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馮明睡在青女家的床上,棉被鬆軟貼切,純棉的被裏被麵,鄉間工匠彈製的棉花套,有一種久違的親切,一種早年的回歸。這些年床上使用的花樣越來越多,羊毛被、鴨絨被、彈花被、纖維棉、七孔棉、九孔棉……名稱越叫越離譜,越蓋與身體越相違,越蓋離人寰越遙遠,換來換去,才知道還是棉被屬於自己。幾天來,棉被上有了他的味道,臥室裏的使用也有了他的氣息,飯桌上的碗筷有了他的專用,座位也有了固定,如同一隻孤獨蒼老的狼,他喜歡用氣味用習慣圈定自己的所屬和認可,輕易不能更改。青女家吱嘎作響的馬桶圈在他的提議下,李家的女婿用從寧羌新購來的木質配件替代,順便還帶回了一個絨布的墊圈,雖然不能永恒地保持37度,至少沒了冰涼的感覺。刷廁所的清潔劑也換了柚子香的那種,和他城裏家的廁所使用是同一種牌子,同一種味道。青木川的廁所和他家的廁所有了一種下意識的混淆,不再感到別扭,屎拉得很暢快,心情也相當不錯。
被褥、台燈、花鏡,芭蕉、溪水、清風,應該是無可挑剔了,但他還是睡不安穩,躺在床上常常不知是清醒還是在睡夢當中。安眠片吃了一片兩片三片,越吃越精神,越吃越睡不著。
症結在枕頭上。
白緞子枕頭水一樣滑軟,如同女人的肌膚。這使他想起了妻子夏飛羽,夏飛羽晚年腦中風,兩年的時間住在醫院裏,半身癱瘓。妻子去世前夕,護士給她替換衣服,他站在旁邊看到了夏飛羽白皙的腿和滾圓的臀,皮膚細膩得如同凝脂,他驚異人的皮膚原來可以保持得這樣完美,驚異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妻子的美麗。幾十年的夫妻倏忽過去,在突然欣賞到妻子的美時,妻子已經處於彌留狀態,沒有了任何意識,這讓他感到歉疚、遺憾。他坐下來,拉住夏飛羽的手,夏飛羽的手細嫩光滑,無力地垂著,他稍稍使了些力,那手沒有回應,再看那張臉,平整呆滯,冷淡木然。護士告訴他,中風病人最終都是這種表情,他們的臉已經不會喜怒哀樂。夏飛羽的表情讓他想起了他們規整嚴謹的夫妻生活,一周一次,周六晚上十點半,雷打不動的十分鍾。並沒有約定,完全是習慣,習慣成自然。他們將原始的結合稱為“學習”,每對夫妻都有床上的隱語,他們的隱語是“學習”。
熄燈以後,偶爾的他有了要求,將妻子的身子扳過來說,今天咱們突擊學習一次。
妻子說,我很累,明天政府還有會,改天吧。
這天是禮拜二。
一輩子兩人沒有紅過臉,一輩子兩人沒有說過“愛”,經組織介紹,兩人從見麵的第一天起,關係就非常明確:搞對象。
青木川工作結束以後,他被留在地方,分配到長壩縣當縣委副書記。夏飛羽是縣婦聯的幹事,領導把他和夏飛羽叫到辦公室,讓他們拉了手,吃了警衛員從小灶打來的羊肉蘿卜包子,介紹儀式就算完畢,下麵就是他們自己去“搞”了。實在是沒什麼“搞”的,彼此的檔案已經一清二楚,把行李搬到一起就是了。
下了班他把夏飛羽的被子用自行車馱到了縣委宿舍,自行車是書記們的配置,那時候全長壩縣城也沒有幾輛,是高級別的待遇了,就像現在的“奔馳”、“大紅旗”。一間土坯的小平房裏,牆上多了個紅喜字,架子上多了個新臉盆,門後多了個小圓鏡,床底下多了雙黑布鞋。一斤沒有糖紙的黑水果糖,一塊硬紙包著的“綠寶”香皂,一堆核桃,一盤柿餅……來了幾個朋友,沒有凳子,都站著,喝的是從灶上打來的白開水,都說甜……
夏飛羽穿了件灰色列寧裝,雙排扣,大翻領,肥肥大大卻極時髦,白領子很誇張地翻到製服外麵,襯著一張紅撲撲的大臉,顯得很健康,也很革命。事後馮明才知道,白領子是繃在製服上的假領,一尺布可以做三四個,起著裝飾作用。新娘子下身穿著黑色西式棉褲和五眼棉鞋,有些臃腫窩囊,也是當時的流行式樣。厚重的頭發抿到耳朵後頭用卡子卡了,是標準女幹部裝扮卻有點兒老氣橫秋,說是二十也行,說是五十也行。夏飛羽說話帶著一口濃重的關中腔,把“我”說成“餓”,馮明常常為那個張嘴閉嘴的“餓”感到難為情,感到別扭。當然,這都不是原則問題,他不能因為這些向組織上提出不願意。林嵐不是這個樣子,林嵐穿軍裝,紮皮帶,頭發很短,蓬鬆閃亮,也不別卡子,他從沒見過林嵐穿大棉褲……自然,也沒有這些別扭。
結婚那天晚上,客人散盡,夏飛羽鋪好了被窩,將那件列寧裝脫去,小心疊好,鄭重地壓在枕頭底下;將頭上的卡子卸了,用手絹包好,也壓在枕頭底下;脫下的花棉襪子,兩隻比齊,摩挲平整,還是壓在枕頭底下。夏飛羽的枕頭底下真是壓了不少東西……夏飛羽有在枕頭底下壓東西的習慣,但凡她認為重要的,都擱在枕頭底下。那時是頭發卡子、襪子,重要的衣服,後來是糧票、布票、購貨本,後來是項鏈、耳環,最後枕頭下壓的是離休證和存折……
想到這兒,馮明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枕頭下麵,鴛鴦戲水的枕頭下麵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新婚之夜,夏飛羽將衣服褪盡,要鑽被窩的時候,才發現新郎馮明不在屋裏。
馮明站在院裏,站在寒冷的北風裏,不想進屋,滿心的悲涼。他點著了煙,狠狠地抽了一口,平時他不抽煙,他就是從那個夜晚學會抽煙的,再也不能丟棄。望著屋內昏黃的燈光,望著夏飛羽在窗戶上閃動的身影,他想,從今往後,他要和這張大臉睡在一張床上,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晝夜麵麵相對,生兒育女,直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覺得對不起那個深深愛著他的長眠在秦嶺山中的她,此時的她一定正孤寂憂傷地注視著他。新房裏馬上要發生的一切,都是她臨終前夜的憧憬,卻換作了別人……
洞房花燭,他摟著夏飛羽,想的是另一個女人。
在以後很多時候,他將身底下的夏飛羽當做了“她”,女兒馮小羽的誕生就是他與“她”意念的結晶,馮小羽的原名叫馮小嵐,那是他將“她”留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念想。但是當夏飛羽知道有一個林嵐曾經存在過的時候,不聲不響地將女兒的名字改作了“馮小羽”,將自己的印記牢牢打在女兒身上。
病床上妻子的手在他的手裏漸漸變涼,一個女人的生命終結了,這是個一生沒有在情感上得到過滿足的女人,一生為“她”的陰影所籠罩的女人,這個陰影隻有她自己能感覺到。在床上,在他的激情振蕩中,她知道,他是在和“她”,而不是她,往往在“學習”完畢之後,他疲倦地睡去,她則為這場“學習”而淚流滿麵。
馮明的癡情隻有夏飛羽知道。夏飛羽想象中的“她”完美無瑕,時時地將自己和“她”做比較,“她”是橫在他們夫妻之間一道不能拆除的牆。
馮明枕著林嵐喜歡的枕頭想著夏飛羽,正如睡著夏飛羽想著林嵐,這實在是很分裂的事情。枕頭上陌生的樟腦氣味如一道屏障,將他和她們隔開,他討厭這種陳舊的沒有人氣的味道,這讓他想起了夏飛羽推向太平間時,身上隱隱散發出的碘酒和來蘇的混合氣味,想起了林嵐停放在門板上發出的濃烈血腥。
她們都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他想象不來這一對枕頭中的那一隻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和愛人的遺骸一樣,恐怕變做焦黑的土了。自從封存地下,便沒有開啟過。80年代初期,青女給他寫過一封信,說廣坪要修建烈士陵園,將犧牲在青木川地區的烈士們安置在鎮外的山坡上,問林嵐的遺骨是否也和烈士們歸葬一處……他沒有回信,讓秘書轉告民政部門,妥善安葬好每一位烈士,那是為新中國獻出寶貴生命的人。之所以沒有提到林嵐,是不願打擾她的安靜。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後事,那些個熱鬧不屬於這個清麗的女子。
沒得到馮明的具體回信,林嵐的遺骨便沒有挪動,仍舊靜靜地睡在竹林裏,那是馮明為林嵐親自選定的墓地。林嵐活著的時候喜歡那片竹林,和宣傳隊的人在那兒排演節目,在那兒和青女一塊兒挖竹筍。她們在那兒還遇到過熊貓,那個黑白相間的胖家夥半躺在那裏吃竹子,對兩個窺測它的女子並不理會,後來竟然在兩個人的注視下呼呼睡著了。青女在山裏常見熊貓,林嵐那是第一次,她在竹林的深處,在發現熊貓的地方做了記號,卻將馮明的名字刻在竹子上……
馮明想,刻著自己名字的竹子肯定早已不在了,發現竹子上有自己名字的信息來源於劉小豬。劉小豬到林子裏逮竹鼠,竹鼠碩大肥胖,灰色短毛,在地下活動,專咬竹子的根,在陽光下,竹鼠幾乎就是個全瞎,隻要將它趕出來,一逮一個準。竹鼠肉味道鮮美細嫩,在野味中屬於上乘,劉小豬逮竹鼠是為了在集上賣錢,以此換些井鹽。那天,劉小豬提著一隻肥胖的竹鼠在集上兜售,見馮明路過就要把竹鼠送給馮明,馮明不要,劉小豬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以表現自己對革命的認識和忠誠,便向馮明報告說在竹林裏發現了標語,劉小豬不識字,將一切有字的東西都歸結為標語。馮明認為問題很嚴重,讓劉誌飛帶人去看,劉誌飛回來捂著嘴隻是笑,在馮明的追問下才說竹子上刻著馮明的名字。馮明讓劉誌飛查明是誰刻的,劉誌飛不查,讓馮明自己去查,馮明開始很惱火,後來一細想臉有些紅,他知道是誰刻的了,心裏甜滋滋的。在以後的工作學習中對林嵐就多加了些注意,發現隊裏這個女兵的確是個很不錯的女同誌,首先她長得漂亮,再一個歌唱得好,會寫戲,會演戲,有工作經驗……
剛解放,青木川的政治局勢很嚴峻,魏富堂繳槍以後和他的部下開始被安排在他的辦公樓集中學習,不久被調到縣上整訓改編。魏富堂本人沒說什麼,他的幾個校級軍官對此甚不滿意,說是變相關押,有人暗中與外頭的“黃鱔尾”聯係,裏應外合,不斷滋生事端。今天夜裏在青木川打冷槍,明天在山道僻靜處劫殺通信員,後天放火點著了基層積極分子的屋……
李樹敏的父親李天炳被解放軍處決在寧羌陽平關,消息傳到廣坪,李老太太當天晚上吃了一碗蒸臘肉,兩碗白米飯,還喝了燒酒。夜裏,趁人不備,穿戴整齊,將自己吊上了房梁,奔了黃泉之路。出了這樣的事,李家的子弟不敢承擔責任,按當地規矩需由舅舅魏富堂做主,死者娘家人說了話,才能入土。而魏富堂正在接受整訓,不能私自外出,就由劉誌飛和兩個戰士協同魏富堂一塊到廣坪處理喪事。
埋葬李老太太,一切都是低調,沒人穿孝,沒人哭喪,來到廣坪的魏富堂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三句話,也沒有跟他的任何一個外甥交談。處理完喪事,立刻趕回縣裏,在廣坪姐姐家待了沒有半個鍾頭。
有人說,這是不能讓人原諒的半個鍾頭。
魏富堂根本就不應該在廣坪出現!
也有人說,廣坪後來的暴亂與魏富堂的到來大有關係,在李家親眷中,難保沒有土匪暗線混雜,看似魏富堂隻是簡單地在他姐姐棺材前站了一會兒,身邊一直有劉誌飛等人跟隨,而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誰也不能保證不會透露出某種信息。
終是查無實據。
李老太太的死,李樹敏夫婦沒有在場,就是下葬那天也沒見他們出現,誰也不知道他和媳婦劉芳在何處遊蕩。
李家人口眾多,對五媳婦劉芳的來曆,卻全然不知。1945年底劉芳跟著李樹敏回到廣坪,還帶著幾箱行李,看樣子是要在廣坪家裏長住下去。李樹敏對母親說這是他在寧羌娶的媳婦,山外人,受過專門培訓,能文能武,本事大得全中國也找不出幾個。不知怎的,李老太太看著五兒媳婦有點兒發怵,那言語做派哪裏找得出一點兒做媳婦的基礎!五媳婦說官話,有時還夾雜著英文,高傲冷漠,跟妯娌們保持著距離,看得出,她是打心裏看不起她們。五媳婦的穿戴都是山裏人沒見過的新鮮,常著男裝,蹬著帶馬刺的長靴,掄著馬鞭,嚓嚓地在庭院裏走動,把李家的女人們看得眼睛發直。五少爺會打槍,五媳婦會甩刀,妯娌們看見五媳婦嫌花狸貓叫得不中聽,坐在房裏,隔著門簾,手輕輕一抬,嗖的一聲,外麵的貓應聲而倒。眾人驚叫一聲,撿起來看,一把拴著紅繩的細刀正紮在貓眼睛上。那貓是老太太屋裏的寶貝,是老太太最心愛的東西,貓死了,老太太心疼得吃不下飯,也沒見五媳婦說什麼,人家根本不在乎,不在乎貓也不在乎老太太。五媳婦在廣坪來去無蹤,有時候半夜出去,一走幾天;有時候悶在房內,數日不見人。她由山外帶來一架機器,嗒嗒地敲,敲出來的字都是窟窿。有一天老太太到她的房裏去,她正戴著耳套子在機器上敲打,見老太太進來,順手抄起桌上的燈沒頭沒腦地砸過來,說沒有她的允許誰也不許進入她的房間,那架勢不是媳婦對待婆婆,整個是主子對待奴才。老太太跟兒子發了脾氣,說婆婆上媳婦房裏,理所當然,難道還要像下人一樣地報門而入不成。李樹敏勸慰他媽,說這個媳婦不是本地女子,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來曆非同一般,連他爹在縣上見了她也要低矮三分,他讓母親以大局為重,不要計較。老太太說,什麼是大局,家裏的秩序就是大局,男女有別,長幼有序,任何時候也不能亂了綱常。要麼在家裏給我俯首稱臣,老老實實當李家的兒媳婦,要麼就收拾她那些不倫不類的衣裳,帶著她的洋家夥走人!
劉芳在李家成了孤家寡人,無法居住下去,李樹敏索性讓她住進了“鬥南山莊”,大家眼不見心不煩。李樹敏是國民黨寧羌黨部的委員,住進“鬥南山莊”後與劉芳一起終日遨遊山林,打獐獵兔,半為紳士半為土匪,過起了天馬行空般的生活。解放後我軍在陝南山區展開了艱苦的剿匪工作,土匪中有慣使飛刀,號稱“黃鱔尾”的,後來查明就是李樹敏、劉芳的隊伍。
由於劉芳的進入,漸漸地“鬥南山莊”成了政治中心所在,魏富堂的豪華莊院倒顯得有些冷落。
胡宗南在陝南期間,每到青木川,必去“鬥南山莊”,其部下也時常往來其中,走動最頻繁的是薑森。薑森是國民黨軍統上校情報處長,生得虎背熊腰,不苟言笑,如閻王座前的判官。薑森在“鬥南山莊”裏有專門房間,跟劉芳的關係相當密切,常來常往的還有胡宗南的副官於四寶。於四寶人秀氣和藹,容貌清俊,騎馬走在青木川街上,讓街上的女人們讚歎天下竟有如此俊美男兒!
胡宗南撤離陝西,薑森和於四寶留了下來,奉命組織國民黨陝甘遊擊總隊,薑任總司令,確定以平時分散,用時集中的方式,隱藏深山密林,伺機暴亂、破壞。活躍在廣坪、青木川地區的“黃鱔尾”是反共遊擊隊中的一支,以殘忍暴戾著稱,專與政府對抗,破壞土改,禍害百姓。
那天林嵐在鬆樹嶺跟馮明分手後,中午飯時就到了廣坪。廣坪位於寧羌西域,南與四川朝天鎮接壤,西與青川縣毗鄰,北與甘肅康縣相連,廣坪河、安樂河、金溪河由北而南,從甘肅康縣境內發源,流過廣坪,分別注入嘉陵江、白龍江。廣坪沿河上下是連接川陝甘的羊腸小路,是由青木川經陽平關到寧羌、漢中的必經之路,解放初時跟青木川同屬鳳凰鄉管轄。跟青木川相比,廣坪鎮街相對平整,周圍山場林木茂密,是盛產木耳,點種鴉片的絕佳地域。林嵐和她的戰友到達廣坪後,讓廣坪鄉的副鄉長曹紅蕭召集鎮上青年召開了“繳匪反霸”宣傳骨幹會,為下一步工作做宣傳鼓動。要在牆上刷大標語,要結合鎮上具體情況編小戲演出,要教唱革命歌曲……工作實在是不少。曹紅蕭是新任命的非黨員副鄉長,主要因為他熟悉當地情況,有初中文化,家境貧寒,也是組織有意培養當地幹部,便對這名十九歲的青年委以重任。林嵐常來廣坪,跟曹紅蕭很熟識,在林嵐跟前,曹紅蕭不像鄉長,更像小兄弟。
那天開完宣傳會,天色有些晚了,青年們不走,他們要聽宣傳隊的同誌們唱歌。宣傳隊的人站在講台上給大夥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唱《解放區的天》,林嵐給大家唱《北風吹,雪花飄》,唱《黑咕隆咚的枯井萬丈深》。廣坪的青年們熱情很高,不住地鼓掌,不讓林嵐下台……那晚曹紅蕭頭一次聽林嵐唱歌,他沒想到林嵐唱得那麼好,那麼動聽,悠悠的歌聲伴著窗外的風傳得很遠,廣坪很多人都聽到了悠揚的歌聲,那是林嵐留在廣坪最後的歌。在幾十年後還有人說,夜深人靜時還偶爾能聽到女聲的吟唱,隻是那歌詞已經含混不清。
開完會林嵐讓曹紅蕭陪著她去拜訪了當地歌手洪老漢,記了些民歌。從洪家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轉到了正南。天很晚了,月光下的廣坪靜謐安詳,鎮邊的清溪河在月光下閃著淡淡的銀光,四周的山脊、岩石、流瀑沐浴在月光之下,明朗、清晰,比白日似乎更加生動。空氣是甘美的,從山穀吹出的風帶著花的甜香,使人產生了微微的醉意。林嵐在前麵走,曹紅蕭緊緊地跟隨在後麵,月亮正當頭,曹紅蕭看到林嵐的影子成了短短的一條線,盤繞在她的腳下,隨著林嵐的走動而變化,時有時無。這時,他極不合時宜地想起母親告訴他的話,鬼是沒有影子的。他仔細看前麵的林嵐,的確,有一段路根本就看不到影子,隻是一個形象行走在白白的月光裏。他低下頭看自己,也沒有影子,放心了,他為自己的想法而害羞,覺著自己應該加強學習,盡快提高覺悟,不要經常產生這種毫無名堂的怪念頭,以這樣的思想境界,要入黨恐怕差得還遠。走在前麵的林嵐停下來等他,他緊走幾步說,林姐姐,將來工作結束了,你們還走嗎?
林嵐說,那要看需要,其實留在青木川也挺好。
曹紅蕭說,那你就不要走,就留在我們廣坪,我們這兒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出好茶,出山歌,是神仙一樣的地方。
林嵐說,你把廣坪說得這麼好,我就不走啦!
曹紅蕭說,可我是要走的,我要到北京去,上專門培養幹部的大學,完了再回來,當幹部還是得有文化,不能光憑熱情是吧?
林嵐說有機會一定推薦曹紅蕭到外頭去學習,隨著建設新國家的全麵展開,會需要一大批有文化、有能力的幹部。
林子裏有樹枝折斷的響動,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來,向那黑黝黝的林子張望,林嵐說那邊好像有人。曹紅蕭說,是野豬,這些家夥常晚上結伴出來,在田邊地頭找東西吃。
兩個人又朝前走,在鄉政府門口分手,曹紅蕭看著林嵐進了鄉政府大院,自己繼續朝東再走兩百米,就到了家。夜路上“野豬”的小小插曲,成為了曹紅蕭一生的心痛,他沒有聽從林嵐的判斷,致使一張險惡的大網,在夜的掩護下,嚴絲合縫地圍攏,將廣坪密不透風地罩護其中。
回到鄉政府,同伴們都已經進入夢鄉,林嵐沒有睡意,她披著衣服坐在油燈下細細地做著工作筆記。陝南初夏的夜,溫暖清新,屋後溪水潺潺,有小蟲子在叫,林嵐歪著頭仔細聽了一會兒蟲子們的鳴唱,她想起了馮明,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種種愉快。她參加革命以來,還沒有對哪一個男同誌產生過這樣的感情,革命隊伍中優秀的男青年不少,在和她一起參加南下工作團的城市青年學生中,佼佼者也大有人在,可她偏偏對馮明情有獨鍾。在年輕的教導員身上,有一種讓她著迷的軍人氣質,果斷幹練,勇敢機智,這是以往她從來所沒有接觸過的。是的,個人問題應該提到日程上來了,馮明從縣上開會回來,她要和他好好談一次,如果順利,待青木川的工作告一段落他們就打報告結婚。一想到結婚,一想到將來要成為馮明的妻子,林嵐有些激動,她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那是她做女孩兒時反複憧憬的夢,這個夢很快要變為現實……她和他會同床共枕,枕著白緞子的繡花枕頭,在被的下麵,他會親她,摸她……他們會有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兒子女兒,會有安定的生活,地點無所謂,貧富無所謂,隻要能長相廝守……
林嵐的這些想法是馮明後來從她的筆記上窺探出來的,筆記背麵胡亂劃出的“枕頭”、“兒子”、“女兒”、“廝守”,泄露了她那晚心底的秘密,那是一個女子夢境的延伸。
曹紅蕭回到家裏,母親睡下了,兄弟曹紅林正在燈下試驗自己製作的墨水。曹紅林在鎮完小讀書,夏天就要畢業,準備著到青木川去讀中學。曹家父親去世早,母親將兩個兒子拉扯大實在是不易,好在解放了,好日子剛剛開了頭。
見哥哥進來,曹紅林興奮地告訴曹紅蕭,他的墨水試驗成功了,用的是娘染布的顏色,添加了明礬和草木灰,寫出的字再不深淺不勻了,下麵他再加把勁,爭取做到不退色,就跟縣城賣的墨水一樣了。曹紅蕭看著瘦弱的弟弟,看著他那雙被染料染得藍藍的手,心裏一陣熱,拍拍曹紅林的肩說,下個月發下津貼,我一定給你買一瓶墨水,真正的墨水。
曹紅林說,可你還沒有領過津貼。
曹紅蕭說,下月,我說過了,下月就給了。
曹紅林說,我要上海出的“鴕鳥”牌。
曹紅林一邊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鴕鳥”,藍黑色,就像幹部們用的那種。
曹紅林說,我不要藍黑,我要純藍,我喜歡純藍。
曹紅蕭說,純藍就純藍……
曹紅蕭太困太累了,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著了,蒙矓中弟弟在推他,讓他趕快起來,他坐起來,發現曹紅林還沒有睡,曹紅林說外麵好像不對勁,亂得很。母親披著衣裳也起來了,他們聽見街上有雜亂的腳步聲,哭喊聲和零星的槍聲。有人吆喝:“土匪來了,趕緊跑啊!”曹紅蕭立刻斷定遭到了土匪的襲擊,他二話沒說,衝出門去,臨走又折回來對弟弟說,抄小路,趕緊到青木川,告訴解放軍,廣坪出事了,火速來支援!
兄弟倆一前一後出了門,母親追出來,往小兒子身上披了件夾襖,囑咐說,人命關天的事,千萬別耽擱!
曹紅林說,媽你放心,我跑得快!
曹紅蕭趕到鄉政府,看到武工隊的同誌正組織突圍,部分土匪衝進了廣坪街,奔鄉政府而來。武工隊長李體壁組織大家往鎮東河邊撤離,曹紅蕭對李體壁說已經派曹紅林到青木川報信去了。他讓李體壁放心,說曹紅林熟悉通青木川的道路,如果快,那邊的解放軍一個小時就可以趕到。
土匪的隊伍團團包圍了廣坪街,控製了東北麵的任家灣、東南麵的羊圈梁、南麵的窄埡子等幾個製高點,周圍都架設了機槍,槍口對準了廣坪街道的各個角落。為保護宣傳隊員,李體壁讓解放軍兩個班前後各一個,將12名幹部夾在中間,從政府大院衝出。為了不使群眾遭受損失,他們避開人口稠密的街道,沿下街向東衝到河邊。南北兩麵的土匪迅速用機槍封鎖了河岸,岸上塵土飛揚,河麵像下雹子,水花四濺。見對麵槍聲密集,隊伍又從河邊折回鄉政府,緊急商議,決定從小學背後衝上街西麵的小山包——銀錠堡。
武工隊開始向銀錠堡衝擊的時候,林嵐胸部中彈,栽倒在政府門口。她身後的鄉長任世英立即停下腳步,托起林嵐,林嵐掙紮著說,別管我,快走……
跑出去的曹紅蕭見狀,又折回來,和任鄉長一起,抬起傷勢沉重的林嵐要往山上跑。還沒有走下台階,土匪的先頭股匪就衝進廣坪政府,他們被土匪們撞個正著。嘩啦啦一陣槍栓響,他們被圍在中間,任鄉長大喝,你們想幹什麼?與人民為敵,隻有死路一條!土匪中有人認識任世英,說找的就是你!幾個土匪喪心病狂,同時向任鄉長射出了子彈,任鄉長血濺四壁,當即壯烈犧牲。曹紅蕭用身體護住奄奄一息的林嵐,最終被逼押在南牆根,捆綁起來,等待發落。
這邊,李體壁帶領大家上了銀錠堡,銀錠堡是一個獨立的山包,山上林木茂密,青杠樹有碗口粗,四周山坡樹木叢生,荊棘遍地。形勢極其惡劣。占領了銀錠堡製高點,後一個班用機槍封鎖北麵樓子埡豁,一個班用步槍盯住南麵窄埡子,阻擊匪徒,等待救援。幹部和宣傳隊的同誌全部臥倒在山頂,用石頭壘起掩體,其餘戰士迅速挖起戰壕,做防禦準備。
黎明中,槍聲一陣比一陣密集,周圍樹葉紛紛落下。李隊長告訴大家要節約子彈,不要亂開槍,要等到土匪靠近了有把握時再打。土匪們見解放軍不動聲色,氣焰愈發囂張,在對麵山上用火力猛攻,大聲吆喝:“共產黨,出來投降”,“活捉廣坪工作隊”!
李隊長起得早,衝鋒時還穿著白色襯衣,目標特別明顯。在樹林叢中頻繁來回走動,不慎暴露目標,一陣槍響過後,頭部中彈,倒下了。戰士們撕下衣服包住李隊長的頭部,昏迷中,李隊長的嘴還在輕微地嚅動著,誰都明白,隊長是要戰士們別害怕,要堅持戰鬥。通信員拉著李隊長的手說,李隊長,你放心!我們一定堅持戰鬥,人在陣地在!
李體壁因傷勢過重壯烈犧牲,年僅二十歲。
李隊長倒下後,通信員接著指揮。土匪從四麵圍攻,許多戰士都受了傷,臨時充當指揮的通信員又被土匪打中,幹部們和宣傳隊的同誌們紛紛從隱蔽處跳出,拿起槍也參加了戰鬥。
天大亮了,戰士們在樹林子裏看到南北兩麵山上到處都是土匪,足有四百多人,是我指戰員人數的十倍之餘。土匪在街上敲著鑼大聲喊叫:“五老爺今天回來探家了,誰敢與李家作對,就把他斬草除根。”喊一聲,放一陣槍,老百姓嚇得滿街亂跑,找地方躲藏。
李樹敏讓二頭目李全實趴在自家的磨盤上,寫了一封讓解放軍繳槍投降的信,從南牆根提過曹紅蕭,讓他上銀錠堡去送信。曹紅蕭不去,李樹敏一槍打穿了曹紅蕭的大腿。曹紅蕭隻好將計就計,忍著劇痛爬上銀錠堡與戰友們會合,通報了街上的情況。銀錠堡的同誌們扳著指頭算,說曹紅蕭的弟弟曹紅林往青木川走了有幾個鍾頭了,到現在還不見援兵到來,莫不是有了什麼意外?
近中午,土匪的槍又擊中了兩名幹部,一名戰士瞅準機會,打死了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土匪。土匪們再不敢貿然向山頂上衝,雙方相持,一直到太陽偏西。
廣坪街內發生了血腥屠殺。
那是李樹敏真實麵目的大暴露,他不再遮遮掩掩,他的妻子劉芳也不再躲在幕後,兩人叫囂著跳到前台,準備與新政權背水一戰了。
林嵐負傷,命在垂危。
同時被捕的還有區隊長曹天林和沒有來得及撤離的鄉上其他幹部。
林嵐和幾個幹部被綁在鄉政府前,這裏曾經是李家的宅院,寬敞的門洞前有幾個石頭拴馬樁。李天炳在寧羌當警察局長時,這裏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所在。解放後,李家大院就做了鄉政府辦公地點,宅院裏有兩層磚砌樓房,曾是李家女眷的住處,現在一樓是辦公室,二樓是武工隊和幹部們的住處。敵人進攻廣坪,政府大院是他們重點攻擊對象,上百匪徒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下午,一些沒撤離出去的群眾被集中在政府門口,大家低著頭站著,誰也不敢說話,周圍是麵目猙獰的匪徒,是黑洞洞的槍口。後來據民歌手洪老漢回憶說那天的天空出現了“光煞”,薄雲彩遮住了太陽,把陽光折射成長長的線,變做橙紅,一條條從天上灑下來,將天與地渲染得很是怪誕,將熟悉的景物渲染得陌生,人們便在這陌生與怪誕中重新審視周圍的一切。洪老漢說,天上一出“光煞”,地上就有災禍發生,他這一輩子遇著過好幾回這樣的天氣,1950年6月這回“光煞”讓他記憶尤為深刻。
鄉政府前,幹部們被捆綁著,三個人拴在一個樁子上,不能動彈,大部分人身上帶著傷,他們艱難地站立著,憤怒地注視著忙碌的匪徒。
林嵐的頭垂在胸前,左胸洇出一大片血跡,血還在不斷淌出,順著她的半個身子,順著腿流到地上。林嵐一次次暈厥,她已記不得自己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情況,她不覺得疼,她隻是想睡覺,躺下來好好地睡。但是她躺不下來,她被緊緊地綁在石頭柱子上。
一個穿黃呢子軍裝,頭戴船形帽的女人站在鄉政府門前的上馬石上,一手插著腰,一手掂著裹了銅絲的馬鞭,點著幹部對群眾說,看到了吧,這就是跟著共產黨幹革命的下場,想翻天覆地,想改朝換代,那是做夢!國軍並沒有完全撤離大陸,這裏那裏,到處都有我們的人在活動,我早就想在廣坪河開人肉架子,給你們一個警告,我們的人還在,我們的勢力還在,今後誰敢再靠近共產黨就跟他們一樣!
人群一陣騷動,大家認出來了,穿軍裝的就是李家的五媳婦劉芳,這個平日從不正眼看人,不開口說話的傲慢女人原來竟這般凶惡。
李樹敏說話了,聲音尖而細,搖頭晃腦的好像缺乏自信。平時裝斯文裝慣了,一旦撕破了臉麵不但他自己不習慣,也讓大家感到陌生,原來五少爺說話是這樣的嗓音,這樣的腔調。李樹敏將鄉政府的牌子摘下來,踩在腳底下說,你們睜眼看看,掛著鄉政府的地方是哪兒,是我的家!不是我和鄉親們過不去,是共產黨欺人太甚,殺了我爹,逼死我娘,占了我的房,還要分我田產。他們要關我舅那樣關我,我李樹敏豈能善罷甘休。今日破釜沉舟,跟共產黨對著幹,也是一條道跑到黑,誰也攔不住了!共產黨鼓動青木川的窮混混們分了我舅的東西,又來這裏煽動,妄想!我要為我爹報仇,為我舅報仇!我李樹敏不是吃素的,我舅當初在鐵血營敢拿人心下酒,我也要剖出共產黨的心,吊在房梁上拿煙熏,嚐嚐共產的味道,看看你們的共產主義能不能救你們!
在劉芳的示意下,幾個精壯匪徒來到幹部們跟前,亮出手裏的尖刀,撕開幹部們的衣服。曹廷林認為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來,在匪徒晾出他胸腹的刹那,拚著力氣喊了一聲“打倒土匪惡霸李樹敏”,也有人接著喊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沒容他們再喊什麼,便被響亮的慘叫代替,那叫聲不像從人的嘴裏發出,像是來自可怕的地獄。他們的前部,被鋒利的尖刀劃開,肚腸失了約束,頃刻滑落出來,堆在腳邊的土地上,黃的白的紅的綠的,色彩斑斕……
人們驚叫著向後退去,又被後頭的匪徒拿槍頂著,站回原地。有的人哇哇地大口嘔吐,有的人蹲了下去,不忍再看,立刻被劉芳的銅絲鞭子無情地抽起來,逼著站到最前麵。
林嵐是最後一個受刑的,她看著她的戰友一個個離她而去,她聽到了利刃劃開皮肉的刺啦聲,她感受到了濺在她身上的溫熱,嗅到了人體腔內的陌生氣息,那時候她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人們隻看到她向站在跟前的劉芳投過去輕蔑的一瞥,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張變了形的臉唾出一口鮮紅的血。劉芳惱怒了,像一隻母狼,齜牙咧嘴地逼近了林嵐,她要自己動手了。
劉芳摸出一把尖刀,刀身輕巧,細而長,尾部一個圓環,拴著鐵鏽紅的穗。人群立刻亂了,人們開始往一塊兒紮,有人小聲說“黃鱔尾”!
林嵐美麗的胸暴露在“光煞”之中,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她仰起頭顱,眯起眼睛,那一刻她好像分外清醒,迎著從天空散落的萬千條光雨,她嘴裏說著什麼,卻沒有任何聲音。
隨著女匪的手起刀落,林嵐胸腔的血澎湃而出,像一朵盛開的大花,在廣坪河怒放。時光在那一刻凝固,廣坪的人永遠記住了一個女人最終留在這裏的燦爛。
清溪河在嗚嗚哽咽,初夏的風輕輕拂過烈士的身體,有濃濃的雲從山穀湧出,覆蓋了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縣上得到土匪血洗廣坪街的消息。當天,解放軍171團派部隊帶一門60炮趕到廣坪河增援。部隊順長蛇梁走到羊圈子梁上,架設了60炮,對著土匪眾多的窯灣溝、任家灣、窄埡子上發射了三發炮彈。轟隆隆,驚天動地。土匪們見來了大部隊,嚇得頓時慌了神,當下成了烏合之眾,一時跑散了大半。匪首李樹敏見勢不妙,和劉芳帶著親信和骨幹退逃到廣坪街背後的老林去了。
人們在廣坪的山坡上發現了曹紅蕭弟弟曹紅林的屍體,曹紅林剛剛走出廣坪,就被埋伏在小路上的匪徒槍殺在路邊。少年烈士曹紅林的手是藍色的,除了他的哥哥,沒有誰知道那雙手為什麼是那種顏色。
有關這場暴亂,寧羌的曆史是這樣記載的:
解放後,李叔敏(李樹敏)懾於解放軍強大攻勢,暗中與國民黨陝甘遊擊總司令薑森等密謀策劃暴亂,與妾劉芳等慣匪糾合一起,組成反共遊擊隊,自任總隊長,下設3個大隊,造謠惑眾,武裝脅迫善良群眾為匪,反抗人民政府,由潛伏活動轉入公開叛亂。1950年6月2日,李叔敏親率匪眾400餘人,帶長、短槍100餘支,包圍武工隊於廣坪河。武工隊僅30餘人,奮勇奮戰11小時,隊長李體壁等9人以身殉職。次日,該匪逼近街上,包圍區公署,殺害區鄉幹部,區大隊長曹廷林等壯烈犧牲。由於距解放軍大部隊尚遠,一時救援不及,廣坪河曾一度落入匪手,農會、民兵幹部10餘人被匪徒綁在木樁上開膛破肚。這次李叔敏在廣坪的反革命暴亂事件,給廣大人民群眾帶來極大災難。
得到林嵐犧牲的消息,青女從青木川抄小路,趕到了廣坪。她到的時候林嵐和其他烈士剛剛從拴馬樁上解下來。她撲過去,一把抱住林嵐,呼喚、搖晃,將流出的髒器不顧一切地往肚子裏塞,但是她的林姐姐卻再也不會醒來,再也不會說話了。烈士們的屍體搬進了臨時搭的席棚,她為她清洗了血跡,為她梳理了頭發,她小心翼翼地做著,唯恐碰疼了她的傷口。那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新鮮而觸目驚心。她將那張扭曲的麵孔撫平,希望這個與她最親密的女兵,在最後的時刻也保持著麵容的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