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3 / 3)

馮明說,誰強迫要你的房,你去向上級反映。

劉小豬說,我現在就是上你這兒來反映了,政府把布告貼到魏家大院門口,點著名要房呢。誰不交誰就是“釘子戶”,要處理。

馮明這才發覺,自己被貌似笨拙,實則狡黠的劉小豬繞了進去。馮明問鎮上打算怎麼處理。

劉小豬說,我要是不搬,他們就上公安,架著胳膊扔出去。

馮明說,你也不是東西,怎能讓他們“扔出去”?

魏元林說,你個豬,說了半天也沒說明白,還是我替你說吧。是這麼的,鎮上要開發旅遊資源,魏家大宅算個景點。山西有王家大院、喬家大院,參觀的人一汽車一汽車地往那兒拉,火爆得很,一張門票七八十塊。咱青木川擱著現成的魏家大院,幾處帶樓的大房,山清水秀還有大熊貓,不充分利用那是浪費資源,是我們的頭腦還沒有進入市場經濟。為了進入市場經濟,就要利用魏家大院為青木川掙錢,要賣票參觀。既然是景點了,原來的住戶就得搬出去,把原本分到各戶的魏家老家具再往回收,照原樣擺起來。

劉小豬說,現在貧下中農不值錢了,算盤珠子似的,讓人撥拉來撥拉去。

魏元林說,連工人都不領導一切了,你貧下中農更得靠邊站。

劉小豬說,解苗子那老婆子怎就不搬,不但不搬聽說每月還要加錢,當個神供在裏頭。

魏元林說,解苗子是魏家大院的活文物,是無形文化資產,來旅遊的人百分之百是衝著六太太來的,這是魏家大院區別於喬家大院、王家大院的亮點之一。沒了解苗子,魏家大院就少了許多神奇……

馮明見兩個人說得有點兒離譜,便說,國家征用房屋地產是要給補貼的,不會白占你們的。

青女在旁邊插嘴說,小豬是嫌鎮上給的補貼少,吃了虧。

劉小豬說,補貼的那點兒錢不夠買三片瓦,其餘都得我自己往裏搭,我哪兒有錢,老了老了,勝利果實沒了,貧下中農又得住山洞了。

青女說小豬話說得沒道理,誰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錢蓋的,住慣了白撿的房子,一讓自己掏錢就覺得不正常了。劉小豬說,早知道還讓搬出來,當初不如要一間牛棚,那樣還踏實。

魏元林說,誰讓你是青木川最窮的呢。

劉小豬說,窮人就該著受人調配?

青女說,你怎不提你住進大屋時的光彩,誰看著你不眼紅啊。

劉小豬說,你現在怎不眼紅啦,你幾年前就住進了小洋樓,我還在那四麵透風的老屋裏,夜裏躺在床上聽著頂棚上跑老鼠,長蟲掉在枕頭邊上。

馮明說,時代在進步,人們的生活標準也在變化,記得分房的時候小豬你說過,以你的山洞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你認窮了。我當時批評了你,說你覺悟不高……

不等馮明說完,劉小豬噌地站起來,噴著唾沫說,現在是人比人不死,貨比貨不扔,我就這麼窮賴著,看誰能把我怎麼樣!釘子戶就釘子戶,我是貧農我怕誰,我誰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燒了它,我自己的東西,我想燒,誰也管不著。

劉小豬擺出了不講理的架勢,伸開大巴掌呼呼地扇著空氣。馮明想象得出,這個劉小豬在鎮幹部跟前是怎樣一副模樣。

魏元林看談話有點兒僵,將話頭一繞說,開發旅遊是大形勢,誰也攔不住,說放火燒了那是氣話,真要把房點著了,沒等救火隊來,公安局先把你請了去。畢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憑什麼燒?

劉小豬不服地說,我有房契!

魏元林說,房契算什麼,蓋房時你花了多少錢,用了多少工?

劉小豬咽了口唾沫,不說話了。

馮明突然覺得哪裏不對了,土改時分到手裏的東西,一個“分”字,倒成了把柄,劉小豬最初的隱隱擔憂竟然在幾十年後漸漸浮現上來。

接下來劉小豬的話更讓他震驚。劉小豬說真要為了搞開發他也認了,貧下中農總要有貧下中農的覺悟,為集體而犧牲個人是黨反複教導的話,這個道理他懂。問題是他交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來讓遊客參觀收門票的,而是修繕好了還給魏家的後人,讓魏家的人回來居住的,與其這樣,當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劉小豬這樣一說,大家便都無了話,這是個很敏感的話題,誰也拿不準尺寸。馮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問青女到底是怎麼回事。青女說,上邊準備給魏富堂平反,說他不屬於土匪惡霸範疇。

馮明說,魏富堂霸占了那麼多田地種大煙,活埋紅軍,殺死貧苦百姓,私藏槍支,準備暴亂,他不是土匪惡霸是什麼?鐵證如山,這個案他永遠翻不了。

青女說,不是全麵推翻,是部分平反。

馮明說,平反就是平反,沒有“部分”一說,怎麼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說,現在說他是開明士紳。

馮明說,憑什麼算開明士紳?

魏元林說,魏老爺修路、修橋、修堰、辦學校,資助貧困子弟念書,保護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國民黨滋擾,經過調查,他是功大於過。

馮明一拍桌子站起來,大聲說,難道當初把魏富堂殺錯了?

劉小豬說,沒殺錯,絕對的沒殺錯,魏富堂該殺!

馮明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坐不下來,心髒突突地跳,麵色通紅。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完全不像個閱曆深厚,做派沉穩的老幹部,倒更像當年三營年輕的營教導員。他先是覺得不能容忍,繼而覺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現在已經不是曆史的一頁被輕輕翻過去的問題,現在的問題是翻過去的那頁被抹得烏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爛,擲於地上。馮明感到他周圍刮起了狂飆,那風撕扯著他的衣裳,在他的耳邊呼呼作響,振聾發聵的風聲讓他聽不見任何人的言語,看不清任何東西,他不能停下來,也停不下來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們趕緊離開,走到門口的劉小豬被馮明喊住。

馮明用三營教導員的口氣說,叫張文鶴到我這兒來!

劉小豬說張文鶴死了。

馮明說,叫他兒子來。還有鎮長李天河!

(第4節)

有人來喊青女的女婿,說解苗子吃撐了,肚子硬得鼓一樣,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鎮上的幹部們都到衛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開放的關鍵時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閃失。

馮小羽卻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饃有關係。

馮小羽與張賓來到解苗子住處,解苗子已經被送到鎮衛生院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處是病人的遺留……裝點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連點兒渣子也沒剩下。炭火燃盡,水罐冰冷,狗尾草幹成了標本,《聖經》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剛剛離開,屋內便沒了人的氣息,仿佛許久沒人居住過的一樣。

送麵的娘兒們正在裏屋翻騰,見他們進來,搭訕著說,婆子說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幫著收拾收拾。

說著卷了包東西往外退,在門口被張賓喊住,張賓要開包檢查。娘兒們極不情願,吭吭唧唧地磨蹭。張賓說解苗子是國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隻有政府有權處理,誰動誰犯法,她趁人不在拿東西是偷盜,憑這個把她送派出所,關幾個晚上一點兒也不過分。娘兒們拗不過,這才打開爛包袱皮,竟是幾雙參差不齊的筷子和兩個尚算完整的糙碗。張賓說,你這算怎麼檔子事?

娘兒們說,婆子的房子、土地當年都給大夥分了,還在乎幾雙筷子?

張賓說現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時代了,私人財產一律受到法律保護。娘兒們說婆子沒有後人,她敢保證,那邊一咽氣,這邊立馬就會把桌椅板凳搶了,她還是很自覺的,就拿兩個碗。張賓說,誰說老太太沒有後人,老太太的後人已經跟縣上通了電話,不久就回來。

馮小羽問張賓,老太太的後人是不是魏金玉?張賓說就是,魏金玉現在是美籍華人,人家想葉落歸根呢。

張賓指著東邊一片房屋說,鎮上已經做了安排,將那邊院子騰出來,修繕好了還給人家,其餘的房院魏金玉出資,作為民國時期建築群落,搞旅遊開發。

娘兒們說,你以為老婆子還能再回來吃飯?

張賓說,不管怎的,人還沒有死!

娘兒們說,魏大小姐回來了我得告訴她,我是照顧她娘的第一人,怎麼謝我,讓她看著辦。

馮小羽看到攤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發黃的夾層內裏,角上用墨筆清清楚楚地寫了“程記”兩個字。她一把抓過包袱皮,對張賓說,這個東西給我。

張賓不解地看著馮小羽和偷碗的娘兒們,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包袱皮有股濃重的黴味兒,它來源於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願觸動的庫存,當年的程立雪就是帶著它和丈夫一起到陝南考察,又帶著它來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標誌,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程立雪確實到過青木川,1945年《華報》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認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這個名字的隻有馮小羽一人,這是因為馮小羽閱讀過當年的報紙……可以這麼說,程立雪在回龍驛被擄,在進入青木川之前就改變了自己的姓名!

正疑惑間,見佘鴻雁背著手堂而皇之地進了院子,先圍著那口井轉了兩個圈,見張賓和馮小羽都在房門口站著,便說聽說他的舅婆病了,他過來看看。

張賓說,解苗子啥時候成了你的舅婆,以前從沒見你認過這門親。

佘鴻雁說,我那個被斃了的老子管魏富堂叫舅舅,嫡親的舅舅。你說,解苗子不是我的舅婆是啥子?我娘是被我爹強暴了的,我的出現是我娘舊社會受苦的印證。從立場上說,我和我老子站不到一塊兒去;從血緣上說,是怎麼也掰扯不開的。解苗子是我嫡親舅婆是沒有一點兒含糊的。

張賓說,解苗子是孤寡戶,沒有親戚,你現在要是認親,就把幾十年的撫養費掏出來。

佘鴻雁說,撫養費已經成了曆史的遺留問題,將來自是好說,我們是沒出五服的親戚,我算來算去,出殯時候給老太太摔盆子的還隻有我合適。

張賓說解苗子還沒有死就說摔盆的話,喪氣。說人在衛生院,讓佘鴻雁到那裏去看解苗子。佘鴻雁並不掩飾自己的目的,單刀直入地說,我是來看看老太太的東西,看老太太的房和這口井……有摔盆的義務就有繼承財產的權利。

佘鴻雁主人一樣進了門,順手把靠在門後的拐杖抄在手裏,又用拐杖點著美人榻和雕花隔扇說,這些都是我舅婆的,我舅婆的也是我的。

張賓說,解苗子還沒有死,就是死了,她這些東西也一律充公。

佘鴻雁說,要充公也得先問問我吧,我是魏家的血親,在找不出第二個和魏老太太關係更近的親戚之前,我就是她的唯一繼承人。

馮小羽覺得佘鴻雁實在是精明,解苗子屋裏唯一有點兒價值的也就是這個拐杖和那些雕花木器了。這些雕刻造型,已經絕了後。二十四孝圖,現在甭說刻,就是說,又有幾個人能說得出來。這些東西在這兒當家夥使用,拿到文物市場就是價格不菲的工藝品,佘鴻雁的眼光獨到極了。

其實她哪裏知道佘鴻雁在解苗子幾間屋上動的心思更大,開發旅遊,解苗子的老屋無疑會成亮點,那時的收益絕不是一根藤子拐杖能相比的。看得出,佘鴻雁根本不把幹事張賓放在眼裏。他在解苗子屋裏,東瞧瞧,西看看,摸摸這兒,摳摳那兒,仿佛這些東西已經屬於了他。

張賓說,老佘你掙的錢不少了,誰都知道你是青木川首富,你倒騰那些假文物,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怎的還這麼無孔不入?

佘鴻雁說,別說什麼假文物,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我的“鴻雁青銅工藝廠”馬上就要開張了,這可是鎮上扶植的企業,比燒磚文明高雅。開張的時候,掛上馮教導員題寫的廠名,請縣上領導來剪彩,來來往往的遊人,劈裏啪啦的鞭炮,那是什麼陣勢!

馮小羽有些出乎預料,她不知父親什麼時候答應了給“青銅工藝廠”寫廠名。

張賓說,這下你的文物造假從地下走到了地上,從溝裏搬到了街麵,有意思!你那個磚廠恐怕得關,將來遊客一來,那邊是小橋流水,深宅大院,這邊是轟隆轟隆的造磚廠,那絕對是不和諧。

佘鴻雁說和諧不和諧全看需要。深宅大院的修繕少不了磚瓦,就近取材,他們離不開磚,到時候磚廠還是香餑餑。張賓讓佘鴻雁不要再打解苗子東西的主意,說魏家的後人魏金玉不久就要回青木川,論血緣,魏金玉比他佘鴻雁更近,讓佘鴻雁趁早不要做什麼繼承財產的夢。

佘鴻雁說,那就是表姑回來了……

馮小羽沒有心思聽張賓和佘鴻雁的閑扯,她讓張賓把許忠德叫到鎮長辦公室,她要跟老漢進行一次最後的認真談話。

馮小羽知道鎮長李天河下鄉了,鎮長的兩間辦公室暫時沒人,用做談話地點極為合適。在辦公室裏等待許忠德的時候,她將櫃子上的國旗、黨旗拿下來,擺在桌子上,將一切她認為不必要的東西統統撤掉,以示談話的鄭重。在這間已經變得十分標準化、簡單化的辦公室裏,她不信這個狡猾的老頭還能閃爍其詞,還能顧左右而言他。本分山民也罷,少校參謀也罷,在“程記”包袱皮麵前,料難鎮靜如初。她今天就是要從老漢嘴裏掏出實話來,將程立雪的幻化,謝靜儀的去處徹底弄明白。

許忠德很快來了,不是張賓叫來的,是他自己來的,說是要找鍾一山,談論蜀道的事情,他積累了些重要材料,要交給鍾一山,搞清儻駱道的曆史遺留,也是他在大學時的一個夢。

馮小羽說儻駱道的事明天再說,現在她要跟他說說程立雪的事。說著將老漢讓進辦公室。老漢一聽又是“程立雪”,立刻閉了嘴,臉色也變得很不耐煩,將張賓送過來的一杯滾燙的白開水轉移到旁邊桌上,不慌不忙,準備沉穩應對了。那雙沾滿黃泥,在山外已經很難見到的手工布鞋,並沒有因為擦得一塵不染的瓷磚地而有絲毫不安,幾個黃泥腳印圍繞在椅子四周,跟它們的主人一樣,毫不遮掩地陳列於屋內。張賓問老漢的樹苗栽得怎樣,老漢說隻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爺老這麼豔陽高照地挺著。又說到挖豬苓的事,說到魚腥草的價錢,說到地膜玉米的缺點,小雞白痢的治法……

馮小羽咳嗽了一聲,她知道她要是不咳嗽,張賓會一直跟他聊下去,這小子缺心眼兒。

馮小羽拿出解苗子的包袱皮,將有字的一麵亮給許忠德,說這是解苗子的東西,上麵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她讓許老漢解釋解釋這個問題。許忠德盯著那個字,張著嘴,臉上泛出一片呆傻,演戲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張賓說青木川從來沒有過姓程的,包袱皮上的字大概是偶然。馮小羽讓張賓不要隨便插嘴,說程立雪、解苗子、謝靜儀究竟是幾個人,許忠德應該是最清楚的。

張賓聽馮小羽一下說出三個女人的名字,立刻來了興趣,把凳子使勁往前拉,要聽個明白。許忠德卻對張賓說,聽聽她說的都是啥子喲,跟她說過多少回,我從沒見過叫程立雪的人,就是不信,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沒有隱瞞。

馮小羽說,你怎會沒見過程立雪,你清楚極了。謝靜儀來到青木川,你已經十四,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那是1945年,就是報紙上登載陝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搶掠的年份,那個被掠來的程立雪到了青木川,改名謝靜儀或解苗子……

許忠德說,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橋高頭坐著,愁眉苦臉,就是在穿綴這些事情哩,作家的演義,不是這種演法。

馮小羽說,這個包袱皮證明,三個人中定有一個是程立雪,程立雪是西語係畢業生,所以你會說Goodnight,所以謝靜儀很重視英語教育,所以解苗子手裏有英文的《聖經》。

許忠德說,你不要以為富堂中學是土豹子中學。富堂中學在那個時候是很正規的中學,不但有外語,還有物理化學,那些試驗我們也是一絲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學校的大禮堂裏,學生們也上演過文明戲,我還演過《屈原》。

張賓補充說,老漢的話沒錯,現今鎮上不少老頭老太太還知道(a+b)的平方。

馮小羽說,魏富堂是陝南慣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1945年以後,卻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跟以前判若兩人,這個改變是程立雪也就是謝靜儀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對世界的理解,利用魏富堂對山外文明的向往,對傳統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願地留在了深山……

許忠德眨著眼睛,沒有任何表情。

馮小羽說,青木川的老人都得了健忘症,集體的健忘症,挽救記憶成為了當前的必須,通過這個程姓的包袱皮,您和您的同伴應該想起更多。

許忠德說,你是在捕風捉影,是在把假的使勁往真裏整,你來我們這兒,是想挖出個電影故事,就把事實往你編的故事裏套,其實這些事,你完全可以在你家裏編。

馮小羽說,在家裏我編得出川大學生回鄉當“少校參謀主任”這樣精彩的內容嗎?

張賓趕緊說,編不出來,編不出來!

馮小羽說,我隻問您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你們最崇敬的校長謝靜儀,到底去了哪裏?

許忠德說,青木川幾屆畢業生好幾百,甘肅的、四川的、寧羌的,你去問他們!

馮小羽說,我不問他們,我就問您。

許忠德說,問我,我不知道。

張賓說,聽你們說話,好像在審問,叮叮當當快打起來了。

許忠德說,你放心,打不起來。

馮小羽說,許先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很有應對經驗哪。

張賓說,要不怎當得少校參謀主任!

有人跑來叫馮小羽,說他父親跳窗戶,崴了腳。

(第5節)

馮明去看望“生產委員”趙大慶,沒等張保國來,自己就去了。他不希望張保國老跟著他,比如劉小豬的情況,如果張保國在跟前,談得就不會這樣透徹深入。他在青木川,走到哪裏張保國都跟在後麵,也未必是好事。

趙大慶是土改時第一屆新政權的幹部,是青木川除了青女以外尚存的另一個“老革命”,馮明還記得趙大慶當時窮得沒衣裳穿,寒冬臘月穿著他老婆的一條花夾褲,在人群中顯得很突出。趙大慶來工作隊開會,宣傳隊的女兵們一見趙大慶的花褲子就笑,把趙大慶搞得一看見有女兵在,就順牆根兒溜。經馮明細問才說了實話,家裏就這一條褲子,還是老婆嫁過來時穿的,他出來“革命”,他老婆就得在被窩裏待著,有人到家裏去,隻是欠欠身,並不下床,用棉絮將腰以下嚴嚴地蓋了,像是生了病。誰都知道,找大慶,如果大慶不在家,就不要進門,隔著房院喊話就行了,免得讓他媳婦難堪。

土改分東西的時候,趙大慶抓鬮,抓了一塊刻著“舉案齊眉”的巨匾和一箱戲裝。大夥笑著說,這回大慶家不愁沒衣裳穿了,那些霞帔紫蟒,彩袖青衫,足以讓大慶夫婦穿出風采,穿出個性,與眾不同。

把趙大慶弄得哭笑不得。

“舉案齊眉”的匾抬回去充做了床板,兩口子躺上去寬闊有餘,也算一番土改收獲。隻是那些花花綠綠,中看不中用的衣裳讓兩口子為難,好在大慶媳婦有主意,鋪子裏買了幾包煮青,將鵝黃嫩粉、蔥綠淡青一律擱到大鍋裏去煮,最終煮成一個顏色——黑。

常見的,趙大慶套著染過的繡著海水江涯的緞襖在台上動員生產,大慶老婆穿著水袖改製的背心在河邊洗衣裳。人們從他和他老婆的衣褲上,依稀可以辨認出“伍子胥”、“孫玉姣”、“穆桂英”……

趙大慶是個老實人,最大的毛病是認死理兒。擱別人,分一箱子戲裝,跟工作隊說說給換了就是,趙大慶不,趙大慶認為分了戲裝就是戲裝,再沒有不要的道理。他不要,別人就得要,他派不上用場,別人照樣派不上用場,他不能“嫁禍於人”。趙大慶是個很能顧全大局的黨員。青木川分了田地的當年,糧食就取得了大豐收,繳公糧全縣第一,都是生產委員趙大慶帶頭帶得好。勤勤懇懇,本本分分,務莊稼,搞生產,就得大慶這樣踏實肯幹的人。 馮明不知道趙大慶住在哪兒,讓青女帶著他去,青女還要拉著她的孫女九菊,九菊不聽話,東一頭西一頭胡鑽,又要到河灘撿花石頭,又要追草裏蹦出的螞蚱,把青女累得直喘。馮明怪青女不該攬看孩子這樣累人又複雜的活兒,青女說馮明現在是沒有孫子,一旦看見自己的孫子就放不下了。馮明說老而不歇為一惑,為兒女當了一輩子牛馬,不能再為孫子拉犁。青女說話是那樣說,到時候是由不得的,見了自家的親孫孫,心就化了,吃什麼樣的苦也願意。馮明問趙大慶有幾個孫子,青女說孫子有兩個,一個跟隨著他,一個改了姓,並且囑咐馮明見了趙大慶不要提他兒子的事,那是大慶的一塊心病。馮明問趙大慶兒子怎的了,青女說大慶兩個兒子,前些年一塊兒到深圳,是跟沈三娃走的,沈三娃去看他閨女,趙家兩個兒子跟著沈三娃到深圳打工。馮明問沈三娃是不是鋤奸委員沈三娃,青女說就是。沈三娃的閨女在深圳工廠當個小領導,介紹了趙家老大老二去當搬運工。不想剛去兩個月,就趕上了工廠著火、爆炸,倆兒子都炸在裏頭,連屍首也沒找著。跟工廠索賠,卻發現兩個人都沒簽勞動合同,也沒有任何進廠的手續,就是說趙家的兒子當時在沒在工廠幹活沒人能證明。工廠不認這個事了,趙大慶白失了兒子,有苦說不出。兩個兒媳婦一商量,一個帶著孩子嫁了人,一個把孫子扔給趙大慶,自己跟相好到南邊去闖蕩,再沒了音信。趙家兄弟是跟著沈三娃一塊兒走的,沈三娃就覺著不好向趙大慶交代,覺著沒臉見人,再不回來了。

馮明算了算說,趙大慶八十了,他比我大兩歲。

青女說,過了年就八十二了,身體也不好,給孫子取了個名字叫趙人民,人們說這個名兒叫得太大了,他說,難道趙人民不是人民嗎?趙人民就是人民。

兩個人說著來到趙大慶門前,破破爛爛兩間草房,連院牆也沒有。窗戶上沒玻璃,釘著塑料布,房門釘著木頭,堆著半人高的黃土,許久沒人出入,門楣上蜘蛛結了網,網上粘著一個大花蛾子。趙人民就著小凳子在院裏寫作業,見馮明們來了,頭也不抬,照舊拿著筆在本子上畫。九菊一見趙人民,跑過去奪他手裏的筆,被趙人民推了個趔趄。

青女說,趙人民,你爺呢?

趙人民說,我爺在屋裏睡著。

馮明彎下身看那作業本,寫的是英文短句,“It is the cat”,滿篇都是這一句,一行行寫得很齊整。馮明問那英文是什麼意思,趙人民說,你自己難道不會看?

馮明說,我不懂外語呀。

趙人民說,老大不小的,連外語也不會,怎麼當領導?

青女說,你才跟著誌願者學了幾天英文,就拿大,真有了大學問還了得!

馮明問什麼誌願者,青女說就是那個城裏來的女學生王曉妮,到窮鄉僻壤來當教育誌願者,教山裏的小學生,附近幾個鄉都來了誌願者,王曉妮是學外語的,所以給孩子們加了英文。大慶這個孫子聰明,學習好,外國話念得很順溜,可惜沒了爹,娘也跟著人走了,娃兒可憐得很……

趙人民不願意青女提他的爹娘,狠狠地瞪了青女一眼。青女說,你甭瞪我,你們家的事誰不知道,要緊的是學出個樣兒來給你爺爺爭口氣。

趙人民說,不用你管。

青女說,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鎮上能給你們發救濟糧食和人民幣,能免你的學費,你們家哪樣不是我跑去替你們張羅,替你們喊叫,你個龜兒子啥子時候嘴學得這樣硬!

趙人民低著腦袋不說話。

青女說,鎮上給你送來的衣服怎麼不穿?

趙人民說,我不願意穿。

青女說,你就願意這麼露著!

馮明這才注意到被叫做趙人民的孩子光著脊梁,隻穿了一條小褲衩。一雙小手黑乎乎的,頭發很長,一看就是個沒娘疼的孩子。馮明伸出手去摸趙人民的頭,趙人民反感地把腦袋一撥拉,將馮明的手頂開了。

青女說這孩子忒倔,跟他爺爺是兩個稟性,大概是像他那個往前走了的媽。

趙人民脖子一擰說,不許你說我媽!

青女說,我不跟你較勁,待會兒你記著上九菊他爹那兒給你爺爺拿藥,你再硬,你爺爺的病也得看,不能陪著你一塊兒硬。還有,上學得穿戴整齊了,不許穿著褲衩進教室,讓老師揪著耳朵扔出來,寒磣不寒磣?你得長記性。

趙人民是一臉的不耐煩。

九菊學著她奶奶的口氣說,你得長記性,你得長記性!

趙人民說,去,去,去!

青女說,也是怪呢,他爺爺那會兒是沒衣裳穿,連戲裝都往身上披,到了孫子這兒是有衣裳不愛穿,寧可光著。鎮上下發的扶貧衣裳,大都給了他們,都是上好的半新,城裏人追求時尚,稍有過時就不要了,有的還沒上過身……

趙人民說,書記怎不穿?鎮長怎不穿?

青女說,你是書記嗎?你是鎮長嗎?你得記住,你是貧困戶,你和你爺爺每個月領的是基本生活費。把你個龜兒子能的!

進趙大慶的家,不能走正門,正門拿土封了,得往後頭繞。馮明問是怎回事,青女說是要債的人幹的。趙大慶為倆兒子的事托人往深圳跑,打官司,初時人們以為官司能贏,願意借錢給他,後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人們便不好說話了……債主堵了門,高聲叫罵,大慶也不言語,他知道是他理虧。

青女將馮明領到房後,後窗戶開著,窗戶下頭用磚墊了幾層台階,作為進出之路。馮明蹬磚上了窗戶,翻進去,裏頭有大木板接著,倒也沒覺著怎麼不方便。

趙大慶坐在窗口借著那點有限的陽光曬太陽,一隻腳腫脹黑紫,流著黃水,高高地架在板子上。見馮明們進來,眯著眼睛朝他們看。青女邁下木板說,大慶,你看誰來了?

趙大慶說,是法院的老王?

青女說,你再看看。

趙大慶端詳了馮明半天,搖搖頭。

青女說,是馮教導員,馮教導員來了。

趙大慶還是搖頭說,馮明……想不起我們來……

馮明拉住趙大慶的手,使勁攥著說,老趙,我就是馮明啊,你記不得我啦?

趙大慶盯著馮明不說話,漸漸地眼睛濕了,嘴唇哆嗦著說,真是馮教導?

青女說,可不是真的,還能騙你!

趙大慶說,老了,眼睛不好,看什麼都是模糊的。

現在是趙大慶攥著馮明的手了,半天沒有鬆開,想站又站不起來,嘴裏一個勁兒說好,好,真好。他讓馮明坐,馮明還真不知往哪兒坐,髒亂的屋內實在找不出一塊能坐的地方。青女不知從哪兒拉出小凳,吹了吹上麵的土,讓馮明坐,馮明就坐在小板凳上跟趙大慶拉話。

初看趙大慶麵貌改變很多,看了一會兒,覺得還是老樣子。趙大慶還是趙大慶,長方臉,下垂的眼瞼,一臉的皺紋,當生產委員的時候就顯得很老,現在還是那個樣子。馮明問趙大慶腳怎麼了,趙大慶說到文昌宮撿木頭,讓釘子紮了。問怎的不上醫院看看,趙大慶說小毛病動輒就上醫院,他還沒嬌到那份兒上。馮明說,腫成這樣,感染得厲害,不是小病了。

趙大慶說有青女女婿送過來的藥,按時抹著,不礙事。馮明說得跟鎮上說說,大慶的腳不能這樣拖著。青女說,小病扛,大病拖,這是農民對病的招數。看病得要錢,農民們沒有醫療保險,實打實地得自己掏腰包。上醫院三百五百是小數,動輒便是上千的藥費,就是腰裏有倆錢的進醫院也要掂量掂量。

馮明說,大慶看病的錢鎮上有困難我來出,看老戰友的腳成了這樣,我心裏不落忍。

趙大慶說也不要鎮上出,也不要馮明出,他的腳過些日子就好了,不用誰操心。說著喊外頭的趙人民給客人倒水,喊了半天也不見趙人民進來。馮明說喝水是次要的,他是來看老戰友生產委員趙大慶的,不是來喝水的。趙大慶說馮明不提這個,他早忘了還當過生產委員的事了。

馮明說,但凡給人民做過一點兒事的,人民都不會忘記,在青木川的功勞簿上,他趙大慶有著濃重的一筆。

說完這話,馮明立刻覺得話說得又虛了,這些年他常常冒出些冠冕堂皇的語言,成了習慣,成了毛病。麵對著趙大慶,他感到,說任何話都不及送上些實在更解決問題。

麵色黯淡的趙大慶,身上的衣裳卻是名牌,這使得伸著腳坐在陽光裏的他顯得有些荒誕,上身的“鱷魚”T恤衫是真正的法國鱷,前襟上明顯的紅茶痕跡,大概是這件名貴衣衫上山下鄉的真正原因。腳上的鞋也不是一般,是美國“耐克”,高幫的旅遊鞋穿在八十歲的趙大慶腳上,雖然隻有一隻,也使得趙大慶的檔次一下提高了不少,絕對是新潮,絕對是品位,不是歸國老華僑,也是大款大腕。隻是那張滿是滄桑,滿是風霜,滿是愁苦的臉露出了底細,生產委員趙大慶這輩子活得並不順暢富裕,實在是沒什麼值得大慶的人生輝煌。

接下來,趙大慶說的多是他兒子的官司,讓馮明幫著他到上邊找熟人,想的是有朝一日案子能翻過來。

在聽趙大慶申訴冤屈的時候,馮明看這個家也是窮得可以,連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牆角堆著一堆發了芽的洋芋,散發出陣陣黴味。火塘上吊肉的鉤子空空蕩蕩,飯鍋裏是半鍋凝固了的包穀稀飯。滿屋子塵土,滿屋子破敗。唯一的家當是堆在床上的衣裳,毛衣、羽絨服、牛仔褲、運動服,姹紫嫣紅地扔著,足夠趙家爺孫倆穿戴幾年。馮明想,城裏人動員捐衣捐錢,相比較,大夥對捐衣裳更積極,誰家都有幾包陳舊,樂得送給農民兄弟,就都送到趙大慶這兒來了,武裝了一個曾經穿過戲裝的生產委員。

趙大慶不談他的窮困,他窮慣了,一切都成了正常。他所談隻是兒子和官司,這成為了他生活的全部,成為了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重要。對五十多年前的土地革命,發展生產,所記無多,連拿著規尺丈量土地,給各戶地裏釘橛子這樣重要的細節也不記得了,這使得馮明訪舊的內容大大打了折扣,與預期相差甚遠。

走的時候馮明掏出了一千塊錢,這是他能對當年老友表示的最大友情了。青女有著她自己的幸福生活,青木川除了趙大慶還有誰呢?沒了。一想到這兒,馮明竟有些傷感,能對昔日歲月還有記憶,有共同語言的人畢竟是越來越少了。

趙大慶艱難地站起來,堅決不要馮明的錢,說鎮上每月給他和孫子生活補助雖是不多,也餓不著,孫子的學費全免,有吃有穿,他已經很小康了;像他這樣喪失了勞動能力,還能過這樣的日子,很不錯了。他不指望發財致富,發財致富是下輩子的事了。

馮明一邊跟趙大慶推讓一邊上了窗口的木板,趙大慶把錢往馮明兜裏塞,馮明一躲閃,一腳踏空,掉下來,腳脖子崴了,眼瞅著腳腫了起來。

趙大慶說,都怪我!都怪我!

馮明說,這回咱倆一樣了。

馮小羽和許忠德趕到趙大慶家,張保國和青女的女婿已經在了,青女的女婿正給馮明冷敷,女婿說冷敷的水是用秦嶺草藥“透骨消”熬製的,保準首長晚上就沒事了。許忠德說他家裏有現成的膏藥,待會兒給馮教導員拿過去,那膏藥消腫止疼有奇效,以前魏富堂帶著隊伍在山裏活動,一人發一帖,以備不時之需。張保國在旁邊檢討自己的失職,說沒有照顧好首長,實在不好向縣上交代,說著找了把鍬,三兩下將堵在房門口的土鏟了。

趙人民在旁邊看熱鬧,他讓張保國把土扔遠一點兒,張保國說,這小兔崽子還指揮我!又對趙大慶說,他們堵你門,你就讓堵?

趙大慶說,總得讓人出出氣。

張賓背著馮明回青女家,照舊走的是窗戶,張保國說房門已經打開了,讓張賓走門。張賓已經上了板子,索性跨了出去。

馮小羽發現張賓腳下的板子上“舉案齊眉”幾個金字赫然在目,便對板子仔細研究起來。匾上所署時間是“民國三十四年”,落款是“薑樹茂率眾賀”。“舉案齊眉”顯然是一塊結婚誌喜的匾額,從土改分到趙大慶家就當了床板,再沒見過天日,徹底被人們遺忘了。趙大慶在“舉案齊眉”上“舉案齊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