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棚外,一隊俘虜被押解著從街上走過,青女在那群麵容沮喪的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麵孔——黃胡子。那張細長的臉,齜露著的牙,黃鼠狼一樣的表情讓她記憶猶新。這個在老縣城自稱“共產黨”的黃胡子,如今出現在“黃鱔尾”的隊伍裏,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青女衝進俘虜隊伍,一把揪住了黃胡子,大聲嚷道,我認識你,你不是好人!
黃胡子在青女手裏掙紮,卻怎能掙得脫。解放軍將黃胡子由俘虜中拉出,經審問,黃胡子真名李全實,就是在磨盤上為李樹敏寫招降信的二頭目,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陝甘遊擊總隊聯絡員,負責薑森和劉芳“黃鱔尾”分隊的聯係。經黃胡子交代,老縣城殺害大小趙的直接指示者是李樹敏,冒充解放軍是為了挑撥魏富堂和共產黨的關係,造成殺妻之恨,使魏富堂永遠成為解放軍的對立麵。為了將事情做得逼真,留下青女做活口,她身上的三塊銀圓便是暗記。李樹敏的妻子劉芳,是國民黨軍統特務,1945年奉命以李樹敏之妻的名義潛伏下來,暗中組織隊伍,以圖和共產黨長期對抗。
馮明在林嵐犧牲的當晚趕到了廣坪,街上有人在哭,燃著的房屋已被撲滅,冒著濃濃的煙,焦黑的房檁如同殘缺的骨骼,零亂地伸展著。嗆人的焦糊氣味隨著熱風一陣陣撲來,地上到處是血,街南堆著幾十具土匪屍體……
幾個戰士在清理鄉政府前麵的場子,每根拴馬樁下都有一條血流成的小河,曹紅蕭大腿纏著繃帶,坐在台階上正指揮老鄉用草木灰掩蓋那一條條殷紅的河。他拒絕到醫院去療傷,他的眼睛通紅,口唇幹裂,聲音嘶啞,胸口被抓出了道道血痕,那是為了他的兄弟,他的林姐姐和那些瞬間離去的同事。他弟弟曹紅林的屍體被抬回了街上,小小的少年為革命獻出了生命,是廣坪犧牲者中最年輕的一個。
馮明腦海裏一片空白,雖然結果在縣裏便已知道,卻總是不能相信,一路上反複地想,大半是情報的失誤,不會是真的。到了廣坪,看到濃豔的鮮血,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地去了。
在臨時搭起的席棚裏,馮明見到了林嵐。林嵐靜靜地躺在門板上,一根白色蠟燭在她的頭前點燃著,使她那張蒼白的輪廓分明的臉增添了淒美與生動。一碗細辛荷包蛋擱在林嵐的頭前,是青女給好朋友林嵐的奉獻。細辛的清苦與蜂蜜的甜香,摻和著濃烈的血腥,攪和成一股奇怪的讓人難以忘卻的氣息在席棚內彌散。那麼俊美那麼柔和的一個女子,死得竟是這樣的慘烈剛強,這樣的氣貫山河。馮明握著林嵐的手,就好像後來握著夏飛羽的手那樣,緊緊地握著。林嵐的手僵硬冰涼,不再溫熱鮮活,不再柔軟靈動,生命已經離它而去,走得遠了。馮明久久地凝視著林嵐平靜如睡的麵容,眼睛漸漸模糊,他用手小心地擦去殘留在林嵐嘴角的一絲血跡,仿佛聽到從那張秀美的嘴裏發出一聲輕輕的抽泣。他想,在這個時候她是應該哭的,應該撲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白緞枕頭上樟腦的氣味越發濃重,嗆得馮明頭疼,有些喘不過氣來,心前區一陣陣發悶。他起了床,發現自己竟然是滿麵淚痕,走出房門洗了把臉,站在廊下,讓青木川清涼的夜風吹拂著。隔壁房間,女兒馮小羽睡得很安然,樓下臥室裏傳來青女女婿的鼾聲,李家的黃狗在月光下走動,一隻貓兒輕盈地跑過牆頭,消失在牆拐角……青木川的夜晚他經曆了無數,卻不知今天的夜晚為什麼這樣難熬。
青女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他的身後說,睡不著嗎?
馮明說,是的。
青女說,明天我陪你去看看她。
(第2節)
廣坪烈士陵園建在鎮東山坡上,有高高的紀念碑,有寬展的石階和成排的鬆柏,雖然就在城鎮內,卻是一個極為清淨的所在,平時幾乎沒有人涉足這裏。
鎮政府仍是當年的舊址,老樓房顫巍巍地站立著,木頭的欄杆已經糟朽,辦公的人仍舊進進出出。作為危房,這座樓在年內要被拆除,為一座新辦公樓替代。那些考究的拴馬樁在90年代被征收,拉進博物館,站立在展館前綠茵茵的草坪裏,有喜愛者對上麵的雕刻撫摸讚賞,背靠著它們攝影留念,卻沒有人能追尋出它們經曆的振蕩,沾染的血腥。
廣坪當年的副鄉長曹紅蕭並沒有飛黃騰達,如今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民在鄉間種著幾畝薄田,和妻兒度著平淡歲月。不知從哪裏聽說老首長馮明今天要來祭奠戰友,早早地在陵園等著了。想的是,在廣坪能和馮明對上話的,現今隻有他了。他的兄弟曹紅林被安葬在烈士陵園的角落裏,小小的一個土堆,小小的一個碑。清明節,廣坪少先隊員們會為他兄弟單獨獻上一個小花圈,以示對同齡人的敬重。每年,曹紅林花圈的旁邊,都有一瓶“鴕鳥”牌純藍墨水,那是曹紅蕭給弟弟的允諾,始終如一,已經五十五年。
迎來送往,是基層的常務工作,不用吩咐,誰都知道該怎麼做,按規格,說套話,讓來人吃得滿意,住得舒坦,首長盡興,陪同高興,就算基本完成任務。但是這次對馮明的到來,廣坪鎮誰也不敢怠慢,書記老湯做了充分安排,除了黨委書記和政府全班人馬一個不落地作陪外,招待所還備了三桌頂尖級的酒宴,安排了至少相當於“三星級”以上水平的住宿。他們這兒不比青木川,青木川有李青女家可以安置,他們這兒除了引起首長傷感,真是什麼也拿不出了。首長來廣坪的主要目的是“祭奠戰友”,鎮辦公室想得很周全,讓冥活鋪子紮了一個精致花圈,拴了兩條白亮的緞帶,找當地老學究寫了祭奠的話,當然是以首長的名義。跟當地人使用的單調紙花圈不同,定製的花圈還有許多塑料花點綴其中,使首長獻給戰友的花圈顯得更加色彩豐富,立體美觀,很有檔次,猛一看,跟電視裏國家元首向英雄紀念碑敬獻的花圈沒有差別。辦公室主任還特別請示書記,要不要準備白酒供品和燒紙鞭炮,老湯說也備著,祭奠儀式采取西式、中式全看首長的喜好,到時讓首長自己定奪,咱們要有備無患。雇了幾個農民,天剛亮就上去打掃,清除石階上的草蔓,擦拭墓碑上的鳥糞,一來表示出鎮上對烈士們的崇敬關照,二來不希望首長看到那些荒敗而傷神。
首長到來之前,湯書記先上陵園視察了一遍,發現了幾處石階活動、破損,讓人趕緊拿水泥補了。路邊柏樹上清明殘留的小紙花經過風吹雨打,也已破舊頹敗,讓人趕緊突擊做新的替補。路上有農民澆地的塑料管穿越甬道,也責令撤去,讓改日再澆。湯書記沿著幾十階台階走上去,年輕輕的他竟然有些喘,有些出汗,他真不明白,當初怎的把個陵園修這麼高。迎著台階是紀念碑,上頭有“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大字,有紅五角星,很是莊嚴肅穆。碑後頭一排幾座墳塋,兩個農民用小鏟在刮碑上的青苔,書記見了大吃一驚,問是誰讓這麼幹的,農民說沒誰讓幹,是他們自己要這麼幹的,他們覺著把碑刮幹淨,再用水衝洗兩遍,會顯得新鮮一些,字也好認。書記讓農民不要刮了,說有苔才有曆史,才有古樸和滄桑,搞得鋥光瓦亮不如換塊新的,心裏在罵農民土鱉瞎整。看那墓碑,名字寫的是“李體壁”,武工隊長,還是個領導,就想這個領導一定是身先士卒,衝在前頭的,否則不會躺在這裏,就有幾分敬重。年紀大的農民看書記在辨認碑上的字,就說他見過這個人,說河南話,年輕精幹,人很和氣,槍打得準,跟廣坪的人都很熟,大夥叫他李隊長。又指著旁邊的一個說,這個是區大隊長,姓曹,落到敵人手裏,受盡了酷刑,死的時候還喊了口號……
湯書記想,都是幹部,都死了……都比他年輕,他要在那個時候會怎麼樣呢?想到這兒腦袋有些發蒙,覺著這個問題是應該很認真地好好想想。
手機響了,民政幹部接到青木川張保國電話,說首長不到廣坪來了。民政幹部說這邊的飯已經準備好了,張保國說,哪裏沒有飯?哪裏都有飯,非得在你們那兒吃?
民政幹部說,還準備了花圈。
張保國說,你們自己獻吧。
民政幹部不滿地說,平白無故我們獻啥子花圈!
張保國說,你們為啥子不能獻?
民政幹部不滿地罵了一句,說花圈不好退了。湯書記說,哪個讓退了,我們獻嘛!
湯書記說老張說得對,獻花圈也不一定非得有首長,下午中心組的政治學習就在陵園,他讓民政幹部把烈士們的事跡趕緊印出來,人手一份,對照先輩檢查自己。
辦公室主任說,三桌飯已經準備好了。
書記說,學習完了我們集體去吃,工作餐。
馮明沒有到廣坪,和青女直接去了林嵐的墓地。張保國、馮小羽和鍾一山們都跟著。看望林嵐是這趟青木川之行的一項重要活動,幾個人很鄭重地在田埂上走成了長長的一串。
青女煮了荷包蛋,用保溫盒子裝了,小心地擱在筐子裏,上頭還蓋著手巾,為的是再次保溫,好像非得給林嵐吃上熱乎的才算盡心。馮明早晨認真地刮了胡子,換上了中山裝,白領子硬紮紮地挺立著。馮小羽知道,這是父親在很正式的場合才穿的衣裳,這件衣裳在父親的經曆裏,總共沒有穿幾回,現在父親穿了,足見父親對祭奠林嵐的重視和有所準備。
鍾一山天不亮就到山上采了一大抱帶露水的黃雛菊,他說在他的家鄉給故去的親人掃墓,所獻都是菊花,這位沒見過麵的先輩,也是一個和楊貴妃一樣多才多藝,能歌善舞的女子,卻很悲慘地死去了,給這條古老的蜀道更增添了無限悲涼。馮明批評鍾一山,不能把林嵐和楊貴妃往一塊兒拉,她們一個是封建統治者,一個是無產階級戰士,是兩個極端,並題而論,是對革命者的汙辱。鍾一山比畫著說,兩個極端彎過來就是一個圓,你不讓她們並她們也得並,林嵐其實就是楊貴妃。
馮明不想再和博士爭論。
馮明大步地走在前麵,馮小羽緊緊地追隨著她的父親,協助他跳過一個個水坑,越過一個個石坎。鍾一山抱著花,對後頭的青女說,他在日本山口楊貴妃墓前看到的花也是野菊花,和中國的野菊花是一個品種,一個味道。
繞過一片小水塘,微微上個緩坡,就該到了。墓地是馮明當年親自為林嵐選的,位置他很熟悉。幾十年在思念中,他曾經無數次地在這條路上留戀躑躅,這條路留下了他夢境的重疊,留下了他深重的痛。緩坡之上,拐個小彎,有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深處,一棵刻著“馮明”名字的竹徑旁,應該有一座墳塋,一塊墓碑。墳塋不高,墓碑小巧,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休眠之地。墓碑的字是馮明寫的,與竹上林嵐的字跡互相呼應,那時他還沒有練習過書法,但那一筆一畫都是出自真摯,出自濃濃的化解不開的情。他寫了,讓當地石匠刻了,怕不真切,特意將字跡加深了一倍。離開青木川之前,他到這裏和林嵐告別,腳步沉重得挪動不開,旁邊的青女說,放心走吧,我會好好地看護她。他走了,走了五十五年……今天才回來。
他記得,墳塋旁邊有條淺淺的溪水,水邊長滿了菖蒲,開著淡黃的花。那種花後來他在城裏的花店見過,有時候人們給他獻花,花束中也有菖蒲,昂貴而高雅,有的淡粉,有的嫩黃,但都不及這裏的滋潤清新。竹林裏有雀兒們的家,它們清晨飛出,薄暮歸來,唧唧喳喳盡訴日中所遇,親近而友愛,林嵐在它們之中,不會寂寞。遠處是青木川川道,是茂盛的莊稼,焦黃的稻穀,沉沉的玉米,更遠是如同波濤奔湧的層疊山巒……
馮明也想到了夏飛羽,裝在一個狹小的木頭盒子裏,盒子上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隨著眾多陌生的“人”擁擠在一麵牆上。從牆上那小小的窗口向外窺探,那是有一定級別的幹部才能享受的待遇,跟林嵐的“安息所在”比,相差太遠。
上天的安排實在是公允。
馮小羽認為父親對林嵐墓地的一次次敘述充滿了遐想的色彩,那些墓地景致,那些鳥兒和菖蒲花,多半是父親在思念中的逐漸添加,是理想化的結果,實際的情景應該有所不同。
果然,馮明停住了腳步,問身後的青女,那條滿是疊石的小溪哪裏去了。青女說五八年修水庫,先在南邊修了一個,後又在北邊修了一個,這條溪水就幹了。60年代學大寨,平整土地,溝也填了。張保國說這些活都是他父親領著大夥幹的,修水庫的時候苦極了,冬天站在泥水裏,肚子裏是空的,餓得發虛,冷得打戰……馮明說,先不要說你的爹,我問你,水邊那些花哪兒去了?
張保國說,從來就沒有什麼花。
馮明說,怎會沒有,寬長的葉子,大朵的黃花。
青女也說她沒見過大朵黃花。
果然不出所料,剛進墓地就發生了錯誤。馮小羽不知後麵還將有什麼在等待,她按了按兜裏的“速效救心丸”,一步不落地跟在了父親後麵。
沒了溪水和菖蒲,馮明有些失落。鍾一山說,記憶是最靠不住的,相信什麼也不能相信記憶。
馮小羽問有些不知所措的張保國,來沒來過這裏。張保國說知道這個地方,但是沒注意過,就知道在這附近埋葬著一個女紅軍。其實青木川的山道上埋著不少革命先輩,有被活埋的,有被土匪打死的,有遭了國民黨伏擊的,都沒有墓碑,現今連埋葬的地方也指不出來了。鍾一山說,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現在連夢他們的人也走得遠了,再沒誰能想起他們了。
馮明氣惱地說,“沒人想起他們”是什麼話,我們的黨會記著他們,人民會記著他們,革命會記著他們,他們的精神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
張賓在後頭說,言語很精彩,道理很正確,畢竟是有些虛。
馮明停下來,對走在最後的張賓說,話就是說給你們這樣的人聽的,怕就怕革命的接力棒到了你這一代手裏給扔了。
張賓說,您老放心,我扔什麼也不敢扔接力棒,我得靠它吃飯呢。
青女瞪了張賓一眼,張賓不說話了。
鍾一山自作聰明地說,您的接力棒先得傳給我,才能傳給後頭的張賓,不能繞過我去。
整個一個渾攪。
幾個人走走停停,在一個小磚廠停下來。所謂的磚廠不是燒製磚坯的那種,是用水泥預製出水泥磚模,晾幹了直接蓋房的那種。拌製水泥的攪拌機大大咧咧,稀裏嘩啦地在轉,到處揚撒著水泥粉末,把一片地方搞得烏煙瘴氣,很不清爽。幾輛拉磚的手扶拖拉機在路邊,突突地冒著黑煙,嗆得人想流眼淚。張保國對磚廠的人說,不是今天不讓生產了嗎?磚廠人說,老板說了,停產一天損失的費用鎮上要給補就不生產,老板沒拿到你們給補的錢,所以還得生產。
馮明問怎的把磚廠開在大街上,張保國說原本離街還遠,是街向它靠攏延伸了。問是誰開的,張保國說是佘鴻雁,生意好得很,拉磚的車天天在這兒排長隊。現在大家生活好了,家家忙著蓋小樓,磚的需用量很大。馮明想盡快離開這個嘈雜的地方,還要往前走,青女說,還往哪兒走啊,到了。
到了?馮明四下張望,沒有青翠的竹林,也不見歡樂的雀兒,唯有噴灰揚塵的攪拌機。
青女指著牆根一塊歪斜在水泥中的石頭說,就在那兒。
馮明看著那塊半露著的,羞怯孤單的石頭,半天說不出話。他不相信這就是他當年為林嵐選擇的墓碑,更不相信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安置林嵐靈魂的場所。急急地奔過去,用手抹去浮灰,隱隱看到了石碑上林嵐的名字,那正是他的筆跡。當年深刻的凹槽已經模糊,碑石掉了一個角,中間出現了一大道裂紋,一看便是被人砸毀過。不是尚可辨認的字體,馮明絕不能相信清潤秀麗的墓碑會變得如此幹枯醜陋,清涼平靜的墓地會變得如此陌生喧囂,如此冷酷嚴厲。
馮明問是誰砸的碑,張保國說,“文革”時候外邊來過紅衛兵,到青木川來破四舊,聽說這裏有女土匪的墳,便來掘墳,砸碑。青女聽說了,跑來對紅衛兵小將們說這裏埋的不是女土匪,是女紅軍,小將們才住了手。青女說她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靈機一動將林嵐稱作了“女紅軍”,後來想,也是情急之中的一種策略,倘若說“女幹部”,便更說不清爽。當時所有的幹部都被審查,幾乎人人都有“壞蛋”嫌疑,連《沙家浜》的地下黨員阿慶嫂保不齊也蹲在牛棚裏為洗刷自己的特務嫌疑而懊惱。一個“女幹部”保護不了林嵐的安然,所以就說了“女紅軍”——被魏富堂殺害的女紅軍。這招果然管用,沒人敢在“紅軍”頭上動土,紅衛兵在墓前喊了一陣“向革命先輩學習”的口號,去尋找新的女土匪墳墓了。
馮明問張保國作為青木川領導,那時候為什麼不像青女一樣站出來為林嵐說句話。張保國說,那時候我小學還沒畢業。
馮明說,你爹呢,張文鶴在幹什麼?
張保國說,我爹在縣上牛棚裏,他在那裏頭被關了半年,打折了大腿骨。
馮明的臉色十分難看,張保國也很是不安,在青木川鎮沒想到角落裏還埋葬著一個女英烈……這應該是他的失職。
張保國怪青女沒有早告訴他,青女說她跟領導說過多少遍了,跟張保國也說過不下十次,沒人聽,就不說了。張保國有點兒下不來台。
青女刨開堆在石頭周圍的腐爛稻草和泥灰,將石頭完完整整地露出來,叫了聲“林姐姐”,蹲在石碑前再說不出話來,兩行熱淚簌簌往下流。
馮明彎下身,雙手摟住石頭,欲哭無淚。
甭管這裏變做了什麼,畢竟,他回來了……回到了她的身邊。
張賓們迅速將周圍清理幹淨,一大捧嬌豔的雛菊,簇擁在墓碑旁,細辛荷包蛋騰起苦味的清香,讓人嗅了隻想掉眼淚。馮小羽將酒灑在地上,幾隻蜂兒嗡嗡地湊過來……
(第3節)
青女的心情有些繚亂,一座小小的墓碑,攪動了她心底鬱積。她知道,林嵐的犧牲對她的震動之大之深,又因了她的震動而使魏富堂在一夜之間滑向了“罪惡深淵”。廣坪暴亂,李樹敏和劉芳的麵目完全清晰,人們知道了去西安護送大小趙的那些人是被國民黨殺害在並不遙遠的老縣城,一時群情激奮,要報仇,要申冤,血債要用血來償的要求響徹山鄉。後來工作隊充分抓住了這個有利時機,發動群眾,鋤奸反霸,將工作推向了高潮。青女立了功,受到了縣政府口頭表揚,打消了藏在內心的疑慮,當上了婦女代表,全身心地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反霸工作中。
青女以魏家知情人的身份,揭發出正在縣上整訓的魏富堂在家仍舊私藏槍支和大煙這一重要情況。在青女的帶領下,工作隊連夜突擊,將睡夢中的解苗子喊起,搜出了藏匿在櫃子裏的“科爾特”手槍。大煙是從煙庫的夾牆裏取出來的,看似是個嵌在牆上的普通櫃子,推開後麵的隔板,牆內還有很大的空間。從那個空間裏,工作隊起出了兩包煙,雖然數量不多,也有四五十斤……
隻這兩件事,使魏富堂的性質大變,幾十年後有人為其辯護說,魏富堂藏匿槍支是受了李樹敏的迷惑,如果沒有老縣城的血案,或許不會這樣。也有人說,是魏富堂忽略了解苗子手裏的那支“科爾特”,他的槍實在太多太雜了,就如同後來人們頻繁變換的手機,一時要全講清楚也是有些困難。在當時,重的是證據,這些話語自然是沒人會說,沒人敢說的。
“科爾特”手槍,就是解苗子本人也已忘得幹幹淨淨了,但是青女還記得。身為幹部的青女徑直來到解苗子的房間,打開衣櫃,在角落裏摸出了那把小巧的“科爾特”,連解苗子也吃了一驚,從青女的表情她明白了,她所忘記的,正是她所致命的,這把槍足以置她丈夫於死地。她變得慌亂不堪,哭泣著給青女跪下來,求青女網開一麵,青女堅定地說,不!
青女隻能說“不”,以她的身份,她的立場,她的覺悟,她隻能說“不”。
當時沒有律師辯護製度,有槍就是和新政權對著幹,用不著什麼解釋。
那些私藏的煙土,魏富堂原本是為一個人而存留,卻用不上了。
從林嵐墓上回來,馮明把自己關在屋裏,連飯也沒有吃。
下午,魏元林領著一個農民來找馮明,被青女攔在院子裏,青女說首長身體不好,歇了。魏元林說,那是馮教導員,哪裏是什麼首長,你現在也學著跟那些幹部打官腔了,學會用“首長”這個詞來唬人了。
農民附和著說,就是,就是,馮教導是和我們坐在一條凳子上的人。
青女說,劉小豬,你肚子裏那點兒事瞞不過我,又是為你那點破事。
魏元林說,怎的是破事,這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生死存亡的大事。
正說著,馮明從屋裏走出來,問有什麼事情。劉小豬看著眼前這個很有派頭的首長,如所有的農民見了官一樣,直往後縮,一時想不起說什麼來,一雙手不住地往褲子上搓。魏元林推了劉小豬一把說,老說想念馮教導,馮教導來了,怎的不說話了?
劉小豬竟有些激動,眼淚在眼圈裏直轉,嘴唇哆嗦著,半天終於抑製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抱著頭蹲在地上。
青女說,你爹死了我也沒見你這樣哭,現在是怎的了?
魏元林說,他是太激動了,見了恩人共產黨,就跟見了親爹娘一般,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化作相逢的熱淚,這才真正是淚飛頓作傾盆雨。
馮明扶起劉小豬,讓他坐在凳子上,劉小豬不坐凳子,就蹲在台階上,說蹲著習慣。劉小豬習慣了,馮明卻覺得別扭,他不習慣和一個蹲著的人說話。馮明給劉小豬和魏元林遞了煙,劉小豬接了,不抽,夾在耳朵上,馮明要替他點,劉小豬說不點。魏元林說劉小豬是看馮教導的煙好,舍不得抽,要拿回去,等著哪個幹部去了,好招待人家。劉小豬就很不好意思,也不反駁,還是搓手,那雙手老繭多厚,又粗又硬,指甲縫被草汁染成綠色,不知剛才在幹什麼。
馮明說,也不是什麼好煙,西安人都抽這個。
魏元林說,精裝“好貓”,幾十塊一盒,鄉下人隻有聞的份兒。青木川農民抽的最好的也不過是“公主”,兩塊多一盒,“公主”怎能跟“貓”比,要是再往上的就該抽“大中華”跟“中南海”了。“大中華”、“中南海”屬於紫禁城級別,是共產主義的供給製,沒聽說過哪個首長自家掏錢買煙的,就連鎮上的幹部也不會自己買煙,隻有傻×的老百姓才花自個兒的錢買煙。國外的首長要在電視上公布自己的財產,連年終獎金幾分幾厘也得用字幕打出來告訴老百姓,中國就沒這一說,中國都是暗箱操作,偷偷塞個信封,裏頭一張小紙兒,是支票,或許是一百,或許是一百萬……
馮明怕魏元林又擰開話匣子神說,就問劉小豬日子過得怎麼樣。劉小豬擦著眼淚說還行,屋裏糧食吃不完,養了兩頭豬,兩頭牛,兩個兒子。豬是約克夏,老品種,膘厚,好做臘肉;牛是秦川牛,耕地有力氣,賣得上好價錢;兒子一個在青海當兵,一個在漢中當工人,都混得不錯。
馮明說,往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劉小豬說,是的,越過越好,托共產黨毛主席的福,托馮教導您的福,我也是這樣想的……
魏元林說青木川能像劉小豬這樣,將翻身解放牢牢記住的農民已經沒有誰了,馮教導一到青木川,小豬就要過來看望,都被張保國那龜兒子給攔住了,張保國那小子不願意老百姓直接接觸首長,怕暴露問題給他們找麻煩。所以,領導要真正深入基層,也要衝破層層阻力。毛老人說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夠得到起碼的知識。
劉小豬立刻接過話頭說,馮教導蹲點,雨中送傘;馮教導進山,地覆天翻;馮教導下馬,能解疙瘩。
馮明想,這個劉小豬說話還是一套一套的,不知套的又是哪處歌謠。
劉小豬說了許多感激的話,以示自己還記得工作隊的好處,特別提到了他們家從觀音崖的破山洞住進了魏家大宅的明亮瓦房,他的娘還睡進了魏老爺的柏木棺材……那夢境一樣的變化是窮人真正翻身的象征,共產黨是劉家永遠的恩人。這話給兒子們說,兒子們沒有體會,因為他們就生在大瓦房裏,他們認為劉家住在大瓦房裏是天經地義。
魏元林說,現在你兒子覺得天經地義了,當初分房子的時候,你老子還死活不要,說魏老爺是好人,怎能白拿人家的……
魏元林一說,馮明也想起來了,當初幾家安排在魏家大院裏的無房戶誰也不敢要魏家的瓦房,他們不相信天上掉下的餡餅就砸在自家腦袋上,他們擔心赤貧了幾輩的窮晦之氣擔不起這突如其來的大富大貴。
當時林嵐在旁邊說,劉大叔,魏富堂當過民團團總,您說他是好人,他是誰的好人哪?
劉小豬的爹說,人家魏老爺命好,宅院占的風水好,該著發,咱們天生就是窮命。房子給了咱們,過不了兩年,還得給人原樣交回去。
有人應和,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魏老爺穿綾羅緞,喝燕窩粥,坐汽車兜風,那是人家有,是人家掙來的。
林嵐就反複給大家講地主惡霸剝削窮人的道理,講魏富堂獨霸一方,魚肉鄉裏的罪惡。林嵐扳著指頭一項一項給大家算魏富堂每年盤剝鄉親們的費用,運輸費、修路費、槍彈費、民團費、自衛費、治安費、冬防費、聯保費、牙祭費。一年征十次田賦,做工不給報酬,佃戶欠租加租奪佃。僅高利貸,就讓多少人傾家蕩產……大家一想,也確實啊,這一算,真是讓魏老爺平白的拿了自己不少錢呢!
分魏富堂東西之前魏家大院是向民眾開放的,隨時可以進去參觀,參觀地主惡霸欺壓窮人、剝削窮人過的花天酒地,腐朽糜爛的生活,以鮮明的對比,激發人們同魏富堂鬥爭到底的決心。青木川不少人是第一次邁進那些院落的深處,以前送柴送米,進後門,範圍限於廚房、柴屋,見不到真正的內裏。現在好了,可以徑直坐到魏老爺嵌螺鈿的太師椅上,將一腳泥痛快地往椅子腿上刮,不用擔心魏老爺的臉色。屋裏那些帶花的厚地毯,也可以肆無忌憚地上去打滾,朝上頭吐黏痰,不怕魏老爺不高興。魏老爺在縣城龜孫子一樣地接受整訓。什麼是整訓啊,就是先整後訓,把你的威風整下去,再訓斥你,像馴猴子一樣,讓你叼個黑臉你不能叼個白臉……魏家大院最讓窮人們開眼的是大小趙的房間。人雖然不在了,東西還原樣留著。鋪著繡花桌布的圓桌,玻璃磚的大穿衣鏡,描著金漆的大衣櫃,紅紅綠綠的綢子被,厚實柔軟的毛毯,一坐就陷進去的沙發,半人高的唱機,從沒有使用過的電冰箱……工作隊說了,這些東西將來都要一件件分到群眾手裏,它們本來就來自人民,還要還給人民。
廣坪反革命暴亂以後,有兩家已經搬進去的農戶,慌慌忙忙又搬出來了。人們說,魏老爺雖然在接受整訓,他的外甥跟“黃鱔尾”還在外頭晃悠,備不住也在青木川來次開膛破肚。
從魏富堂的家裏搜出了槍支,矛盾性質發生了變化,被整訓的魏老爺成了階下囚,關在了死牢之中。冬天,擊斃劉芳,逮捕李樹敏的消息震動了全縣,群眾的顧慮打消了,大家開始悄悄算計哪樣東西分到手裏可以派哪樣用場,開始算計要什麼,不要什麼。劉小豬家最窮,工作組讓他父親先挑房子。劉小豬的父親說,工作組分給咱房,又不叫咱花錢,挑什麼,給什麼算什麼。
就給了三間大瓦房。高台階,大玻璃窗戶,花磚地,前廊後廈……
從山洞住進了玻璃窗花磚地,什麼叫一步登天的感覺,這就叫一步登天的感覺,這是真正的翻身解放。劉小豬的爹睡不著覺,怕一睡著房就沒了,怕政府變卦把房收了。在那一階段,劉小豬和他爹一樣,對政治局勢特別關心,他們深切地知道,政治和他們的密不可分,以及他們和政治所要保持的高度一致。那時候劉小豬最盼望的是下雨,下雨的天氣他可以不下地,可以坐在屋簷下,呆呆地看著雨水順著房簷的滴水瓦流成一條線,那是一種太高級的享受,不必擔心房頂漏雨,不必擔心牆壁倒塌,靜聽著雨水刷刷刷,那雨跟自己沒有一點兒關係……有一回馮明到那院裏去,正碰上劉小豬在房簷下發呆,叫了幾聲沒聽見,劉小豬父親說,有了房子,這孩子傻了。
馮明說,好日子才開頭。
劉小豬的爹說,甭說孩子,連他自己也常常以為是在夢裏,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那天,劉小豬再一次問馮明,這房是不是永遠地屬於了他們,這個問題他已經反複問過好幾回了。馮明說,連房契都給了你們,當然永遠屬於你們了,誰跟你們要房,讓你們搬出去,那就是反攻倒算,就是反革命,首先從我這兒就不能答應!
劉小豬的爹說,有了教導這句話,我放心了。我相信馮教導,相信黨,一輩子跟黨走。
後來劉小豬編了一首歌,在寧羌傳唱開來:
窮光蛋來淚漣漣,住的房子是山岩。
吃飯都是半塊碗,筷子用的高粱稈。
窮光蛋來有一天,分了房子三大間。
吃飯端的紅光碗,筷子用的金花杆。
分田分房,是劉小豬和他父親一輩子最輝煌的時候。住在地主的房子裏,種著分來的土地,幸福得如在雲端。盡管幾十年來,他們對那玻璃窗、花磚地做了改造,在窗外接出棚子安置豬牛,將內裏砌了爐灶,修了火塘,一改房子往日的排場考究,但房子還是好房子,變得更適合於人類居住了。他的父親到死都在感念馮明和他的工作組,沒有他們,爺倆到死也隻好窩在山洞裏,劉小豬當然也娶不來青木川最好的媳婦。
現在劉小豬跟馮明念叨了半天房子幾十年的風雨不摧,安如磐石,念叨了半天共產黨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年近古稀的劉小豬說來說去,繞不出他那三間勝利果實,那三間屋,充盈了他整個一生,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魏元林在一邊補充說,劉小豬至今對黨忠誠不貳,他要求兒子們必須入黨,否則不許進家門。巴基斯坦地震,劉小豬第一個站出來捐了十元錢,沒誰號召,全是他自願。雖說鎮上沒法處理這筆捐款,仍舊退給了他,但是小豬的國際主義精神很可嘉,山區農民的十塊錢跟城裏大款的十萬塊錢是一個級別,能做到這一步就很有水平了。國際的事就是黨的事,黨的事就是人民的事,人民的事就是農民的事,農民的事就是劉小豬的事……
馮明總感到劉小豬還有別的話要說,問劉小豬還有什麼困難,劉小豬說沒什麼困難。
青女說,有話就直接說,省得老馮走了又後悔,真到省城再去找老馮可不那麼容易了。
魏元林說,這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當年的分田分地分房,那不也是你們老劉家幾十輩子才遇上的事,單讓你爹撞上了。
劉小豬說,要是這樣我就說了。
馮明讓劉小豬盡管說,不要有顧慮。鎮上解決不了還有縣上,還有地區,實在不行還有省城。
劉小豬說,馮教導,我的難處大了……
說罷又要哭。魏元林說劉小豬真沒出息,連告禦狀也不會,有什麼要求不趁著機會往外倒,到時鎮上幹部一出現,立馬又傻了眼,說不出話來了。
青女說,張保國馬上就來,說好了,他跟老馮一塊兒去看趙大慶。
劉小豬一聽有些急,忙不迭地說,馮教導,您得給我做主,這話也隻有您去給他們說,他們不能想怎的就怎的。
馮明問“他們”是誰,劉小豬說反正是比我有能耐的。
魏元林在旁邊敲邊鼓說,他們這樣做是否定土改,否定曆史,是全麵倒退。
馮明問到底為了什麼,劉小豬嘴裏嗚嚕了半天,還是沒說清楚。魏元林說,就為了那三間房,人家讓他搬出去,他不願意。
馮明說,你要是不願意,就沒有誰能強迫你。
劉小豬說,可是人家讓月底必須把房騰出來。這房要是我爹拚死拚活蓋起來的,我和老婆就躺在屋地上,把刀橫在脖項,看誰敢動我們的房一塊瓦。問題是我們沒花一個錢,白白撿來的,說話就不硬氣,人家讓搬,我們隻有眨巴眼。
馮明說,為什麼不硬氣?這是人民政府分給你們的,屬於你們的私有財產,你們硬氣得很!共產黨跟土豪劣紳鬥爭了半個世紀,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窮人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不再受剝削壓迫。
劉小豬說,剝削壓迫我倒是沒受,我是想不明白,共產黨給我掙來的房子,怎的又給收回去了。就是朋友相處,誰給誰送了禮還不興往回要呢,丟不起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