝飾,也不許有絲毫馬虎。教師們辦公的樓房,也體現著校長的審美觀點,大氣方正,遠遠地走在了時代前茅,深山老林裏的中學,一點兒不遜於上海、南京。學校的建設,給了魏富堂一個又一個驚喜。禮堂那些於他很生疏的浮雕,那寬展的現代講台,讓他想起了轆轤把教堂給他的衝擊,這些生疏和他在石板路上用一擋“福特”的汽車,和那隻有一張唱片的留聲機,那永遠無法使用的電冰箱以及沒有線的電話,成為現代文明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邊,留在了青木川。他沒事喜歡到學校來,背著手在工地上踱來踱去,看著浮雕上的小鬆鼠和葡萄在工匠的手下一點兒一點兒變得清晰精致,看著人們將那些石柱刻出了一道道菱形的槽,煞有介事地在女校長展開的圖紙上指指點點,說些個沒有鹹淡的一二三四,他覺得非常愉快,非常充實,幹這個比買槍更快意。

青木川鎮內外流傳起女校長和魏富堂的傳聞,說謝靜儀是魏富堂從山外接來的第五位夫人,原本女方是不願意的,後來看魏富堂誠心辦學,才答應嫁了他,條件是要給她相對自由……在幾十年後地區階級教育宣傳資料中,還有這樣的記述,“魏富堂一生娶了六個老婆,第一劉氏,第二朱美人,第三大趙,第四小趙,第五謝靜儀,第六解苗子”。這其實是推斷。用魏金玉的證言說,自始至終,謝靜儀和她的父親,沒有過任何肌膚之親,他們的關係清澈如水,可鑒日月。她一度曾希望謝靜儀能成為魏家家庭中的一員,成為她的母親,試探了幾次,女校長都沒有這方麵的意思,父親對校長除了言聽計從就是一味的尊敬,成為丈夫根本不可能。慢慢地她也覺出,將粗糙孔武的父親和細膩韶秀的女校長硬捏在一起的想法是太荒唐,太不現實。

謝靜儀到青木川來了半年,她的妹妹程立珊就尋來了。程立珊化名劉芳,是李樹敏領著悄悄進入魏家的。劉芳進了後門,在李樹敏的引導下徑直進了謝靜儀的住室,魏金玉恰在謝靜儀的屋裏聊天,那天晚上魏金玉第一次見到了劉芳。

劉芳長得和謝靜儀十分相似,一身農家婦女裝束,粗布條紋褂子黑土布褲,盤繞的發髻細細的眉。就這也遮掩不住渾身散發出的英氣,像是一隻走出領地的機警母豹,靈巧敏銳,隨時地處於戒備之中。

劉芳的到來出乎謝靜儀預料。姐妹兩個在深山相見,緊緊地相擁著,都有些唏噓,讓在旁邊觀望的魏金玉眼圈也紅了。

謝靜儀問劉芳怎會找到這裏,劉芳說姐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她們的身上流的是一樣的血,彼此是有感應的。劉芳的回答是閃爍其詞的,其實並沒有解釋出如何尋找到青木川的原因,激動中的謝靜儀竟然被妹妹的回答再一次感動了。謝靜儀讓劉芳在青木川多住些日子,劉芳看了看身邊的李樹敏,對姐姐說她不走了,她和五少爺已經訂了婚,她要陪著姐姐在青木川安家落戶了。

這讓謝靜儀再一次驚異,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深知自己妹妹的政治背景,也知道搶掠她來青木川的李樹敏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樣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預示著青木川將不再平靜,預示著魏富堂將攪入複雜的政治糾紛……姐妹相逢的短暫喜悅很快被深深的憂慮替代,謝靜儀變得冷靜,她對劉芳說,你得離開這裏,我們兩個不能同時存在於青木川。

劉芳說,不。

謝靜儀說,留下來隻有一種選擇,脫離開你的組織。

劉芳說,組織是她的生命,她會不惜一切為此而獻身,當然也包括親情。

謝靜儀說,我明白了,你來這裏找我隻是個說辭,其實你自有你的使命,隻是咱們怎麼都進入了這深山老林,將這窮鄉僻壤作為終結。

劉芳說,不是終結,是開始。我在這裏不會打擾姐姐,姐姐也不要過問我的事情,道不同,不相與謀。現在姐姐姓謝,我姓劉,從今往後,我們各自好自為之吧。

的確,劉芳到青木川,負有更重大的軍事任務,她要潛伏下來,發展國民黨特務組織,將來依托秦巴山區,和共產黨對抗。也正是劉芳這些國民黨專幹們的存在,解放前夕,秦巴山地拚湊了幾股反動武裝勢力,有新4軍、新5軍、新8軍、陝保4旅、陝南暫編總隊,共計2萬餘眾,號稱“十萬地下軍”。薑森的“反共遊擊總隊”就是其中一股,劉芳表麵為李樹敏之妻,實則是“反共遊擊隊”分隊長,一個訓練有素的國民黨軍統特務。

魏金玉目睹了兩個相貌相似,性格迥異姐妹的交鋒,結果是這對姐妹不歡而散。

(第6節)

馮小羽跟著魏金玉一行人去尋找謝靜儀的墳墓。

許忠德指著水磨坊旁邊的一個隱隱約約的小土堆說,就是這兒了。

鄭培然說不是這兒,應該是坡上林子那邊,三老漢也不讚同許忠德的選擇,三腳兩腳將土堆蹬平了,說是流水衝下的積土,不是墳墓。他記得謝校長的墳埋在核桃樹下頭,埋葬校長的時候樹上的老核桃葉子還不住地往坑裏掉,鋪了一層又一層。這樣一說,幾個人就同時往四周看,周圍有梨樹,有漆樹,有橘樹,有黃楊,就是沒有核桃樹。魏漱孝說劉芳就是在這兒被打死的,後來讓他和幾個人埋葬劉芳屍體,他記得是埋在校長旁邊的,兩座墳緊緊挨著,像姐妹倆。鄭培然說,好人的墳都找不到,哪個還記得壞人的墳。鄭培然說“文革”時候紅衛兵在這兒折騰了幾天,要尋找女土匪,啟開過好幾座墳墓,不知誰跟誰的。

魏漱孝用胳膊畫了個圈說,反正就在這一片。

張保國說魏漱孝畫得範圍太大,沒有準頭,謝校長於青木川是有功的,不能埋沒了,沒有謝校長就沒有現在的青木川中學,就沒有青木川的人才精英,沒有青木川濃厚的文化氛圍,找到校長的墳墓至關重要,那是青木川一個裏程碑式的人物。

大家站在磨坊前頭,聽著蜜蜂在菜花地裏嗡嗡地飛,茫然四顧,不知所措。魏金玉問校長是什麼時候走的。青女說那天給校長送藥,還帶去魏老爺的一張條子,她一走,校長就將那些藥全吞了……於四寶歎了口氣說,解脫了也好,騎二旅在青木川駐紮的時候,金玉讓我請醫官給她看過,肚裏長了瘤子,到了後期。

鄭培然說,校長抽大煙是為了止疼,這在我們中間已經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大家都替她瞞著,魏老爺有的是煙,雖然誰抽槍斃誰,可對校長卻是例外。魏老爺說,他的大煙給謝校長,是真正用到地方,他會為校長提供到最後,不讓校長感到一絲痛苦。

但是校長提前走了。校長在床邊留下了一張字條,上麵工工整整地寫著“尊嚴”兩個字。

對絕症的病人來說這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是魏富堂和許忠德們不能接受這“完美”,他們不能接受敬愛的校長“吞煙自殺”這一殘酷事實,幾個人在校長的床前整整呆坐了一宿。“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當著校長,他們約定,為長者諱,隻說是校長走了,這成為他們共同遵守的約定。

天將明,學生們將校長埋葬在水磨坊旁邊的樹林裏,於是就有了後來校長從大青樹下離開了的話,就有了I will be with you forever這樣的留言。

校長一走,解苗子深知魏富堂心內的支撐塌了,在魏富堂臨刑的那天早上,她特意穿了謝靜儀的藍旗袍和魏金玉的皮鞋,早早地等在了風雨橋頭。她是替代女兒,替代謝校長來為魏富堂送行。她知道,魏富堂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最思念的就是這兩個人,她要在最後的時刻送給丈夫一個安然,一個遠離恐怖,心無掛礙的坦然心境。她想她是做到了。

解苗子充當了牧師的角色,這些身為幹部的青女自然知道,是她將押解魏富堂的時間和路線透露給了解苗子。“文革”時候,紅衛兵滿鎮搜尋女土匪,解苗子害怕,將劉芳存放的照片悄悄拿出來燒毀,也是被青女搶下來了,用原來的包袱皮包著,壓在箱子的最底下……在青木川,見過這張照片的隻有解苗子和青女兩個人,從完整到燒毀,沒有第三個知道。

馮小羽問照片上到底是誰,青女說是劉芳、謝靜儀和她們的母親。

一陣風掠過樹梢,馮小羽隱約聽到了《青川之風》的旋律,望著在樹林中站立的幾位老人,她眼睛有些模糊了。

刻意的隱瞞,有意識的忘卻,年深日久地已經成了校長弟子們心底不自覺的趨避,知情者都成了“同謀”,它停留在一種集體性的回避、撒謊上,使得謝靜儀在青木川的記憶中變得飄忽迷離。這個目的正是她的子弟們想要達到的,由此,於她的許多細節在大量流失著,風兒一樣地逝去了……

馮小羽慶幸自己,憑借作家的執著,女人的敏銳,從一張報紙開始努力尋找,一個人與眾人謊言的對峙,抗拒著眾人的遺忘,挖掘出了這段蛛網塵封的舊事。

馮明在青女家一心一意為林嵐撰寫碑文,他對謝靜儀沒有興趣,謝靜儀病死也罷,吞煙也罷,跟他沒有一點兒關係,跟青木川的發展也沒一點兒關係。劉小豬給馮明送來一桶蜂蜜,讓馮教導衝水喝,說是可以祛火通便。上邊來了政策,給他在新街劃了宅基地,補償的款項也還說得過去,劉小豬很高興,正找人籌劃蓋個小二樓,門麵房能開商店,上頭當旅舍,將來青木川開發旅遊,不愁沒生意。當然他自己得貼一大筆,得借貸,可細一算,用不了三年,花出去的都能賺回來。在老屋住著,隻是個老屋,永遠變不出錢來。

魏金玉在許忠德的陪同下來到了學校,站在大禮堂前向她的兒子介紹蓋禮堂的過程,魏家的外孫欣賞著那些漂亮的廊柱,讚歎女校長的眼力和他外公的魄力,對身邊的邱校長說要讚助學校100台電腦,資助10個孩子出去讀書……

學生們歡呼雀躍,許忠德看著禮堂前“修道之謂教”的石碑若有所思。

魏金玉要走了,馮明也要走了。青木川學校的孩子們在王曉妮帶領下準備到西安參加英語口語比賽,幾輛汽車彙聚在風雨橋頭。

魏金玉走過來跟馮明打招呼,說,你就是馮明?

馮明說,我就是馮明。

魏金玉說,青木川最忘不了你的人就是我。

馮明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青木川。

張保國說,大家都是為了青木川的發展,為了輝煌燦爛的明天而攜手共進,目的是一樣的。

魏金玉進了汽車,馮明也進了汽車。車子發動,開出青木川。學校的大轎車也啟動了,在家長的叮嚀中,在孩子們的歡呼中,向前駛去。

魏漱孝說他發現,魏金玉和馮明兩人在說話的時候,馮明的手插在腰上,魏金玉的抱在胸前,兩個人的手自始至終也沒有碰一下。

鄭培然說,不碰有不碰的道理,這裏頭意思大了。

青女說,該幹啥子幹啥子,哪兒那麼多意思,過好日子比什麼都有意思!

(第7節)

半年後,三座墳墓被修整一新,魏富堂的墓塚是魏金玉出資修葺的,墓塚上鑲著青磚,周圍圈著石頭圍欄,碑上高大的令牌帽子,雕刻花樣繁雜,做工精美,成為青木川令牌碑之最。碑文是許忠德代替魏金玉撰寫的,由鎮上審閱,將官方認為一些不合適的詞句改過,著石匠銘刻出:

民國中期,政亂匪患,父親草創地方武裝,發展經濟,捍衛家鄉。曆任民團團長、司令等舊職務。父親一生建宅眾多,高樓櫛比,工技精美,規模壯觀。又臨河建橋,取材建校,堂構淩空,工程浩大,鄰無左右。後開辦富堂中學,聘校長,延名師,博收群秀培植人才。其重教興學之精神意誌,樹當時之典範。父致力地方二十年,建青木川一方之特殊局麵,不泯其建樹前功,後輩刻石事跡,是為誌略。

碑文低調而含蓄,這是許忠德的精明之處,不愧為少校參謀主任。碑石立好,魏金玉委托立碑儀式由許忠德和青女辦理。立碑那天到墳前吊唁的基本是魏富堂當年的舊部,許忠德主祭,還有三老漢、魏漱孝及存活的某連長和二等傳令兵、團丁等,齊刷刷一茬兒白頭發,一人舉著一把香站立在碑前。由於平反的批件還沒有傳達下來,鎮幹部們不便出麵,連鄭培然也沒有出現。唯一的圈外人是“青川樓”的廚子張百順,張百順端來一碗紅燒肘子,說這碗肘子是替他死去的爹孝敬魏老爺的。

林嵐的墓由磚場圍牆外遷至鎮西的竹林中,一條彎曲的石子路,迤邐通向林子的深處。一條渠水,汩汩流淌著,繞過青青的竹叢,奔川裏的農田而去。路的盡頭有漢白玉的高台和石碑,因是民政部門撥專款建設,就做得很排場。碑很大,字很密,漂亮的行書,每個字都用金粉細細描過,是王曉妮老師帶著學生們做的工作。碑文和書法都出自馮明之手,是這位三營教導員的滿意之作,也是教導員的絕筆,自碑文以後,老幹部再沒書寫過任何文字,一月後心髒驟停,死在自家的廁所裏。

金燦燦的碑文在陽光下閃爍動蕩,需仔細辨認:

林嵐,陝西米脂人。1947年參加革命,194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曆任文化幹事,師文工團演員隊副隊長。

1949年12月,陝南全境解放,解放軍171團三營進駐青木川地區。寧羌西部,“反共地下遊擊隊”司令薑森部李樹敏及妻劉芳(特務)拒向我解放軍投降,隱藏在深山密林中,負隅頑抗。1950年6月2日,李樹敏匪夥包圍區公署,廣坪街一度被占領,林嵐隨區幹隊抵禦,在激戰中不幸被捕,在敵人的嚴刑拷打下堅強不屈,英勇就義,時年22歲。

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用生命換來了青木川人民翻身解放,她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遷葬儀式是在秋後舉行的,雖隻是遺骨,鎮上還是做了很正規的棺材,裝殮的時候青女親自動手,將那些骨頭按順序一塊不錯地擺了,頭下枕著散發著濃鬱樟腦味兒的白緞枕頭,身上蓋著紅綢棉被……副縣長、民政局長和鎮上領導班子都來了,送了花圈,學生們吹起了鼓號,放了鞭炮。馮明沒有來,馮明和妻子夏飛羽蜷縮在小盒子裏,擠擠挨挨地列在牆上的小格洞裏,周圍是陌生的“人群”。馮小羽也沒來,馮小羽在日本,她和鍾一山在考察京都泉湧寺“楊貴妃菩薩”的年代,據說這個菩薩像是照著楊貴妃本人的模樣雕刻的,中國儻駱道的駱峪口有寺廟叫湧泉寺……

水磨坊的旁邊也立了一個碑,簡單樸實,沒有碑文也沒有多餘的點綴,碑麵上除了“謝靜儀長眠之地”幾個字之外再無其他,本地的青石本色的字,那些字甚至沒有用漆描過,但是刻得很深。

2006年10月25日終稿於名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