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聚站”,許久無人光顧,裏麵蛛網塵灰,便溲狼藉,門扇遺失,冷風直入。牆角一隻腐爛的死鼠,窗下一副山麂的骨架,見了這情景,誰都倒吸一口涼氣。
老烏將大家安頓在“榮聚站”,自己在城裏轉了一圈,回來時後頭跟了個老漢。老漢自稱姓牛,是被殺縣長的師爺,別人都走了,師爺不走,說兩個縣長將性命搭在了這裏,他做鬼也要將這座城池陪到底。師爺住在西門內,就將大小趙安排在他的家裏去住。
幾天的奔波凍餓使大家疲憊不堪,兩個丫頭私下裏商量,不想再往前走了,被老烏知道,狠狠地罵了一頓,啪啪地扇了嘴巴,躲在山牆外頭嗚嗚地哭。牛家的房屋還算齊整,有堂屋有灶房,旁邊是兩間臥室,分別住著牛老漢夫婦和一個女兒。老烏將大趙的行李扔到牛家女兒的房裏,讓小趙住在牛老漢的小屋。還沒有安排妥當,大趙就被牛老漢的女兒從房裏推出來,女兒說她不能跟一個光腦袋在一個床上睡覺。老烏說光腦袋是魏老爺的夫人,是百分之百的女人,牛家女兒還是不允,說是男是女你也沒試過,不能由你說了算。
正好大趙也不想和那女子睡,便指著灶後說那兒暖和,她就睡那兒。
又讓小趙和牛家女兒睡,女兒也不要,說小趙是個快死的人,氣息有出無入,萬一在她的床上咽了氣怎麼得了。牛老漢強不過女兒,站在旁邊說不上話。老烏眼一瞪,拍著腰裏的槍說,睡也得睡,不睡也得睡,你這個不要那個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老子跟你在一床上睡!
牛家女兒不言語了,撅著嘴跑出門去,到別人家找地方去了。
牛老漢說女兒慣壞了,讓老烏別跟孩子一般見識。老烏說,這就對了,早就應該這樣,我們就是在這兒歇歇腳,還得往西安趕,這鬼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事實上遠不是老烏說的,“歇歇腳就走”,大小趙們在老縣城一住就是七天。不是因了小趙的病,小趙在青女的照顧下,吃了熱湯,睡了暖和的床,加之牛老漢懂些醫術,隻兩日燒便退去,臉上也有了血色。麻煩出在大趙身上,大趙不知怎的發現老城牆北有白雲塔,旁邊有頹廢小廟,供奉著兩尊佛像,便立誌在此修行,口念佛號搬進了小廟,再不北上。老烏勸說這裏太苦,沒吃沒喝,狐狸所居,豺狼所嚎,住不得人,要出家也到西安尋一大廟,著魏老爺多送些錢糧柴米,盡管去出。大趙說,五蘊皆苦,五蘊皆空,鬧市與深山是一樣的,世間變遷不息,變化無常,廣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場,跳出苦海,滅盡無明,了斷生死,即是涅,回不回西安都是一樣的。
讓老烏沒了辦法,但他無論如何不敢扔下大趙,任她出家在老縣城。著小趙去勸,小趙不管,小趙有了精神便讓青女去找凳子玩“鬼推磨”。偏僻舊城哪裏去找合適方凳,便用小板凳代替。當那個凳子在牛家堂屋地上滴溜溜轉起來的時候,嚇得牛老漢一家跑得不剩一人。老縣城幾戶人家,都認為住到牛家的女人是個鬼怪山妖。
幾天時間,二十幾個人吃光了老縣城所有的公雞母雞,吃完了每戶梁上吊掛的臘肉,再住下去便是山窮水盡了。老烏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出發,前麵翻過秦嶺大梁是厚畛子鎮,雖仍舊是深山,但怎麼也比老縣城富足,在那裏大趙盡可以演出家鬧劇,小趙要“鬼推磨”就“鬼推磨”,愛怎麼耽擱就怎麼耽擱。
吃完早飯上路,陽光很好,滿山雪光耀眼,天空藍得見不到一絲雲彩。青女把披風給小趙披上,又用暖壺裝了滿滿一壺雞湯,以備路上所需。牛老漢說大可不必帶湯,從老縣城到厚畛子四十裏山道平展寬敞,是舊儻駱道的遺跡,走得順暢,半天盡可到達,到了厚畛子就要什麼有什麼了。
隊伍整頓完畢卻又出了問題,大趙不走,拽著白雲塔的欄杆死不撒手,說這裏就是她的歸宿了。老烏也不再與她廢話,索性找來繩子將她綁在滑竿上,大趙在滑竿上掙紮不已,豬一樣叫喚著被抬出了老縣城。牛老漢很仁義地送出來,站在城門洞口,嘴上說著“有空再來耍”的話,心裏卻泛著送瘟神一樣的快樂。
一行人翻過秦嶺大梁,道路變得更為寬闊,當年在路邊存留的驛站、石碑隱隱可見。路邊林裏有嘎嘎的聲響,老烏做手勢讓隊伍停下,隻見一隻熊貓,冒冒失失地從林子裏撞出,又昏頭昏腦地鑽了進去。下雪天寒,熊貓從高處轉移到下麵來過冬,青木川及老縣城人常在山林裏碰見,見著了也是各幹各的,互不幹擾,就是獵戶,也極少獵殺熊貓,一來熊貓肉粗而柴,酸而膻,遠不如麂子野豬細膩;二來皮毛疏硬紮人,沒有絨毛,不能保暖,賣不上價錢。也許是心情太好,也許是許久沒有動槍,走在前麵的老烏端起槍朝林子裏的熊貓連發兩槍,震落了樹上的白雪。機械師想知道打著了沒有,槍聲未落就鑽進了茂密竹林,不見了蹤影。看熊貓的機械師還沒回來,前麵往厚畛子打前哨的人折回來了,說營盤梁上共產黨在和民團打仗,共產黨要往南來,民團擋著不讓過,鄖胡子也幫著民團一塊兒打,雙方在那兒糾集了幾百人。營盤梁離厚畛子隻有五裏,是儻駱道的必經之路。老烏靜下來仔細聽,果然隱隱聽到了槍聲,老烏讓大夥就地休息,說等那邊打完了再走,他不想攪到別人家的是非裏。
大家就停下來,各人尋了幹淨地方或坐或躺,小趙躺在滑竿上沒下來,蓋著披風蒙頭睡覺。老烏給大趙鬆了綁,大趙遠遠地尋了塊草厚的地方盤腿打坐,不跟大夥往一塊兒攪和。有誰問卸不卸行李,老烏說不卸,停一會兒就走,山裏的仗多是伏擊,時間長不了。青女挨著小趙坐在一塊平整的長石頭上,拂去石頭上的雪,隱隱感到石麵上的坑窪,好像是塊碑。這裏說是平地,實則是個高台,有爛磚碎瓦,有麵目模糊的堆積,大概是個塔,就是說,他們歇息的場所是座古廟的遺址。青女覺著心裏沒著沒落的,未卜的前程讓她不安,在這個荒涼的所在她特別想娘,想娘一個人在家一定有很多難處。明年說什麼她也要回青木川,再不去西安,六塊大洋算什麼,能跟娘廝守著過苦日子比多少塊大洋都值。想到這兒,心裏有點兒酸酸的,想著老烏說了,從西安到寧羌走官道,坐汽車,也就三天的路程,她回家,一定要坐車回去。平時看魏老爺坐汽車,想那感覺一定很奇妙,她手裏有三塊大洋,當做回家的盤纏應該是夠了。
冬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周圍散發著草木的清香,二十幾個人攤散在一片荒草甸子上,都有些昏昏欲睡。蒙蒙矓矓中,青女聽見老烏讓人去找看熊貓的機械師,說去了這半天還不見回來,莫不是讓熊貓背去做了女婿。沒一會兒,找的人回來了,說機械師在林子裏被打死了,血都凝了。
老烏一聽,翻身站起,大喊,快走!
大家匆忙收拾東西,還沒待滑竿擔起來,周圍槍聲大起,幾個親兵立刻被撂翻。緊接著,呐喊聲從四麵包抄過來。老烏還企圖抵抗,指揮著人向土塚撤退,可是哪裏來得及,一夥穿黃衣服的人從林子裏衝出,將他們牢牢圍在中間,刀槍齊上,霎時草甸上血肉橫飛,慘叫聲聲。青女扯著小趙,躲在大石碑旁邊,將腦袋使勁往碑身下的土裏紮。紛亂中,青女聽到老烏在嚷:“我們是青木川魏司令的人。”但很快便沒了聲響。草甸上亂作一團,不時有滾熱的血濺到她的臉上、身上,什麼也顧不得了,隻是緊閉著眼哆嗦,腦袋裏是一片空白。青女想,這就是死了,沒想到她的死來得這樣早,這樣快,是這樣一種形式。
一袋煙的工夫,對方結束了屠殺,青女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活著。不但自己活著,從青木川來的所有女人都安然無恙。抬起頭看,美麗的草甸慘不忍睹,橫七豎八的屍體,黏稠鮮紅的血,花花綠綠的肚腸,使這裏成了人間地獄。青女看見老烏趴在石碑上,後背一道長長的裂痕,人分成了兩半。一個親兵沒了腦袋,直著身子靠在石頭上。女人們嚇傻了,發不出半點兒聲音,任著人將她們提起來,拎小雞子一樣,扔作一堆。隻有自稱了斷了生死的大趙,不為情景所動,仍舊在草上打坐,光禿禿的腦袋反射著太陽的光,在藍天下明亮耀眼。
一個小官模樣的問丫頭們,那個光腦袋的是誰。沒人敢回答,小官揪住小趙的脖領子,拿槍頂住她的下巴,讓她說。小趙說,那是我姐姐。
小官說,你姐姐是誰?
小趙說,趙素璧。
青女才知道大趙的名字叫趙素璧,至於小趙叫什麼,沒人問,直至她的終結,也沒人知道她的名字。小官從小趙嘴裏知道了她們是魏富堂的家眷,要到西安去,便說,魏富堂是陝南有名的土匪惡霸,這樣的人和他的家眷是不能活在世上的,我們要……要……
旁邊一個長著黃胡子的提醒說,要消滅。
小官說,對,要消滅你們。
青女看了一眼黃胡子,這個人說話斬釘截鐵,帶有濃重的甘肅口音。黃胡子見青女看他,狠狠踢了她一腳說,看老子做甚?要報仇嗎?
青女趕緊低了頭,他覺得黃胡子不但胡子黃,連眼珠也是黃的,細長的臉,朝外齜著的門牙,像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黃胡子讓她們在石碑前站成一排,不許說話,不許哭泣,她們老實地站了,有的人嚇得尿了褲子。
小官開始拿大趙的腦袋當靶子打,打了兩槍竟然沒打中,大趙依然聲色不動地盤腿坐著。小趙卻已經癱軟在地上,被一個兵狠狠砸了一槍托,又勉勉強強站起來。黃胡子舉起手裏的槍,向著大趙隻一抬手,大趙的眉心便出了個洞,那洞紅豔豔的,在大趙白皙的臉上顯得十分動人。眉心上有洞的大趙睜了眼睛,看了看石碑前站著的女人們,好像是笑了笑,就歪在草叢裏。接下來,兵們開始搜檢青女們身上帶的東西,兵們不老實,在她們的身上摸摸揣揣,黃胡子說,共產黨不許動女人!
一個兵說不動白不動,被黃胡子抽了一個嘴巴。
小趙的身上除了衣裳,沒有任何多餘,丫頭們隨身包裏的銀圓被翻出來,擱在各人的腳下,都是一塊,青女是三塊,摞起來也擱在腳下。那情景甚是奇特,四個丫頭加上小趙,五個女人呆呆地站著,各人的腳邊放著錢,太陽照耀著,錢閃著銀亮的光,像是各人的標誌。
小官說,一切繳獲都歸公!這是共產黨的做法,我們也不例外。
黃胡子將丫頭們腳下的錢逐個收了,收到青女腳下,抬起頭盯了她一眼。兵們將女人們拉到傾塌的磚塔前,讓她們站好,唯獨將青女留下來,麵對著她的同伴。小官似乎不願馬上將事情了結,跟黃胡子小聲商量,個個都是鮮貨,能不能讓弟兄們解解乏,黃胡子斬釘截鐵地說不能,說還是那句話,共產黨不動女人,他們動了女人就不是共產黨了。
兵們舉起了槍,丫頭們突然明白了什麼,驚叫著四處逃散,還沒跑出半步,亂槍齊射,全部撲倒在地上,殷紅黏稠的血,汩汩從她們的身下流出,將地上的雪洇出一朵朵碩大的紅花。這一切都在青女的目光下進行,她看著她的同伴生命在呼喊奔突中戛然而止,看著血在藍天下噴射,在極端的恐懼中她跌坐在石碑上,傻了。槍聲停息,林子裏除了嗚嗚的風聲,一切變得亙古般寂靜。至此,從青木川出發的一行人中,除了青女,所有的人全部去了他界。
濕潤的風從南麵的山穀間徐徐吹來,將枯草吹拂得低彌如浪,有雲從穀間湧出,預示著一場大雪的即將到來。
兵們將沾著滿身鮮血的青女押回老縣城。牛老漢一家正在吃飯,見了這情景也並沒有多少驚異,久居山林,土匪兵痞你來我往,轉瞬間你生我死,如那“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官場,頻繁變換,見怪不怪了。
倒是牛老漢的女兒拍著手說,爹,你瞧,這個丫頭她又回來了!
兵們將青女拴在牛圈的柱子上,也沒派人看守。
村裏有獵戶打了頭野豬,被黃胡子們弄了來,圍著火塘喝酒吃肉。牛老漢來給牛添草,偷偷對青女說,逮著機會你得跑,我看他們把你看得不嚴。
青女流著眼淚說,跟我一塊兒的人都死了,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去交代?
牛老漢說,我料你們就會出事,你們在這兒住著,來了幾撥人偷偷打聽你們。
青女說,他們是共產黨。
牛老漢躲過青女的話頭說,女子你記住,永遠別問他們是誰。
青女說,全殺了,就留下了我。
牛老漢說,是你命大。
那邊,兵們在喊叫讓牛老漢過去往塘裏添炭,牛老漢答應著往外走,回身對青女說,能逃就逃。
晚上城外響了一陣槍。青女又怕又累,一宿不敢合眼。“共產黨”單單留下了她,那與眾不同的“三塊大洋”究竟暗含了什麼內容,二十幾條生命頃刻就消失了,回去如何向魏老爺說明……
早晨牛老漢來給青女解繩子,說那些兵夜裏就走了,現在下了大雪,讓青女借著雪趕緊走。青女說往哪兒走呀?牛老漢說,往你的青木川,你得回家!
青女說她根本不知道青木川在哪兒,牛老漢說先到華陽,到了華陽就不遠了。青女說華陽怎走,老漢說往西,過都督門進吊溝。青女望著外麵滿天飛舞的大雪發愁,牛老漢說村裏有個叫二貓的,今兒個要到華陽幫著老丈人蓋房,讓青女跟他搭伴走。
青女就跟著二貓走,走了兩天到了華陽,一路要飯,順大路走,狼狽不堪地回到了青木川。沒敢直接回魏家大宅,而是先奔了廣坪的李家,她得讓李老太太幫她拿主意。饑寒交迫的青女一進李家大門就昏了過去,李五少爺正在後院廊下鬥鵪鶉,聽見前頭一陣亂,問怎麼回事,下人稟報說來了個要飯的,餓暈了。五少爺說怎的讓要飯的往院裏跑,家人說要飯的輕車熟路,直奔老夫人的住屋,也怪呢,要飯的是個大姑娘。李五少爺若有所思,想了想說,不管怎麼的,別讓她死在家裏,給她碗熱乎稀飯。
下人說五少爺跟老夫人一樣,都是菩薩心腸。李五少爺不耐煩地揮揮手,又去鬥他的鵪鶉了。
一會兒有人來告訴五少爺,說要飯的人是魏老爺家裏的青女,一行人去西安,半道上在佛坪老城遇了難。五少爺這才放下鵪鶉來到前院,見青女正給他的母親哭訴道上的事情,老太太惋惜大趙小趙,眼淚汪汪直叫心疼。青女發愁如何向魏老爺和丫頭們的親屬解釋。五少爺說出了這樣的大惡事隻有實話實說,並說送舅母回西京,如果按他原來的主意走大路,許不會出事,是舅舅太相信他那些弟兄。人心隔肚皮,這些年過去,誰知道誰變成了什麼,遇到別個尚可周旋,遇到共產黨,那是一點兒情麵也不講的。
傍晚的時候,魏富堂從青木川趕過來了,盯著青女半天沒有說一句話,末了冷冷地說,他們怎麼沒殺你?
這正是青女說不清的要害所在,她說她也搞不清為什麼,她知道回來很為難,當初還不如跟大夥一塊兒去了,省了許多麻煩。李樹敏說,共產黨把舅舅認作土匪惡霸,列入消滅範疇,留個丫頭帶回去作為口供,跟上司交代,也好立功得獎。共產黨最講重事實,重證據,你說殺的是魏富堂的人,沒作證的,誰知道是不是。
李老太太讓魏富堂再不要難為青女,說孩子死裏逃生,千辛萬苦地奔回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這樣忠心耿耿的丫頭打著燈籠也難找。
魏富堂說,我跟共產黨沒仇。
李樹敏說,共產黨跟天底下的富人都有仇,他們專幹打土豪分田地這樣的事,當年襲擊紅二十五軍,活埋人家的傷員,還不都是您幹的。
魏富堂說,那是王三春。
李樹敏說,您和王三春能掰得清楚?掰不清楚!人家共產黨把這賬一筆一筆都給您記著呢。
魏富堂說,他們殺了我老婆,這筆賬我也記著呢,忘不了!
李樹敏說,這個仇我也替舅舅記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有我們出氣的一天。
從老縣城死裏逃生的青女沒有回魏家大院,暫時住進了李樹敏新落成的別院“鬥南山莊”,李樹敏從山外頭買來了解苗子,之所以購買這個孤苦貧女,是在於她的混血身份,這對李樹敏來說完全是新奇。李家老太太嫌解苗子是異類,不讓進家門,李樹敏就順水推舟地說是給舅舅找的新舅母,就安置在“鬥南山莊”裏。這是剛剛踏進1945年的冬天,還沒有過春節,青女記得李樹敏要她像照顧小趙一樣照顧魏老爺的新夫人。
解苗子是個俊美的女子,皮膚極白,頭發卷曲金黃,那卷曲的頭發讓青女匪夷所思,並未見解苗子收拾,卻永遠地卷著,似乎是先天生就,就跟山羊、綿羊似的。解苗子比小趙隨和,不像小趙似的老寫字,解苗子吃過飯就在院子裏轉,有時候也跟青女聊天,說她無處棲身,如風中的一片葉子,全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了上帝。
魏富堂來到“鬥南山莊”,見到了解苗子說,你是轆轤把教堂的艾米麗。解苗子說,教堂塌了,神父們走了,沒有了艾米麗,我是解苗子。
魏富堂說,我在轆轤把教堂見過你。
解苗子說,當年你在轆轤把從槍口底下救了艾米麗,你縱然對艾米麗有天大恩情,可解苗子不領你的情。
魏富堂說,我喜歡你的藍眼睛。
能聽懂他們對話的大概隻有老烏,可是老烏死了,所以周圍的人聽來聽去全是一頭霧水。李樹敏想將魏富堂與解苗子往一塊兒撮合。魏富堂不願意,嫌解苗子出身不是名門,孫營長等一些親兵們也私下議論解苗子的雜種身份,說魏老爺娶了這樣的女人怕是難以往下傳宗接代,騾子就是雜種,世間誰見過騾子下崽的呢?眾說紛紜,施秀才自有看法,施秀才說中華人本已是雜種,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先人沒有騷胡的成分,細查漢人,有誰的血統是純正漢裔。雜種有雜種的優勢,一潭綠水,有的時候也需要外頭來的什麼攪一攪。
在魏富堂舉棋不定的時候來了謝靜儀,可以說謝靜儀和解苗子兩個人是前後腳來到了青木川的,相差時間不到十天,所以有一段時間“鬥南山莊”裏住過兩個會說外語的女子,兩個都是出色的漂亮,不光是外人,就是山莊裏的丫頭也常常將她們混淆。至於謝靜儀是怎麼來的,無人知曉,深知內情者大概隻有魏富堂和李樹敏,可是這兩個人都不在了。
青女說,魏富堂在“鬥南山莊”見到了謝靜儀,謝靜儀在廳前的梅樹下站著看花。快過年了,冬日的臘梅開得正旺,黃色的花朵襯著她那身湖藍的絨旗袍,煥采生姿,楚楚動人。魏富堂沒見過容貌如此清秀的女子,一時驚為天人,站在園門口不知進還是退。謝靜儀發現了魏富堂,大方地朝他點了點頭,微微一笑,像是當家的女主人。魏富堂詢問女子的名諱,對方說叫謝靜儀。
從談吐看,魏富堂知道謝靜儀非是一般女子,在這個女子麵前他不能造次。他替外甥的失禮道歉,說山裏的日子清苦寂寞,要是想回去,他可以派人將她送到漢中,保證她毫發無損。謝靜儀說山外時局未靖,征戰未歇,她實在無心再回到那喧囂中去,即便回去亦是無枝可棲。如今既為斷梗飄萍,不如索性做個世外閑人,不做繁華之想。
魏富堂說,留在青木川,你要怎樣?
謝靜儀說司令若能讓她留在青木川教書,她感銜待命,一定盡全力把事情做好……說她在山外對魏司令也不是沒有所聞,今日在青木川相見也是緣分,觀司令為人,當是能幹一番大事業,能造福桑梓的福將。如今,國勢傾頹,時當喪亂,所幸青木川境處幽窘,防範嚴密,相對安然。深山之中,不如辦學育人,使後輩能出有用之才,促其所學而修於鄉裏,也是振興青木川的一條出路。
謝靜儀的想法出乎魏富堂的預料,眼前的女子沒有尋死覓活地哭鬧上吊,卻跟他大談什麼“辦學育人”,“振興青木川”,可見不是凡俗之輩。一時間,堂堂的司令竟不知如何回應這女子才好。謝靜儀不緊不慢地說,魏司令也要施其善政,痛改殺人放火之前非,收斂剛愎狠戾的性情,積德累功,慈心於物,才能得到愛戴,得到人心。
謝靜儀的一番直言,讓李樹敏捏了一把汗,“殺人放火”、“剛愎狠戾”這些極端詞彙在青木川,沒有誰敢對舅舅用這樣的詞彙說話。可是這回舅舅在這位山外的女知識分子麵前表現出了十分的紳士和極大的耐心。
魏富堂之所以沒惱,是他在這位女知識人的話語之間看到了誠懇和膽識,看到了決心和勇氣。留在深山辦學,決不是一時脫身的權宜之計,也不是大而無當的迂闊之論,是一種對教育近乎殉道的虔誠奉獻,謝靜儀追求的境界,是他這個粗野山賊在心的深處時刻為之向往、極為缺憾的精神世界。他在青木川,大造美屋,廣蓄良田,少的就是一座神聖的精神殿堂,他幾十年內心追求的女人也罷,兒子也罷,其實就是對文化的崇拜,就是謝靜儀的兩語三言。沒談幾句,他已經對這個清雅絕俗,秀慧博學的女子充滿了敬意。
魏富堂說,先生見多識廣,山裏的娃子個個冥頑粗野,不服管教,這不是三兩年的事啊。
謝靜儀說,不輕然諾,諾必踐之,青木川也是我的最後歸宿了。
魏富堂與謝靜儀從上午談到日色磋西,彼此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在那次長談中他們還談了什麼無人知曉,人們私下議論,魏老爺將要娶的肯定是謝女士,不是解苗子。
為了辦學校方便,謝靜儀很快住進了魏家大院,人們也將她隨著魏富堂而改稱了謝校長。魏富堂對校長很客氣,每天都要在謝校長的屋裏停留,問學校的進展情況,跟她說各式各樣的事情,甚至把那架隻有一張唱片的留聲機拿來,讓校長聽“將酒宴擺至在聚義廳上”。見校長吃不慣青木川的飯,還專門從成都請來大師傅張海泉……青女從未見魏老爺對女人這樣耐心、溫存過。人們說,魏老爺的新夫人必定是後來的謝靜儀……
結果,魏富堂娶的卻是解苗子。
幫助魏富堂下決心迎娶解苗子的是謝靜儀。談及解苗子的出身、血統,魏富堂下不了決心,跟謝靜儀訴說他的猶豫與彷徨。謝靜儀問魏富堂是不是真喜歡解苗子,魏富堂說了“喜歡她的藍眼睛”,校長便什麼都明白了,也沒說話,打開屋內塵封已久的鋼琴,演奏了肖邦的夜曲“F大調”。這是那架鋼琴的第一次正式演奏,也是魏富堂有生以來頭一次聽到這樣令人心靈震撼的音響,清脆舒緩的旋律將他心中的塊壘化作潺潺的春水,化作細雨中青翠欲滴的嫩竹,琴曲中解苗子在教堂的走廊下穿行。陽光從側麵射來,有薄霧縈繞,解苗子麵容平靜優美,一雙眼睛清澈如水……
敬重傾慕而不能占有,這是十分微妙又美好的狀態,魏富堂對謝靜儀的態度可以說就是這樣一種狀態。聰明的魏老爺小心謹慎地把握著這種狀態,把謝靜儀當做了自己的紅顏知己。
這是魏富堂的福氣。作為知己的謝靜儀,她以她的方式,成全了魏富堂一生最美滿的一段婚姻。
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得到這樣的知己,從這點看,魏富堂是幸福的。
魏家大院第三次舉行了熱鬧婚禮,薑森送了“舉案齊眉”的大匾。稀裏糊塗的山裏人一時竟然沒搞清楚,魏老爺娶的究竟是哪一個,有的說跟上回娶大小趙一樣,這回也是一下娶了倆。
鬥南山莊,等待花轎來迎娶的解苗子將一頭金發披散開,對青女說,給我把它們染黑了……
花轎到了魏家大院,轎中走出了解苗子,揭去蓋頭,滿頭烏發!自此以後幾十年,解苗子月月要染發,青木川的人,從沒有誰看過金發的解苗子。其對頭發裝飾的嚴謹,遠遠超過了六十年後為時髦而改變發色的紅頭發,誰也說不清解苗子為什麼要把金發變黑,就像說不清紅頭發為什麼把黑頭發染紅。
魏老爺愛槍,以自己的心理相推,以為誰都愛槍。新婚之夜,他將一把美國“科爾特”手槍送給新婦解苗子作鎮室之寶。解苗子說她害怕槍,不要,魏富堂說這把槍是用世界上最好的鋼做的,連發二十,槍管也不發熱,全中國也沒有幾把。解苗子還是不要,魏富堂就把槍擱在了枕頭邊上……
第二天,魏富堂早早地去訓練他的民團了,解苗子要青女把那槍收拾起來,說一看見它就心驚肉跳。青女拿起那把發著幽藍光芒的小手槍,不知如何處理,想了想,把槍收在衣櫃深處,不放心,又探進胳膊把它往裏推了又推。
解苗子隨身帶著一本洋裝書,全是英文,她告訴青女,這本書叫《聖經》,於她是很重要的東西。解苗子每回吃飯前都低著腦袋念經,念的什麼沒人聽得清。山裏人吃飯講的是“熱乎”,爛糟稀飯也要“趁熱”,但解苗子不,解苗子什麼時候將一桌冒著熱氣的飯菜念涼了什麼時候動筷子。解苗子對著肥美的紅燒肘子念經的時候,魏富堂就坐在旁邊等,十分的理解,十分的耐心。魏富堂從施秀才那兒聽說,解苗子信的是景教,是從外國傳過來的教,西安有塊名碑,唐朝的,叫《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說從唐朝這種洋教就在中國盛行了,“景”即“經”也,“大”也,信教的人一天念幾遍經,人家不叫念經,叫“祈禱”,是求神仙寬恕罪行。魏富堂不能理解的是,解苗子好端端的女子怎的處處要認罪。
進入魏家大宅的解苗子徹底變了,一腦袋的羊毛卷挽了個元寶髻盤在腦後,斜插了一支綠翠的簪,身著藍布褲褂,成為了魏家大院名副其實的女主人。黑頭發的解苗子很快為青木川人所接納,她跟女人們很隨意地聊天,告訴她們觀音菩薩、老佛祖以外還有基督,基督的娘叫瑪麗婭……人們從不問她的身世來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敏感話題,她有時候說自己是山外人,有時候說自己是太真坪人,總之在青木川安身立命,是主的安排。
久了,大家都隨著她說是太真坪人。誰都知道,太真坪永遠也找不到她的娘家,當然也沒人去找過。
(第4節)
青女的講述讓馮小羽心裏漸漸明晰,既然今天的解苗子身上已找不出任何混血的特征,就說明她不是轆轤把的艾米麗。她斷定,現在糊塗得一塌糊塗的解苗子就是謝靜儀,而謝靜儀就是她要尋找的程立雪。
這一結論馬上被張保國推翻,張保國聽了馮小羽有關解苗子的推斷,說金蟬脫殼,倒是個很好聽的演義故事,拍成電視劇一準很好看。他很希望解苗子是當年的督察主任的夫人,但解苗子的確是太真坪人,前些年搞人口普查,在太真坪西溝裏也發現了解姓的後裔,不過那是屬於四川地界了。太真坪雖然沒有解苗子的具體娘家,解苗子出於那裏是沒人能否認的。張保國說,土改時調查階級成分,有人在山裏見過解苗子的親戚,說這個家族是有個女兒嫁到了青木川,這些在青木川的曆史資料上都是有記錄的。
青女也說解苗子就是解苗子,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過日子,有什麼改變大家都清楚。
馮小羽說,你們都在說謊,集體說謊!1945年對青木川來說是個重要的年份,1945年有兩個外地女人來到了青木川,後來一個死了,一個就做了頂替!
張保國說,那個死了的呢?一個人的去世總要留下痕跡和話題吧。
馮小羽問謝靜儀到哪裏去了,張保國說不知道。馮小羽說,校長在青木川是個重要人物,校長的下落你們既拿不出痕跡也提不出話題,不是有點兒奇怪嗎?
張保國說,本來都是很清楚的,是你硬往糊塗裏整。
馮明在院子裏洗臉,說馮小羽把事情搞得複雜化了。土改時候,為慎重起見,解苗子的情況是他責成林嵐和另一個女隊員去調查的,解苗子在山裏確有親屬,家庭成分是貧農,所以土改時還是給解苗子留了房產田地,還讓她繼續住在魏家大院裏。
馮小羽還是對1945年的外來女人不能釋懷。
馮明對張保國說,你忘了1945年到青木川來的一個最重要的女人。
張保國問是哪一個。
馮明說,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