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2 / 3)

李天河在下頭檢查工作,幾天沒有照麵,打電話來說有事就找張賓。那個張賓已經徹底成了鍾一山的“俘虜”,不但對楊貴妃來過青木川深信不疑,還跑前跑後幫著鍾一山找證據,召開座談會,進入了同樣走火入魔的狀態。許忠德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圍著小樹轉悠,好像那些醜陋的東西明天就能結出果實來。

馮小羽的頭腦一片混沌迷蒙,如進山那天的大霧,滿是遊動的空白,露出隱隱的景致,卻又瞬間隱藏得嚴嚴實實。河水在橋下緩緩地流,從前麵山裏淌出又流進後麵山裏,青木川被包圍在重重疊疊的山中。馮小羽如看環幕電影一樣,轉了個圈,四麵八方的山便也聯起手來,擠擠挨挨圍著她轉了一個圈。她不知道山的內裏都有什麼,是毒蛇猛獸還是鳥語花香,是窮山惡水還是茂密森林。因為不知,所以要探索,因為艱難,所以更執著,心的深處竟有一些由艱難生成的快樂,馮小羽喜歡這種感覺。

紅頭發的小青年,現在馮小羽知道了,他是三娃子的兒子,將手插在褲兜裏,一躥一躥地走過來,在橋頭停下來問她,作家同誌,你們還要住多久啊?

馮小羽說不知道。

紅頭發騎跨在橋欄杆上,想跟馮小羽說點兒什麼。馮小羽看著這個一刻也不能安靜下來的年輕人,想不出以他這樣的閑散,靠什麼來維持生計。紅頭發問馮小羽對太白手兒參有沒有興趣。馮小羽問太白手兒參是做什麼用的,紅頭發說是名貴中藥,真正的綠色中藥,沒有汙染,沒有化肥,純天然。人參的火力太大,西洋參的效果太偏,隻有這秦嶺山中的太白手兒參最好,最是提氣補腦,以前魏富堂給胡宗南送禮,不送大煙,不送洋錢,就送太白手兒參。馮小羽問他從哪裏搞來的這東西,紅頭發說有人從山上挖來的,托他幫助銷售,這東西價格大,老百姓不會買,多是賣給城裏來的人,他聽奪爾說馮小羽是個作家,作家最需要補腦,吃這個最合適。馮小羽說山上是野生動物保護區,怎麼還敢上去挖藥?紅頭發說,偷著挖唄,青木川的人祖祖輩輩都挖藥,城裏藥鋪的藥都是秦嶺裏出去的,秦嶺無閑草,知道吧?

馮小羽說她不想買太白手兒參,她不提氣也不補腦,她的氣很足,腦袋很好使。紅頭發讓馮小羽問問鍾一山,說那個大學問可能要。馮小羽說,那個學問的氣比誰都足,腦子活躍得一會兒一個想法,用不著再補。

紅頭發說,你父親呢,那個老幹部,他是最該補的。

馮小羽說,老幹部吃藥花公家的錢,讓他自己掏腰包,花一分錢也舍不得。

紅頭發很失望,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甩著腿說,吝得很,都是些一毛不拔的。

有人在橋那邊喊紅頭發,說佘鴻雁在滿街找他,紅頭發一下來了精神,答應著跑了。

馮小羽回到青女家的住處,見鍾一山坐在院子裏擺弄他的唐朝銅鏡,問他怎麼沒出去找楊貴妃,他說在等人,說有個農民家裏存了一個青銅的衣帶鉤,馬上就送過來,說不定會和楊貴妃有什麼聯結。馮小羽說全是瞎掰。鍾一山說真的也罷,假的也罷,他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搞科學研究,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線索都會鑄成大錯,要知道,曆史的變化全在偶然之中。

馮小羽說,那你就等著楊貴妃的衣帶鉤吧,要是在日本山口油穀町再找出一個,配上對,您就大功告成啦!

鍾一山說,這樣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

馮小羽說,什麼衣帶鉤,連你這個破銅鏡,全是假的!

鍾一山說,我知道你這幾天心情不好,其實也沒什麼,社會調查麼,花出代價,沒有結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連這點心理承受能力都沒有,趁早鳴金收兵,打道回長安。

馮小羽說,靠這些假貨贗品,你就斷定儻駱道走向,你的結論也就成了假貨。

鍾一山說,我在尋找信息,捕捉一切可能,曆史通過文物在對我說話,我要的是曆史,不是東西,我知道怎麼在假的裏邊尋找真的,我不能因為假而拒絕真,我也奇怪,小小青木川怎的有這些贗品。

有衣帶鉤的農民來了,竟然又是紅頭發青年,青女家的黃狗一見他就咬,嚇得他不敢進門。馮小羽把狗攏到一邊,狗還呼呼地要往上撲。鍾一山說青女家的狗太勢利,看來人的衣裳破,就不依不饒地叫喚,剛才張保國來了,它孫子似的搖尾巴。馮小羽說狗不是看衣裳破,狗是不懂時髦。紅頭發的牛仔褲一邊裂著一條大口子,露著肉,狗以為是要飯的。

紅頭發把鍾一山拉到一邊,從懷裏摸出一個報紙包的小包。打開報紙,裏麵是一層棉花,剝開棉花,是層油紙,小心翼翼地展開油紙,亮出一個生滿綠鏽,琵琶形狀的銅鉤,兩手捧著,遞到鍾一山跟前,連連說,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壞。

衣帶鉤的確很精致,造型流暢而漂亮,鏽的間隙中露出鎏金線刻花紋,花紋的圖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風格。這樣精美的衣帶鉤民間不可能製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帶,出自宮廷是必然的。鍾一山問紅頭發怎的會有這東西,紅頭發說是他祖上的存留,鍾一山立即追問,他的祖上在青木川居住了多少代。紅頭發也不含糊,張口便說有三千多代了。

馮小羽說,夠得上中國猿人了。

紅頭發說,大家的祖先都是中國猿人。

鍾一山手裏沒鬆開那個衣帶鉤,跟紅頭發談論衣帶鉤的價格。紅頭發張口要一萬,讓鍾一山傻了眼,鍾一山說他不要這個鉤子了,他隻要給鉤子照個相,權當證據。紅頭發說照相不成,這裏有個肖像權的問題,在城裏也不是拉住誰就能照的,冒冒地照了得賠人好幾十萬,人是這樣,鉤子當然也是這樣。鍾一山說他照鉤子是為了科學研究,不是為了營利,這不存在著侵犯肖像權的問題。紅頭發說,沒買你就不能照,買了你愛怎照就怎照,沒人管得了你!兩人正在為鉤子爭論,許忠德挑著水桶從門口過,要給他的山萸苗子澆水。馮小羽喊住許忠德,老漢朝院裏探探身子,把水桶放下了。紅頭發一見許忠德,趕緊抓過他的寶貝,揣進兜裏。許忠德堵在門口訓斥道,再不要丟青木川的人,夥同佘家弄虛作假,坑蒙拐騙,哄誰!

紅頭發對鍾一山說,他胡說,這個不是假的,是我祖上傳下來的。

許忠德說,你祖上傳個鬼喲,從你爺那會兒就偷雞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賭,沒有正形,是青木川有名的閑打浪。你爺抽大煙,賣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連你奶都賣了,會有這遺傳?你替佘家從外頭背來東西,擱井裏,讓它們長鏽,哄的就是外頭來淘寶的人,這些東西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場更能騙人。社會打假,打的就是你們這夥人。

紅頭發說,文物市場沒打假這一說,他買假貨是他認不得真東西,不是我騙他!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連我先人的短處也揭,真是不講一點兒情麵了!

許忠德說,人心得往正裏放,什麼時候都不能偏。

紅頭發說,我看你的屁股是完全坐到外人一邊了,你再拍山外人的馬屁,人家也不會委任你當少校參謀主任。紅頭發氣惱地罵許忠德是該挨槍子兒的,說1952年不是政府發了善心,早崩了他這個土匪走狗,他以為他是誰啊!

紅頭發還不解恨,對馮小羽說,當年是他跟那個貨郎拍著胸脯,紅口白牙地給魏老爺打下生命財產的保票,魏老爺才繳了槍的,結果呢,繳了槍就給斃了,把房子地也分了,整個一個大騙子。那個貨郎自此再不敢來青木川,這個許忠德守住青木川再不出山,為什麼不出去,他心裏有愧!這些他當然不會給你說,青木川的人誰都知道。

許忠德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拽著鍾一山就奔了解苗子院裏那口井。紅頭發緊跟慢趕地在後頭追,嘴裏不住地說,許老二,我揭了你的老疤,你的臉擱不住了,惱羞成怒,就向外人泄露機密,這事讓佘老板知道了,他會有你的好看!

許忠德說,你去告訴他,誰壞了青木川的名聲,我就和誰沒完。

到了魏家後院,許忠德當著鍾一山的麵將沉到井裏的網兜提上來,塑料網兜裏滿是青銅的物件,光“唐代”的衣帶鉤就有七八個,還有不少銅鏡,有葡萄獸紋的,有菱花芙蓉草的。器物上刷滿綠彩,一看就是“批量生產”的仿製品,由山外帶進樣品,佘鴻雁批量仿製,沉到幹枯的井裏,借著井底的潮氣讓浮彩慢慢滲入,慢慢生鏽,然後再埋入黃土之中,數月後掘出,就是完整的“出土文物”了。鍾一山捧著一把衣帶鉤,如同捧著一把尚未長熟的青棗,好氣又好笑,但是他私下跟許忠德說,老許,紅頭發手裏那個衣帶鉤的確是真的。

(第3節)

青女說她最遠隻到過縣城,但是據馮小羽了解,青女在當丫頭的時候不但出過寧羌縣,還跟著大小趙到過佛坪老縣城。後來當了婦女會長,成了幹部,便絕口不提這段經曆,也不願意再提大小趙的事情。

青女在青木川的曆史發展中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她是最早和解放軍接觸的當地青年,是紅色政權培養的第一批幹部,是難得的婦女積極分子,在促進魏富堂投誠繳械工作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以後揭發魏富堂反共反人民的陰謀中,青女揭露出魏富堂私藏美國“科爾特”手槍,讓魏富堂由集訓變為了關押。

曾經,青女在青木川紅得發紫。

紅得發紫的青女本應平步青雲,一路向上,順理成章成為地方幹部,上鄉上縣上地區,前程輝煌,可是青女並沒有在革命路上大步前進,結婚以後的青女一心一意過起了小日子,成了一個典型的婆婆媽媽。馮小羽做過調查,1952年夏天,也就是在魏富堂被鎮壓後數月,青女推掉了到縣裏幹部學校進修的機會,嫁給了青木川一個普通的農民。

青女對魏家大院的任何事情都不做評論,這點,馮小羽來到青木川便已經感覺到了,馮小羽要和青女談論青木川的曆史,就必須拿出充分證據。與許忠德不同,青女對不想說的絕不會像許忠德那樣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他,青女的招數是“守口如瓶”。

青女領著孫女九菊打感冒疫苗回來,坐在板凳上給九菊縫製衣服上的小兔子,馮小羽在旁邊幫她紉針。青女的眼睛花得厲害,戴著眼鏡也紉不上,而小兔的縫製需要不停地換線,這給她的工作增加了難度。九菊不時地催促,希望能早一刻穿上有兔子的衣服,在外麵玩一會兒就要跑回來看看“兔子”的進度,把青女搞得沒一點兒辦法,對孫女說,就是真兔子也不是一天就能長起來的,它得慢慢來不是。

九菊不管,九菊說王華的衣服上有米老鼠,張妞妞的衣服上有大象,她的衣服上必須有兔子,而且兔子要盡快在身上出現,以便去媲美。

這樣一來,縫製兔子的工作就比縫製皇上的龍袍顯得更為重要。馮小羽的參與使青女的針線輕鬆了不少,至少她可以不必為那些彩線細針傷神了。

馮小羽說這樣的兔子城裏小商品市場有半成品出售,隻需縫在衣服上即可,如果九菊喜歡,她回去可以買一打寄來,要兔子有兔子,要狐狸有狐狸。青女說省城那樣的大地方要啥子有啥子,上個月佘家買回來一個電什麼灶,不冒火苗,一個片片,照樣能燒水做飯,就是天上的仙女做飯也達不到這樣的水平……馮小羽說那是電磁灶,比電爐還方便,現在城裏很多人家都用這東西。青女說佘家人說城裏有種飯叫“旱寶寶”,小孩子都愛吃,一個“寶寶”十幾塊。馮小羽想了想說,佘家人說的大概是“漢堡包”,其實就是洋人的肉夾饃,沒甚意思。

馮小羽問青女到沒到過西安,青女說,我哪裏到過西安,就是寧羌縣城,也隻去過兩回。

馮小羽說,當年送大小趙回西安,您是跟著一塊兒走的,同去的還有十幾匹馬,二十幾個護兵。

青女停下針線呆了半晌,問是誰說的,馮小羽說是解苗子說的。解苗子說大小趙是青女送走的,青女跟著她們一塊兒上了西安。

青女說,是一塊兒走的,……可誰也沒到西安……

馮小羽讓青女把當時情景細細說說,青女說,幾十年的事了,都忘了。

馮小羽說,您其實一點兒也沒忘,都在心裏裝著呢。

青女的確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大小趙的憂鬱症越發嚴重,姐倆輪換發病,魏家大院幾無一刻寧日。

大趙自稱觀音菩薩座下的龍女投胎,一心到觀音崖出家,將頭發全部剪光,不施粉黛,灰布直綴連睡覺也不脫了,又將住房布置成佛堂,香煙繚繞,把木魚敲得響徹終日。羅光華是魏富堂手槍隊的隊長,承擔著魏富堂私人保鏢的任務,出入內宅,被大趙碰見,每每要扯住,說羅光華是觀音座下的善財童子,私自下凡,死活要將“善財童子”送回去,害得羅光華輕易不敢進魏家大院。身為手槍隊長卻不敢進院,作為保鏢就很失職。

小趙不言不語,黑袍黑履,一到天黑在院中遊走不歇,誰不留神撞見,能嚇個半死。小趙半夜在廚房出現,說是餓了來找吃的,將廚子陳把式嚇得跪在地上磕頭篩糠,說家中老母尚在,無人奉養,求閻君開恩,再給三五年陽壽,待老母去了,他自去報到。原來是將小趙當做了索命的黑無常。

大小趙碰在一起,沒有話語,生硬呆板,如兩具棺材裏坐起的僵屍。後來不知由誰發起,她們開始玩一種“鬼推磨”的遊戲,並且越推越上癮,成了每日的功課,不是大趙來找小趙,就是小趙去找大趙,由於“鬼推磨”,使她們成了分不開的一對。這個遊戲玩得讓青女這些身邊丫頭們膽戰心驚,隻要看見妖孽般的大小趙湊到一塊兒,就四處躲藏,為的是逃避那個可怕的遊戲。所謂“鬼推磨”,是將一碗清水放置院中平地,一個方凳四腳朝上摞於碗上,四個人站在四個方位,將手心輕擱凳腳,不一刻,那凳子就自己旋轉起來,並且越轉越快,人便跟著轉。也隻有在那飛快的奔跑旋轉中,大小趙仿佛才成了活人,回到了人間,大趙光光的腦袋上冒出了大粒大粒的汗珠,反射出了太陽的光芒;小趙像老鼠一樣唧唧地叫喚,身上的氣味更濃。

魏富堂反感大白天在家裏搞什麼“鬼推磨”,將內宅所有方凳全部收藏入庫,讓兩個趙尋不到道具,絕了“推磨”的念頭。魏富堂給大小趙找過不少大夫,吃了不少藥,兩個姐妹的病終是日甚一日,鬧得人說魏家大宅內有冤屈的鬼魂作祟,附在大小趙身上,興風作浪。這鬼魂不是別人,就是憤憤不平的劉二泉。

一個大宅被攪得鬼氣森森。

胡宗南在魏家大宅裏住著的時候見過大小趙,說是兩個如玉美人被疾病纏繞如此,實在可惜,讓他的私人大夫給大小趙看過病,大夫說姐倆的病已經不能用憂鬱症概括,應該屬於精神分裂範疇,這種病不能根治,不能有後,否則有血脈遺傳的可能。這樣一來,問題嚴重了,魏富堂刻意改變魏家的基因,為此而不惜重金,長途跋涉去省城迎娶名門。這一舉動顯得有些得不償失,在選擇妻子、接續書香門第的同時也接續了難言的疾病,這是讓他始料未及的,且不說趙家兩位小姐生不出兒子,就是生出來,指望一個瘋瘋癲癲的後代為魏家爭來光彩,為他百年之後的墓碑掙來令牌,也是妄想。他從此與大小趙極少接觸,也到她們的住處去,點卯般,坐坐就走,從不多待。這一期間,魏富堂的床笫實際是呈空虛狀態,精力旺盛,時值盛年的魏老爺,時時處於不安的焦躁中。知道魏老爺焦躁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青女,一個就是李樹敏。

青女不止一次看到魏老爺到小趙的房裏,麵對著先天高貴,後天不動人的妻子,臉上透出的失望和無奈。魏老爺坐在南窗前的桌子旁,煩躁地用手指敲擊著桌麵,小趙在床上坐著,臉朝著牆,一動不動,足足有一頓飯工夫,兩人誰也沒說一句話。青女給魏老爺端茶,魏老爺問青女,你多大了?

青女嚇了一跳,她也多少知道了些男女的事情,慌慌地說,十一。

魏富堂說,太小,你得上學,好好伺候太太,將來我送你到西安念書。

青女說她不念書,她就願意伺候太太。

魏富堂說,把書念好了,你就是太太。

青女低著腦袋不敢說話,她在琢磨魏老爺話裏的意思。她就是太太,誰的太太,魏老爺的太太麼,要是那樣她可不願意,對她來說,魏老爺太老,比他爹還大。

魏富堂的身邊應該說不缺女人,以他的勢力,就是強迫哪個來,哪個也不敢不來。鎮街上妓館、煙館的外來女子也有不少,但魏富堂的眼光卻是太高,他睡的女人,一要有品位,二要漂亮,就是嫖妓,也得要“賣油郎獨占花魁女”,這妓首先必得是“花魁”,還得由他一個獨占。問題是青木川、青木川周邊,找不到他想象中的花魁。館裏來了新姑娘,老鴇必請魏老爺過來喝茶,其目的不言自明,姑娘中也不乏佳麗,但魏富堂竟然沒看上一個。人們觀念中的土匪惡霸多是性欲旺盛,色膽包天,動輒便要強奸,便要玩弄女人,可是魏富堂卻有些例外,他睡女人與娛樂無關,目的隻有一個,生兒子,生好兒子。多少有些變態。後來人們分析,這可能與他當年和結發妻子劉二泉不正常的夫妻關係有關。

有一天,青女到前院去請示冬天給小趙房裏撥炭火的事情,恰逢李五少爺來看他的舅舅,桌上照例放了蒙著紅紙的核桃饃,五少爺坐在八仙桌旁邊跟魏富堂討論續娶舅母的事情。以五少爺的意思還是得在山外找,山裏的女人再漂亮終歸還是村氣,沒見識過大地方的名媛則罷,見識過了,便知道了大家閨秀的妙處,傳宗接代,品種質量是第一的。

魏富堂悶著頭不說話,隻是呼嚕呼嚕抽水煙。

五少爺說外甥跟舅舅說這樣的話當然很不合適,但是他娘給他下了話,讓他在外頭無論如何得給舅舅尋個滿意的女人來,漂亮、學問、品位、門第一樣不能少。

魏富堂說,你還有兩個舅母,山外大家閨秀哪個願意進山做小。

李樹敏說,簡單極了。

魏富堂說,怎麼叫簡單極了?

李樹敏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青女說,把兩個舅母送回西安就行了,用城裏的說法是離婚。

魏富堂說,用當地說法就是“休”了,趙家姐倆也沒啥子過錯,休不得。再說,她們西安娘家大概是沒人了,休回娘家就是把她們推上死路。

李樹敏指著青女說,怎能說舅母娘家沒人,她不是人?

李樹敏說罷衝著青女一笑,青女覺著五少爺的笑裏滿是內容。她年齡小,還解不開,兜不住那些內容,但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大概跟大小趙是永遠分不開了。

那年冬天,魏家沒給大小趙房裏撥炭,陝南陰冷的天氣凍得人瑟瑟發抖。南方的冬天跟北方不同,北方是冷在皮肉,南方是冷在心裏。越是需要太陽的時候越是沒有太陽,天老是灰蒙蒙的,無所謂早晨和黃昏,無處躲,無處藏,躲到哪裏都是陰冷和潮濕。

果然冬天的日子沒過多久,魏富堂就安排人,要將大小趙送回西安。

魏老爺在西安市後宰門給大小趙購好了一院房。為這個老烏跑了幾趟西安,回來給魏富堂彙報說後宰門是西安的白菜心,離鍾鼓樓不遠,東有車站,南有市場,居家過日子絕對方便,房子裏置辦了一應手使家具,雇了兩個當地老媽子,兩個小廝,靜候著姐倆入住。魏富堂還不放心,又安排青女在內四個丫頭隨同前往,使回到西安的趙家姐倆保留著已經習慣了的一切。依魏富堂的設計,護送趙家姐倆的團丁走到西安駱峪山口便折回,隻三兩個精幹,便衣短打扮,和丫頭們將女主人送至後宰門。

大小趙是晚上起身的,起身那天下午陰雲低垂,飄著微微的雪花。青女出門看了幾回天,都沒有晴的跡象,她不明白為什麼魏老爺將出發的時間選擇在了晚上,而且是這麼一個糟糕的天氣。她為小趙準備了狐皮鬥篷,問小趙要不要帶上手爐,小趙說不帶,什麼也不帶。的確,小趙把什麼都扔在了青木川,隻身一人,一件單薄黑袍,輕輕鬆鬆走出了門,就像她來的時候那樣簡單。

她們離開青木川的時候,雪停了,出了月亮,月亮周圍一層彩色的暈圈,映照得山色河流都影影綽綽,仿佛隔了一層。昏黃月色中,大小趙一人一領滑竿,顫顫地走過河,河邊站了幾個人,是來送行的丫頭們的父母兄弟。四個丫頭準確說是青木川第一批出外的打工先驅,是而今青木川如縷不絕進城打工青年的先輩,她們的走,在許忠德等學子出山讀書之先,並且意義完全不同,所以就顯著有點兒悲壯,特別是在這微雪初霽,月色迷蒙的時候。丫頭們興奮中有些惶恐,第一次離家,第一次走出寂靜深山,投入到繁華都會,她們向往那裏,又懼怕那裏,四個人都處於矛盾中,想哭,又覺著不應該哭,臉上的表情就非常難看,跟她們的父母兄弟告別的聲音就有點兒發顫。爹娘告訴她們,魏老爺已跟他們談好了條件,那邊管吃管住,一年兩套衣裳,這邊每年可以到魏家大院領取六塊大洋,一年後她們可以回來探親,不願意再去的可以留下……六塊大洋對她們的家庭來說是個不小的數目,這樣的優惠條件在青木川是絕無僅有的,丫頭和她們的爹娘沒理由悲哀。

丫頭們緊緊地站在滑竿後頭,每人的手裏攥著一塊大洋,是李五少爺看在兩個舅母的麵子上送給她們的賞錢。五少爺說了,他本應該親自去送舅母,但是老母親入冬以來喘病加劇,恐有不夷,隻好拜托家鄉幾個姑娘一路辛苦關照,權當替他行孝。五少爺將大洋交在每個人的手中,到了青女這兒,與眾不同,給了她三塊,雖然是悄悄的,但那夜色中清亮的叮當聲還是讓青女尷尬。比別人多了兩塊,這讓她非常的不安。

魏富堂派了兩個班的親兵護送大小趙,由少校團副老烏帶領。老烏膽大心細,這樣的任務交給他,萬無一失,比魏富堂自己親自去還放心。上路的人中還有魏富堂的汽車機械師,他要回西安探望妻小,順便購回汽車配件。

好馬快槍,金銀細軟,一行人打著火把,浩浩蕩蕩出了青木川,奔了去石門棧道的山路。

大小趙坐在滑竿上,招呼也沒打,連看也沒看魏富堂一眼,冷淡得就如同當初離開西安的娘家。

丫頭們一步三回頭,止不住淚水漣漣。

魏富堂和大夥站在青木川口,目送著北去的火光。火光拉成長長的一條,順著山道迤邐向上,漸小漸隱,直到被雜樹叢擋住,看不見了。一陣風順著山道吹來,捎來一股點燃的鬆明氣息,眾人心裏有一種送殯感覺,隻是誰都沒有說出罷了。

這的確是一條不歸之路。

魏富堂是草莽出身,他為大小趙選擇回西安的路線是避開繁華城鎮,迂回秦嶺古道,先走金牛道,再沿漢江南下,到洋縣,北上華陽,從周至穿出,直抵西安。之所以這樣選擇,是他對這一帶山地的熟悉。當年追隨王三春,這是他的主要活動範圍,裏麵的溝溝岔岔,熟悉得不比當地土著差。哪裏有村落,哪裏能歇腳,哪裏有接應,哪裏有臥底,他和老烏都一清二楚。一路上,他們要防範的是官兵,不是土匪,坦蕩大道,老烏他們隨時會被扣押查問。雖有胡宗南、於右任的交往,畢竟過於招搖。國軍是最靠不住的,見色起意,見錢眼開,官兵可以以各種理由阻擋他們、消滅他們,整治他們絕沒有商量餘地。山裏的土匪、民團就簡單多了,山道上都是弟兄,東邊的彭源州彭大王,北邊的鄖天祿鄖胡子,都在一塊兒喝過酒,跟老烏也是莫逆之交,沿途會有所關照,道路艱苦卻絕對安全。

秦嶺最高處海拔3600米,這裏的氣候俗稱“夏無酷暑,冬日極寒”,“太白積雪六月天”,就是到了盛夏,雪還留戀山巔,不肯退去。青女們走在地凍天寒的冰雪裏,旅程痛苦難耐,山道滴水成冰,一步三滑,幾乎到了生命的極限。最先倒下的是小趙,發燒咳嗽,最初還能就著青女帶的暖壺喝口熱水,後來水也喝不進,嘴巴起了一層亮晶晶的泡,蔫在滑竿上不睜眼睛。在華陽鎮,老烏請了中醫給小趙開了幾服藥,養息了幾日,還是得往前走,人卻虛弱得抬不起頭,連聲音也發不出了。繼續向北,翻過惑人坪梁,過了都督門,遠遠望見佛坪老縣城的石頭城垣,她再堅持不住,昏死過去。山道陡斜,無法乘坐滑竿,是那些親兵輪流地背,將小趙背進了老縣城。

自從當年王三春和魏富堂在老縣城演出過那場貓捉老鼠的血腥遊戲以後,老縣城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兩個縣長同時被殺,凶手無從查找,新派來的縣長吳其昌到任上的第二天,一直跟隨著他的兄弟吳運昌就被土匪綁了票,這個土匪不是別人,就是魏富堂的把兄弟鄖天祿。綁縣長兄弟的目的很簡單,要槍、要棉衣、要大米,否則就撕票。應該說吳其昌是個有頭腦有作為的縣長,在來佛坪之前是漢中城固的縣知事,對堰務方麵很重視,提倡種樹,反對亂砍濫伐。城固的五門堰是陝南重要水利工程,自漢代便有此設施留存,吳縣長在任期間,曾多次勘視水利,出示布告,禁止在堰頭開荒種地,放牧踐踏及砍伐樹木,要老百姓“蓄荒植樹,以固堤堰”,“如有違犯,帶案懲辦”。至今,五門堰頭還有一塊吳其昌責令農民傅青雲立的《認罪碑》,傅青雲在碑文上說,他砍了堰頭一棵樹,經鄉紳說情,縣上從輕處理,罰他補種樹木十五株,出資請戲班子唱戲三天,寫出檢討,刻成碑,立在五門堰,以警後人。吳其昌這招很厲害,僅誰砍樹誰請戲班子就很絕,老百姓看戲的時候就得問個為什麼,為什麼呢,為砍了一棵樹,真真的劃不來。但就是這個在城固平地上很玩得轉的吳縣長,到了山地卻變得一籌莫展,寸步難行,老百姓可以立《認罪碑》,土匪可是不會立任何碑的。吳其昌還沒來得及將這件很棘手的事情稟報漢中行署,隻是稍稍怠慢了來送消息的土匪小嘍,他兄弟血淋淋的人頭就隔著牆被扔進了縣衙大院。人頭咚的一聲砸在大堂台階上,他兄弟的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哪!吳縣長立刻傻了,帶領著城內全體官兵職員跑回漢中,走到一個叫袁家莊的地方,住在關帝廟裏,準備第二天再往漢中趕。那天晚上,躺在關老爺供桌上的吳縣長輾轉反側整整一宿,一大早,就說再不往前走了,說昨天關老爺托夢給他,讓他將佛坪縣城遷往袁家莊,此地為通郡大邑,忠孝之地,蔚為文明,佛坪發達興旺有日可待矣。

於是整個政府班子在關帝廟內各司其職,開張辦公,當下就張貼了將佛坪縣衙遷往袁家莊的布告,李代桃僵,索性將袁家莊叫了佛坪。後來人們分析,吳縣長所謂的關帝托夢是托詞,如果真是他領著全體官員逃回漢中,保住了性命,也絕沒有他的好果子吃,首先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扣在他腦袋上就絕對無可辯白。在供案上思量一宿,便假借關老爺之意,留駐袁家莊,使“臨陣脫逃”變做了“戰略轉移”。

縣長的離去,讓佛坪老城的百姓備感失落。本來佛坪就山多田少,生理綿薄,首腦一走,更留不住人,於是他們也追隨著父母官向袁家莊遷徙,帶著他們的祖墳,帶著他們的豬狗牛羊,如同後來的“三峽移民”般,塵埃滾滾,行走在山間的小路上。佛坪縣城很快地衰敗了,空落了。被喚作“老縣城”,所謂的“老”,就是過了時的舊地,真正的佛坪城崛起在了袁家莊。沒有誰再到老縣城來,從華陽過來的路死了,草長起來了,樹長起來了,老縣城慢慢地藏匿於泥土和植物之中。

大小趙們進入老縣城的時候,老縣城除了城牆還屹立於崇山峻嶺之間外,城內房屋已經傾圮破敗,荒草沒人,縣衙門、文廟、義倉、城隍廟都消失了,空留下一堆堆碎磚爛瓦。“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老房的宅基、巨大的碾盤、漢白玉的石雕、蒼老的石碑,散落在荒草叢中,這裏那裏,偶有所見。廢墟中,唯一挺立的是“榮聚站”,它像一個老謀深算的匪首,帶著冷笑,帶著自信,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城內還有零星住戶,總共不過五六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戰戰兢兢在荒涼中過著荒涼的日子。

老縣城破敗若此是老烏們沒想到的,當他們疲憊不堪地走過那座半坍塌的城門洞時,老烏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當年他和魏富堂擺脫王三春的藏匿之處。那些店鋪、煙館、賭局、女人,那熙熙攘攘的山場,仿佛都如樹上的落葉,飄飄蕩蕩很隨意地散了。巨大鵝卵石砌就的城牆,因為屢次的失職,再不被人理睬、重視,在衰草寒煙中落魄凋零。一行人走在那條荒草埋沒的“街”上,誰也沒說話,他們知道在這座荒廢的舊城裏不會得到任何想象中的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