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3)

(第1節)

解苗子死了,如馮小羽所料,死於兩斤核桃饃。

沒人的時候老太太將匣子裏的核桃饃掏出來,狼吞虎咽,全部吃進肚裏,急性胃擴張,引發門靜脈破裂,內裏大出血,走得很急,以至人們來不及為她準備上路的裝裹。由政府出麵,幾個鎮上的女人,翻遍解苗子的舊存,在她那有限的“箱子”裏,除了一張老舊模糊的照片,竟然沒找到一件完整的衣衫。還是青女拿出了自己的新衣,讓解苗子穿了去,給了死者一個終了的體麵。張保國在鎮常委會上反思這件事情,說事先應該為所有的五保戶考慮周全,包括他們的後事細節,免得被動。李天河說工作經驗都是在實踐中積累的,解苗子讓大家有些手忙腳亂,下一個便不會如此了。關於解苗子的安葬,跟魏家的女兒魏金玉聯係,卻終是無法接通,就決定,按老規矩停放三日後與魏富堂合葬一處。

鄉間的習俗,死者不能入家門,解苗子死在衛生院,不能再進入魏家院落,便停放在衛生院的倉庫裏。兩個木匠匆匆忙忙在院裏打造棺材,刨花卷了一地,棺材板越刨越猙獰,讓人看著有些觸目驚心。青女的女婿找到李天河提抗議,說在醫療部門做這樣的事影響太惡劣,是寒磣醫院呢。李天河說解苗子偌大年紀,是喜喪,青木川鎮的老人要都能活到這個份兒上,他衛生院的工作就算做到家了。青女女婿說李天河偷換概念,李天河說,就是兩三天的事兒,閉上眼睛就過去了。

在解苗子箱子裏找到舊照片的事誰也沒往心裏去,倒是讓馮小羽激動得不行。她在解苗子靈前找到張賓,張賓在指揮著男人們掛帳子,擺花圈,除了鎮上的花圈以外,頂顯眼的就是佘鴻雁送的帳子。帳子上說的是風雨無情,落花滿地,舅婆駕鶴西遊的言辭。馮小羽向張賓詢問照片內容,張賓說畫麵染得一塌糊塗,連男女都分不出,如果作家對這個有興趣,待會他給作家送過去,讓作家盡管考證。馮小羽說解苗子走得還是太突然了,照片的來曆多半已不可知,要不事情會好辦得多。張賓說,那張照片真的對你就那麼重要嗎?

馮小羽說,照片是青木川留下來的難得曆史證據,可惜毀在兩斤核桃饃上。

鄭培然端一碗黏米飯,攥著一刀黃表紙來祭奠魏老太太。見馮小羽為送饃的結局自責,便說解苗子的命就該著合在核桃饃上,反正是早晚要走的,肚裏裝著喜愛的核桃饃離開,總比裝著爛糟糟的麵要愜意,讓馮小羽不要過意不去。

話是這樣說,可是馮小羽還是不能釋懷,她望著漸漸成形的白皮棺材,心裏一陣陣發悶,覺得有許多問題還沒有來得及提出,魏家老太太就沒了下文。鄭培然說問什麼也是個糊塗,好好活在今天,活在現在,比什麼都重要。鄭培然提出要看看馮小羽的手提電腦,說如果性能比他家裏的好,他準備換“槍”了,把手使的“奔騰Ⅱ”處理給孫子。馮小羽問鄭培然的孫子在哪兒工作,鄭培然說在幼兒園讀學前班。

青女從衛生院回來,坐在竹椅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哭得渾身虛弱無力,眼睛也腫了。九菊看奶奶哭,也端了個凳子在旁邊陪著哭,一老一少,高高低低,粗粗細細,哭得很有韻致。家中除了九菊以外再沒別人,青女就哭得肆無忌憚,無遮無擋,十分的順暢。奶奶哭得盡興,孫女哭得高興,解苗子死了,青女辟出專門的時間,專門的心境,為解苗子而哭。

許忠德挑水澆樹苗,從青女家門口過,聽見裏麵的哭聲,停下腳步歎了口氣,想進去說些什麼,搖搖頭走開了,他知道青女為什麼哭。魏富堂投降共產黨,全是聽了青女傳遞的信息,這個許忠德最清楚……

許忠德1949年從成都回來跟隨在魏富堂身邊,直到魏富堂被叫到縣上集中整訓,他都是跟著的,在促進魏富堂投誠繳槍的工作中,許忠德起了很關鍵的作用。這一功勞使他免除了關押之苦,被劃在了“人民”一邊,盡管曆次運動都是對象,最終還是落了個“政協委員”的美滿結局。

當年許忠德從成都一回來,黃金義就請他在宿舍裏喝酒,以後,許忠德就常到學校來找黃金義。黃金義有個“表兄”,叫林閩覺,是個走鄉串戶的貨郎,常到青木川來,每次回來就在黃金義的住處落腳。時間長了,跟許忠德也熟了,有時候黃金義不在,他就直接到魏富堂的司令部找許忠德。魏富堂的眼睛毒,見了林閩覺兩回,讓許忠德多留心此人,說此人從眉宇做派看,大有來頭。許忠德說他心裏有數。

西安解放,解放軍南下,青木川在進軍川北的重要位置上,收剿魏富堂的民團,爭取魏富堂的主動投誠,成了當時工作的重中之重。

魏富堂的心思很重,是投降共產黨,把身家性命交出去,還是鑽山打遊擊,憑借秦嶺濃密林莽做個山大王,他舉棋不定。這期間,外甥李樹敏和外甥媳婦到青木川來了一趟,沒有回“鬥南山莊”,直接奔了魏家大院。李樹敏跟魏富堂談了半宿,讓舅舅跟他聯合起來,在薑森麾下,扯起反共的旗號,拚個魚死網破。魏富堂說他不想和共產黨對著幹,就像他不想和國民黨對著幹一樣,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保持青木川一方的平靜。李樹敏說共產黨的天下長不了,少則三五月,多則半年,國軍就會打回來,目前隻是戰略撤退,隻要魏富堂能跟著他們幹,將來國民黨回來了,魏富堂就是英雄,到時甭說青木川,連陝南的勢力也都會歸了他。

魏富堂沒說幹,也沒說不幹,隻是一個勁兒勸外甥喝酒。

酒桌上,還坐著一個青年後生,後生不說話,一味地給甥舅兩個倒酒,將兩個錫酒壺在火盆的溫水裏輪番加熱。後生是魏富堂為女兒魏金玉挑選的未來女婿——杜家院杜老爺的大公子杜國瑞。杜國瑞在漢中念書,暑假被他的老子喊回來相親,來了幾天,也沒見上魏金玉。後來在魏富堂的強製安排下,勉強見了,魏金玉對杜公子也不正眼相待,腦袋一揚,連話也不說一句。倒是魏富堂對杜家的公子大為滿意,說杜公子少年老成,言語不多,心有主見,將來在鄉村做一教師,養家糊口,靠本事吃飯,女兒跟了他也是書香門第,並不辱沒。杜公子來魏家大院,當即被魏富堂留下,當做了義子,處處帶在身邊,事事並不避諱,隻待跟女兒一熟識,便就完婚。杜公子也願意留在魏家,不是對魏家的千金感興趣,是對魏富堂那輛“福特”汽車感興趣。杜國瑞每天圍著汽車轉悠,身後頭跟著鄭培然,這輛車自從司機跟老烏們在老縣城遇難後,就一直停滯著,輪胎癟了,長了鏽,幾乎成了一堆爛鐵。可是沒想到,這堆鐵讓杜國瑞和鄭培然三折騰兩折騰竟然折騰得開走了。魏富堂看著在街上又跑起來的汽車,高興地說,好!好!是我女婿!

現在,杜國瑞陪在甥舅兩個身邊喝酒,不便言語,對魏富堂是戰還是降也毫不關注,想的是“福特”排氣管還得疏通,要不車子老是噗噗地放屁,螞蚱一樣地躥。

李樹敏見魏富堂態度不堅決,知道他對打遊擊的事還拿不定主意,便說,舅舅待在青木川,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您活埋紅軍傷病員,盤剝山民,種植大煙,組織民團,襲擊解放軍小分隊……哪樣都是該死的罪名,共產黨料沒有放過您的道理。

魏富堂說,我沒有襲擊過解放軍,你不要胡往我頭上安。

李樹敏說,就算您沒有襲擊解放軍,可是解放軍襲擊了您。我的兩個舅母是死在老縣城共產黨手裏的,您的十幾名親兵也是在老縣城被殲滅的,就算您不計較,那些死者家屬能答應?

魏富堂說,這事不要你管,我知道該怎樣處理。

李樹敏說,我能不管嗎,死的是我的親舅母,長安進士的後代。

魏富堂將一條肥肥的蒸臘肉夾進外甥的碗裏,將一塊鮮嫩的竹筍填進自己的嘴裏,沒有任何意義地看著李樹敏,一副飽食終日的懶散模樣。其實內心他對李樹敏已經有了看法,這個表麵文雅恭順的外甥,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在外甥的背後,還有更深的一層,還有居心叵測的一群人。

但是外甥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共產黨饒不過他!

見魏富堂不再深入話題,李樹敏將目標轉向了杜國瑞。他對在一旁呆坐的杜國瑞說,我金玉表妹的脾氣烈,像她死去的娘,人卻是一頂一的義氣,長得也好,仰慕她的大有人在,頭一個是胡宗南的副官於四寶,那是個《西廂記》裏的張生,具備著女人們無法抗拒的魅力,討好女人的手段很是有一套,十之八九不會落空。跟那個小白臉比,你沒一點兒競爭力,又憨又土,嘴巴又笨,就仗著你老子有田有煙有槍,跟我舅舅是拜把子兄弟,就來攀親,你們這門親事十有八九不成。

魏富堂說,這小子愛車,性情像我,本來給金玉的陪嫁是河邊的水磨坊,現在看,還得加上那輛“福特”車。

杜國瑞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得寸進尺地說,“福特”化油器跟輪胎都得換,它唯一好的就是發動機,變速杆也有問題。

李樹敏說,先不要說這兒有毛病那兒有問題,我金玉表妹願不願嫁你是最大問題。

杜國瑞說,一切都聽金玉姐姐的,她願意我就願意。

魏富堂說,一切都聽我的,我願意她就得願意!

男人們在前麵喝酒吃肉,劉芳繞到後麵,來到解苗子住處。解苗子正在讓青女染頭發,見劉芳進來,眼皮也沒抬。劉芳湊過去,順手拿起桌上的《聖經》,信口用英語讀道“……我要到上主那裏,叩拜至高者天主,應該進獻什麼?為了我的過犯……”

解苗子有些不快地將書拿過來,冷冷地說,主啊,請饒恕你的罪人吧!

劉芳一彎腿坐在床上說,主早死了。

解苗子拍拍書說,這裏麵的還活著。

劉芳說,精神的東西終是虛幻,要活就活在當今,活在現在,我知道,你至今嫉恨我,你難道就沒想過,沒有我跟老五,你現在還在轆轤把老教堂過不人不鬼的日子,你的混血身份,讓你永遠說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爹是誰,娘是誰,你是哪家的孩子……

解苗子說,我是主的孩子。

劉芳說,什麼是主啊,我就是你的主!我把你弄了來,讓你當夫人,過好日子,喊你做“舅母”,你倒真的以為自己是誰的舅母了!

解苗子連連在胸口畫十字說,你們殺了解老漢,燒了教堂……

劉芳說,我知道你恨我,天底下恨我的人多得是,我不怕,愛我的人一個沒有,我也不遺憾。老五在前頭跟他舅舅磨牙費話全是白搭,明擺著魏富堂不會跟著我們走,但是我們得做到仁至義盡,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我和老五的命都拴在了地下救國的事業裏,我們這回一走,八成是回不來了,取義成仁,就是最近的事。

解苗子交代青女把鬢角的細碎頭發不要忽略了,免得露出黃來。青女說鬢角、發根她都用膏子塗了兩遍,萬無一失的。

劉芳說,好好兒的黃頭發硬是給染黑了,這就是地地道道的雜種心態了,有本事你把自個兒全變了,把那雙眼睛也變過來!

解苗子沒理會劉芳的揶揄,對著青女手裏的鏡子前前後後照頭發。劉芳從懷裏掏出一個包遞過來,突然變了口氣說,有件東西我要放在舅母這兒,請舅母給我收著,我回不來就替我燒了。

解苗子說,我不替你藏東西。

劉芳說,原本是想交給她,看樣子她也要走了,隻好托付給你。

解苗子還是不答應。劉芳不顧解苗子的拒絕,將包塞到解苗子懷裏,柔情無限地說,舅母啊,這是我身邊剩下的最柔軟的一個東西了,我不能帶著它鑽老林子,不能讓我的血濺到它的身上,擱在您這裏我最放心。

解苗子捏了捏布包說,是神像嗎?

劉芳說是的。

解苗子不再堅持,劉芳也不再說什麼,好像她到後院來就是為了交代這個包。待劉芳走後,解苗子讓青女把燈拿到跟前,小心地打開了小包袱,哪裏是什麼神像,分明是一張照片。

解苗子和青女呆望著照片,說不出一句話來。

啊,原來是這樣!

李樹敏跟他的舅舅談了大半宿,沒有一點效果,天不亮就走了。

天漸漸放亮,魏富堂坐在桌前,望著一桌殘冷的酒菜發了半天呆。杜國瑞坐在椅子上打盹,魏富堂問杜國瑞的看法,杜國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說,得從漢中買些進口機油來,雨刮器的膠皮也得換了……

魏富堂說,我跟你們要主意,你們一個個往後縮,關鍵時候屁事不頂,一幫吃貨!說著將火盆一腳踹翻,騰起的炭灰將杜國瑞罩護其中。

杜公子頂著一身灰,一路小跑,跑回了杜家院。

魏富堂不跟著外甥反共,但也堅決不投降共產黨。他變得煩躁不安,動輒罵人,去了一趟杜家壩,跟杜國瑞的老子商議,局勢動蕩,加強彼此聯合。兩家拉通了真的電話線,在製定軍事聯盟的同時也製定了兩家兒女的婚事。聘禮除了汽車和磨坊以外,另加30支步槍,兩挺重機槍,100箱子彈,50套軍服。杜老爺說他的陪嫁是20箱手雷,3門二八小鋼炮,1000兩煙土……

兩個民團頭目不像在談論兒女的婚事,倒像是在做一場軍火交易。

魏金玉在她老子很惱火的時候提出了要跟於四寶結婚的事,杜國瑞在魏家大院的出現,對她來說無異一個隨時要爆炸的定時炸彈,父親興之所至,隨時會用杜國瑞將她的前程炸得粉碎。她人在家裏,心卻全掛在於四寶那頭。於四寶跟著薑森在川陝活動,飄忽不定,魏金玉人便丟了魂般的恍惚,見不到於四寶,於四寶在她的想象中便越發果敢英武,天上的神將一般。木訥的杜家少爺,哪能跟風流倜儻的於副官相比。杜國瑞雖身為少爺,家也有百畝良田千畝山場,視野卻是狹窄,往東就到過漢中,往西隻到過廣元,活動範疇出不了三百公裏,是井底下的一隻大蛤蟆。人家於四寶可是走南闖北的軍官,往西到過美利堅,往東去過日本國,吃過印度咖喱飯,喝過法國白蘭地,眼睛裏時時閃著睿智光芒,這一切杜國瑞怎麼能比。聽說姓杜的被父親嚇得跑回了杜家壩,魏金玉覺得這是個難逢的好機會,吃過午飯到前麵辦公室找到父親,跟父親徹底攤牌,鄭重宣告她要去找於四寶,跟於四寶結婚。

本來就焦躁難耐的魏富堂一聽這話,如同火上澆油,立刻暴跳如雷,說他的閨女不能嫁個沒有根基的娘娘腔。他在行伍裏混了這麼些年,還不知道於四寶是哪路貨色,於四寶是一隻讓長官晚上泄火的小雞子,一堆提不起來的爛肉。魏金玉雖然聽不明白“泄火小雞子”的評論,卻有著她母親朱美人的剛烈基因,在父親的盛怒麵前毫不退縮,眉毛一豎,斬釘截鐵地說她不在乎什麼小雞子,除了於四寶,她別人不嫁。魏富堂氣得抓起茶壺就朝魏金玉砸過去,魏金玉也不躲,一味地挺在她爹麵前。許忠德伸出胳膊去擋,剛沏的一壺熱茶全砸在許忠德的胳膊上,那條胳膊頃刻變得通紅,火辣辣地疼。父女兩個誰也沒在意許忠德的胳膊,仍在各不相讓地爭論。末了,魏金玉說她父親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她是嫁定了,再不能更改。魏富堂當著許忠德的麵扇了魏金玉的嘴巴,魏金玉揚著腦袋讓魏富堂打,嫩白的臉上巴掌印醒目而張揚,一雙杏眼盯著魏富堂毫不退讓,把魏富堂的火氣逗得越發高漲。魏富堂氣哼哼地說,嫁妝我已經備好了,明天就把你嫁到杜家院去,免得你在我跟前晃悠,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成冤仇!

魏金玉指著許忠德說,我不是你聽話的狗,他花了你的錢自然聽你的,讓回就回。我不,你明天嫁我,我今天就走。

魏富堂說,你前腳走出家門,我後腳就把你的腿肚子穿個血窟窿,我要讓你看看,究竟是於四寶厲害還是我厲害。

魏金玉不甘示弱地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把我逼急了,我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魏金玉一摔門出去了,魏富堂追到門口說,老子等著你!

魏富堂進屋見許忠德在收拾地上的碎茶壺,便說,從小到大,我是一個指頭也沒動過她的,慣得太不像樣子了。到如今,人們躲國民黨還躲不及,她還上趕著要跟國民黨結婚。那個於四寶有什麼好,天生的相公坯子,充其量一個高級馬弁罷了。國民黨日薄西山,他能有什麼前途!

許忠德不失時機地說,國民黨沒了勢,共產黨占了大半個中國,將來天下是共產黨的。

魏富堂說,你不要在我跟前敲邊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

魏富堂說他誰也不投靠,誰也不相信,就相信自己。十幾年來,他沒跟國民黨往一塊兒攪,也不會跟共產黨往一塊兒攪,他的經驗是從王三春那兒承襲來的,王三春也不是什麼都沒道理,招安不受編,合作不受騙,絕對保持青木川民團的獨立性。許忠德說正是為這事,有人要跟他談談,讓青木川和平過渡到新中國,老百姓不受刀槍塗炭之苦。魏富堂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來的是誰。

許忠德領進了林閩覺,林閩覺已不是貨郎打扮,他現在的身份是共產黨的特派員,像李樹敏跟魏富堂談話一樣,林閩覺也跟魏富堂談了一宿,天明時分才出了魏家大門。

魏富堂帶著一臉倦意將林閩覺送到門口,囑咐手下備滑竿,將林先生送至陽平關。林閩覺不坐滑竿,說還要到廣坪去跟李家少爺談談。魏富堂說他那個外甥不是好說話的,怕是白跑一趟。林閩覺說,事在人為,聽不聽是他的事,他得把工作做到了,隻要魏團總跟共產黨合作,接受收編,那邊也自然會順利。他再一次保證,投誠後魏團總一家的生命財產不會受到一點兒損傷。

魏富堂說,這個我明白,請林先生放心,請林先生放心!

魏富堂話的內涵隻有許忠德明白,狡猾的魏老爺其實什麼也沒答應林閩覺。所謂的“明白”、“放心”隻是一種狀態,絕對不是結果,財產在其次,性命和權力是最重要的,是不能受到侵害的,他究竟跟共產黨合作不合作還得兩說著。

許忠德將魏富堂的心態轉達給了地下黨黃金義。為了這個承諾,三天後林閩覺又來了一次青木川。這時國民黨部隊已經潰退西南一隅,寧羌縣解放,前景相當明朗,誰心裏都明白,共產黨絕不會由著地方武裝勢力在某處建立獨立王國,自成一統。林閩覺這次沒有和魏富堂單獨談話,而是站在庭院裏,當著魏富堂排級以上軍官的麵,公布了黨的收編政策和具體方案。林閩覺說現在繳械還算主動投誠,也算有功之臣,將來想當官的給官,想務農的給田,絕不會虧了大家,他用腦袋擔保諸位的身家性命,保證大家的毫發無損。當然,要是跟共產黨對著幹,也絕沒有好下場……

眾人在下麵竊竊私語,有人大聲說他們擁護共產黨,有人說他們是魏司令的人,魏司令怎麼的他們就怎麼的。更多的人不言語,將目光偷偷往魏富堂身上瞥。魏富堂一身戎裝,很肅整地站在林閩覺身後,一臉的凝重,於是,說擁護的便立即住了聲,說聽他話的也不再喊叫,大家都把頭低了看腳下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一時辦公院內寂靜異常。林閩覺對大家說投誠是件大事,大家可以想好了再做,但是,時間是有限度的,大家不要聽信謠言,現在國民黨特務活動非常猖獗,態度也囂張,周邊還有土匪勢力在活動,希望大家跟共產黨擰成一股繩,共同建立一個光輝燦爛的新政權。末了,林閩覺回過身對魏富堂說,魏司令,給你們三天時間考慮夠了吧?

魏富堂說,夠了。

三天,在林閩覺看來,很寬裕了,魏富堂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知道,大局已定,越拖對他越不利。

孫建軍擠到前麵,拍著斜挎的盒子槍說,林特派,我們初跟著司令拉隊伍的時候殺過人,搶過東西,你們是不是也要一個一個細細算賬?

林閩覺說,我知道,你是孫連長,排行老三,也是個家無隔夜糧的受苦人,你放心,隻要誠心跟著共產黨走,以前的事我們既往不咎。

人群中一陣騷動,林閩覺的話打動了大家的心,解開了大家的疑慮,有的人臉上活泛起來,開始裝煙點火了。

……

夜晚,魏家大院後院一派沉靜,隻有有限的幾個房子裏亮著燈。魏富堂在解苗子的屋裏坐了許久,也不說話,隻是一壺接一壺地喝茶。茶喝得沒了顏色,讓青女續上新葉子再沏。於是,解苗子在火盆裏一罐接一罐地燒水,青女往壺裏一遍接一遍地擱茶葉,誰都想不透魏老爺怎的會喝這樣多的水。

辦公大院裏,樓上樓下燈火輝煌,汽燈燒得作響,魏富堂的部下們正在喝酒吃肉,吆五喝六,烏煙瘴氣,有世界末日來臨的放蕩,也有心靈解放的張揚。憂傷也罷,快樂也罷,死也罷,活也罷,都不去管,人人都在誇張地吃著喝著,沒有目的地嚷嚷著,莫名其妙地笑著,那種即將改天換地的變更讓他們恐懼,讓他們興奮,讓他們覺得妙不可言。

青木川將有好戲上演。

喧囂聲不時傳到魏富堂耳中,魏富堂煩躁地推開茶壺,在屋裏踱來踱去,解苗子說,你不要隻管這樣地走,你還是要聽聽她的。

半天,魏富堂終於停止了走動,取下兜裏的“派克”金筆,在一張紙上匆匆寫下了“降”與“反”兩個字。魏富堂的文化有限,兩個字竟將其中的一個寫錯了,把“反”多加了一個偏旁,成了“扳”,寫畢魏富堂將字條交到青女手裏,告訴她送藥的時候將條子帶給謝校長,他要立刻等到校長的回音。

在魏富堂的心裏,謝靜儀的決策起著重要的作用。正如解苗子所說,關鍵時刻,他不能不聽聽她的意見,她是老天爺給他派來的神。

青女給謝校長送藥不是第一次了。隔三差五,魏老爺就讓她給校長送些藥過去,以前是半月送一回,後來是十天,最近竟然是三五日一送,可見校長是病得厲害了。每回送藥,都是魏老爺親自將藥裏三層外三層地包了,交到青女手裏,囑咐不可讓外人看見,校長好強又要麵子,她不願意讓人知道她有病。青女是個機敏的女子,對謝校長的病情從不多問,手裏的藥包沉甸甸硬邦邦的,憑感覺,青女大概猜出裏麵是什麼“藥”,這讓她猜不透魏老爺和校長究竟是怎麼了,兩個人似乎都違背了自己的初衷,走到了懸崖邊上,從“送藥”的頻率看,懸崖勒馬已沒有可能。

這天晚上,青女來到謝校長的住處,校長正在屋裏和許忠德談話。校長的麵容有些疲倦,沒穿旗袍,披了件繡花藍緞大襖,看上去人清瘦了許多。校長見青女進來,直起身,對青女說,我知道今天你準該來的,果然來了。又對許忠德說,魏老爺將藥量算得很精確,他算計著我今天晚上沒藥了。

青女見許忠德在跟前,有些猶豫,校長似乎並不在乎許忠德的存在,將藥接過去用手掂量著說,一個禮拜的量。

許忠德說魏司令是這方麵的行家。

青女看了看許忠德,拿出了條子,說魏老爺那邊正在等著回信。許忠德很知趣地說他到黃金義老師那兒去坐一坐,就離開了。校長將紙條展開,鋪在桌子上,細心地將皺褶抹平,以教師的習慣順手拿起筆,在錯字上畫了個圈,然後望著那張小紙,半天沒有動彈。煤油燈的燈罩暈出暖暖的黃色的光,照著燈前的校長。青女從側麵看去,校長麵龐顯得有些憔悴,在燈影中,校長的皮膚泛出潤滑的光,不像是人,更像一件潔淨的瓷器。青女沒有醫學知識,更沒有生活經驗,如果她知道校長的麵部是浮腫,知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疾病常識,她應該知道謝校長的病情其實到了難以挽回的最後地步。但當時的青女沒有這些預感,她隻是在燈光的迷蒙中欣賞一個美麗的側影,體味一段暫且停頓的高雅和恬靜。校長無疑看懂了那兩個字的意思,盡管其中有個錯字。校長一動不動地沉思著,青女以為她睡著了,細看,分明是醒著,微微皺著眉,一臉的沉重。

書桌上的小鍾滴答滴答,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催促。校長拿起墨筆,在硯台上掭了掭筆,將筆尖停在“降”的上麵,又猶豫了一會兒,將要著筆,手突然哆嗦起來,滿頭大汗如同雨下,一聲呻吟,扔掉了筆,人也由椅子溜到地板上,蜷縮成一個團。校長寬大的袖口帶翻了桌上的茶碗,一碗茶全淌在桌子上,青女驚慌不已,大聲喊,校長!校長!你怎的了?

痛苦不堪的校長衝著她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喊叫,說她一會兒就好了。青女讓校長靠在自己的身上,她感到了校長堅韌的忍耐,一身冷汗,將藍夾襖都濕透了。校長對青女說,叫許忠德……來……

青女剛喊了一聲“許主任”,許忠德馬上回應,我在這裏!

原來,“到黃金義那裏坐坐”不過是托詞,許忠德在門外,根本就沒有離開。

許忠德和青女將校長扶到裏麵臥室,半天,校長才緩過勁兒來。青女替校長擦著臉上的汗,校長抱歉地對青女說,嚇著你了。

青女想的是回去得跟魏老爺說說,派個丫頭過來,看來,校長的身邊是離不開人了。

校長囑咐青女說,回去別跟魏老爺提犯病的事兒。

回去的時候青女這才想起那張字條,到外屋一看,泡在茶水裏的字條幾乎成了一張水墨畫,好在“扳”字的圓圈還依稀可見,就把字條用布蘸幹,準備收起來。許忠德說看不清了,需要重新描一描。青女將條子舉到他的眼前說,還可以看出來,校長畫的是後邊這個字。

許忠德還是堅持要重新描過,青女拗不過,隻好把條子交給許忠德。許忠德將字很認真地圈過,還給青女。青女一看,不對了,校長明明圈的是後頭的字,讓許忠德一描,把前頭的字圈進去了。前頭的字圈畫得深,是後描的,後頭的字圈淺,是用水泡過的。青女說許忠德畫錯了,跟校長畫的不一樣,許忠德說沒錯,這個圈本來就該是這樣畫的。青女說兩個字兩個圈,魏老爺要是問到底算哪個,如何交代。許忠德說,你就跟魏老爺說,後頭的字是個錯字,校長是想把那個錯字改過來,後來這個是校長認定後畫上去的。

青女不識字,她沒有意識到前後兩個字的差異和重要,更沒有想到一個小圈將給青木川局勢帶來的重大改變,她把這件事當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往常魏老爺讓她給校長送藥的時候也常常捎些小東西,也捎過字條,字條的內容,青女從不過問,這次當然也一樣。

青女將條子帶回魏家大院,魏富堂還在解苗子屋裏等消息。青女將條子交到魏富堂手裏,魏富堂展開那張揉得皺皺巴巴的紙說,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青女依著囑咐,沒提校長今晚犯病的話,隻是說校長不小心將茶杯碰翻了,又指著後頭的圈說,校長說這是個錯字。

魏富堂說,錯字?怎麼錯了?明明就是這!

青女總感到兩個圈不好交代,就說,反正是錯了,校長給圈出來了。

魏富堂說,謝校長到底圈的是哪一個?

青女說,後頭的錯了,當然圈的是前頭的那個。

魏富堂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說,跟許家老二想的一樣,看來這條路是非走不可了。

青女心說,就是許家老二畫的,當然和許家老二想的一樣了。可是這話她沒說出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解苗子的眼神始終是疑惑的,她拉過青女細問當時的情況,青女既有了前頭的說辭,自然不會再更改,順坡溜地往下說,眼睛卻始終不敢朝解苗子臉上看。末了解苗子問,校長真是認定的前頭的圈?

青女斬釘截鐵地說,就是前頭的,沒錯。

魏富堂吃了定心丸,心裏高興,給幾個部下安排了投誠要做的工作,上了幾回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幾泡長尿。回到解苗子房中,還是為那個錯字耿耿於懷,讓青女到魏金玉房裏拿字典來,他要把這個字到底長得什麼樣查清楚。

解苗子自言自語地說,這也是命了……

魏富堂問解苗子是什麼意思,解苗子說她心裏怎麼的也不踏實,她有種直覺,青女瞞了什麼。魏富堂說青女是在魏家幹了多年的丫頭,從老縣城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是他魏富堂有數的信得過人之一。

魏富堂話音未落,青女急惶惶跑進來說,小姐跑了。

女兒出走,令魏富堂五雷轟頂,暴跳著讓他的團丁封鎖各個山路埡口,捉不回活的死的也行,就是不能讓這個絕情的女兒走出青木川。還沒等尋找魏金玉的人出發,許忠德風風火火地跑來,一件更大的事情發生了。

(第2節)

解苗子的葬禮是簡單的。

青木川沒有她的後代,也沒有親戚朋友,一切就顯得十分冷落蕭條。盡管佘鴻雁堅持要摔盆,充當孝子,鎮委會還是沒有答應。沒有人摔盆打幡,沒有人哭泣,沒有吹吹打打,一切十分的簡約。山裏氣候無常,本來出了太陽,早晨後卻下起了小雨,把整個山林街道淋得濕漉漉的,找不到一塊幹鬆地方。濃雲在山間繚繞,還有悶悶的滾雷聲,人說雨一時半晌停不了,老太太選了這樣的日子上路是有意跟青木川的人為難。幾十年,鎮上的人對老太太的關注實在是太少,隻這兩年,才意識到這是一張“黑桃皇後”,是張打得出去的好牌。可惜有點兒晚了。

畢竟是過白事,過事便得有酒席。酒席地點設在鎮北頭的“青川樓”。“青川樓”號稱“百年老字號”,門口掛著“兩代大廚真傳”的牌子,誰都知道那是哄外頭遊客的,真正的“青川樓”開張還沒有半年。21世紀的“青川樓”,新老板叫張百順,張百順是張海泉的兒子,張海泉當年被魏富堂從成都請來,在街上辟了三間門麵開了飯館“青川樓”,“青川樓”到了合作化時候就停了業,張海泉扔了炒勺改行收購廢品,1961年餓死在陽平關火車站。張海泉的兒子張百順後來去當兵,複員回來也沒什麼正事幹,改革開放,就在鎮上開了飯館,仍舊叫“青川樓”,說這是“名譽產權”,是他爹創下的,別人誰也不許使用。張百順在部隊是養馬的,沒受過專門廚藝訓練,一切都是跟著感覺走,所以“青川樓”的飯菜就做出了飼料水平。“青川樓”平時沒什麼生意,偶爾有山外來的畫家、攝影家、科考隊什麼的,看中了“百年老字號”和“兩代大廚真傳”的牌子,會進來吃一頓,都說,吃過後一輩子忘不了。這回辦解苗子的喪事,張百順主動提出免費提供筵席,當然酒水除外。張百順說魏老爺臨走的時候,他爹給魏老爺送過一盆紅燒肘子,魏老爺上路的時候肚子裏是裝著他爹的情分走的,他相信魏老爺在那個世界,肚裏的紅燒肘子到今天也不會消化完。老輩的情誼延續到他這兒,他就得給魏家老太太好好辦幾桌席,老夫妻兩個在地下見了麵絕對會說起“青川樓”的兩代老板張海泉、張百順,會感念他們,這就叫積陰德,祈冥福。

有人管飯,鎮上何樂而不為。幾個小夥子紮在“青川樓”放開了肚子吃,質量差些無所謂,又沒有毒。

解苗子的棺木架在兩條板凳上,停放在衛生院器械藥品庫房裏,棺上蓋著佘鴻雁家送來的化纖絨毯子,毯子上印染的粗劣的紅花綠葉遮掩了棺木的醜陋,使人覺得解苗子身上還有些許亮色。棺材頭裏是張百順送來的一碗紅燒肘子,不知是怎麼燒的,硬是把豬肉做成了王八肉色,黑乎乎一大碗。一炷線香在棺前燃著,輕柔的煙在房內悠悠盤旋,像是死者悠悠的氣息。馮小羽和青女一打開庫房的門,那股煙立刻順著門洞飄散出去,鑽入密密的雨水,和岩上的霧氣融為一體,讓人再分不清哪是煙,哪是霧。

青女和馮小羽來早了,抬棺木的後生們還在“青川樓”喝酒,青女在火盆裏燒了幾張黃表紙,嘴裏念念有詞:……死者為大……你為那件事記了我一輩子……當時也是由不得我……我哪裏曉得其中的機關……魏老爺的事……怪我……

馮小羽知道,青女是在為以往的事情懺悔,她不想打擾青女,隻是站在門外,望著斜斜的雨幕發呆。

張賓帶了幾個年輕後生來了,每人給20塊錢,也沒有什麼儀式,將個棺材用繩子拴了,穿了條粗杠,一聲吆喝抬出門就往學校後麵的坡上走,去與她碎了腦袋的丈夫合葬。馮小羽和青女跟在後麵,坡上滿是泥濘,馮小羽攙著青女,幾次勸她回去,青女都不肯。兩三個看熱鬧的人走到坡前就止住了腳步,他們犯不著為個死老婆子踩一腳泥,糟蹋一雙幹淨鞋,倒是許忠德一直跟了上來,一步一滑,走得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