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歎口氣,“你也許是對的,但在那時候,服侍的本質就是如此。她如果道謝才會很不自然。你懂嗎?”
她看起來滿腹狐疑。
“我不期待她會有其他反應。”
“但你一定有某種感覺吧?”
“當然。”我突然對討論死者這件事產生一種厭惡,“我隻是不表現出來。”
“從來沒有?”她顯然不想要也不準備等待答案,我鬆口氣,因為我也不想給她答案。她噘著嘴,“這整個仆人和夫人的階級關係太荒謬了。一個人完全聽從另一個人的使喚。”
“時代不同。”我簡短地說。
“烏蘇拉也是這麼說的。”她歎氣,“但這幫不了我多少忙,不是嗎?我的意思是,演戲是種反應。當舞台指示是‘不要有反應’時,想要創造有趣的角色有點困難。我感覺像個紙板人,呆呆地說著,‘是的,小姐’,‘不,小姐’,‘裝滿三個袋子,小姐’。”
我點點頭:“一定很困難。”
“我原先是嚐試埃米琳的角色,”她私下透露,“那是演員夢寐以求的角色。她的角色這般有趣,令人向往,魅力十足。她本身是個女演員,又死於車禍,真是轟轟烈烈。”
我感覺得到她語氣中的失望,但我並不怪她。我敢說,我曾經有好幾次希望自己是埃米琳,而不是女仆。
“無論如何,”她不甚滿意地說,“我要演格蕾絲,我會盡力把她演好。何況,烏蘇拉向我保證,發行光盤片時,他們會給我專訪,因為我是唯一在真實人生中見過我角色的人。”
“我很高興能提供你一些幫助。”
“是的。”她說,沒意會到我話中的諷刺。
“你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看看。”她翻開下一頁,有樣東西從裏麵掉出來,像巨大的灰色飛蛾般翩然飄落地麵,麵部朝上。當她伸手去撿時,我看出來那是一張黑白照片,一群人表情嚴肅。即使有一段距離,我還是覺得那張照片很眼熟。我馬上記起它來,就像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或是一場夢、一幅畫,通過最單純的形狀被喚回記憶之海。
“我能看一下嗎?”我說,伸出我的手。
她將照片遞給我,將它放在我滿是節瘤的手指上。我們的手稍微碰觸,她迅速縮回她的手,似乎害怕傳染到什麼。也許是老邁。
那是張加洗的照片。照片表麵平滑、冰冷而暗淡。我將照片斜對著窗戶,讓它捕捉從石楠荒原閃爍而來的天光。我透過眼鏡眯著眼睛仔細看。
那是我們沒錯:一九一六年夏天裏弗頓莊園的合照。
我們每年都要照這種合照,瓦奧萊特夫人堅持這項傳統。他們每年都會從倫敦照相館請來一位攝影師,挑個吉利的好日子,穿著華麗,慎重地拍照。
拍出來的照片是兩排表情嚴肅的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用黑布蓋著的相機。照片由專人送過來,放在起居室的壁爐架上展示一段時間後,再貼到哈特福德家族剪貼簿的恰當頁麵上,與邀請函、菜單,以及新聞剪報放在一起。
如果那是其他年份拍的照片,我可能不會記得日期。但我記得這張特殊照片拍攝的時間,因為在它之後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弗雷德裏克先生坐在前排中央,他的母親坐在一邊,葉米瑪坐在另外一邊,縮著身子,黑色圍巾圍在肩膀上,用以掩飾她已身懷六甲。漢娜和埃米琳分別坐在最兩側,一個比另一個高,穿著黑色禮服。那是新禮服,但不是埃米琳想要的那種。
站在弗雷德裏克先生身後,位於第二排中間的是漢密爾頓先生,湯森太太和南希分站兩側。凱蒂和我則站在哈特福德女孩後方,司機道金斯和達德利站在最邊上。兩排的界線清清楚楚。隻有保姆布朗坐在其間的某個位置,在從溫室拿來的藤椅上打著瞌睡,不在前排,也不在後排。
我看著我嚴肅的臉,梳得緊密的發型讓頭看起來呆板,大耳朵特別顯眼。我就站在漢娜身後,她的金發梳成波浪,僵硬地貼著我的黑色製服邊緣。
我們的表情都很嚴肅,那是當時的習慣,但特別適合這張照片。仆人穿著慣常的黑色製服,但家族也穿上黑色。因為在那個夏天,他們也加入橫掃英國和世界的哀悼氣氛。
那是一九一六年七月十二日,就在阿什伯利勳爵和少校合並舉辦喪禮後的隔日。葉米瑪在那天分娩,而我們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答案。
那個夏天酷熱異常,照相的那天,我比平常起得還要早。太陽照在沿湖而立的樺樹上,透過閣樓窗戶照射進來,一道炙熱的陽光橫越床鋪,撫摸我的臉龐。我不在意。在陽光中醒轉,比在陰暗的沉睡宅邸中開始工作好多了,我喜歡這種轉變。對女仆而言,夏季太陽是一日工作的最佳伴侶。
攝影師預計九點半抵達,等我們在前麵草地上聚集好時,日照強烈,天氣已經熱得不得了。燕子在閣樓屋簷下尋找庇護所,把裏弗頓莊園當作自己的家,它們好奇安靜地盯著我們,無精打采,沒有高歌。甚至連車道兩旁的大樹都保持靜默,樹頂的葉子紋絲不動,仿佛要保持精力,直到微風吹拂,才不情不願地響起沙沙聲。
攝影師的臉上滿是汗珠,給我們一個個地安排位置,家族坐著,仆人站在後排。我們靜靜照他安排,全部身著黑衣,眼睛盯著相機,思緒漂流到教堂墓地所在的山穀。
之後,在較為涼爽的石製仆人大廳,漢密爾頓先生要凱蒂倒檸檬汁,我們則無精打采地頹然坐在餐桌旁。
“事實是,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湯森太太說,用手帕輕輕擦拭她浮腫的雙眼。這個七月,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哭泣,從少校戰死法國的噩耗開始;當阿什伯利勳爵隔周因中風病逝時,她哭得更為淒苦。
“一個時代的結束,”漢密爾頓先生坐在她對麵,“確實如此,湯森太太。”
“我想到爵爺閣下時……”她的聲音逐漸變小,搖搖頭,將手肘撐在桌上,浮腫的臉埋進手中。
“中風來得很突然。”漢密爾頓先生說。
“中風!”湯森太太抬起臉說,“他們也許寧願這麼說,但他是死於心碎。一定是這樣。他無法忍受像那樣子失去兒子。”
“我認為你說得對,湯森太太,”南希說,將警衛的圍巾綁在脖子上,“他們很親密,他和少校。”
“少校!”湯森太太的眼眶再度盈滿淚水,下唇顫抖,“可憐的孩子。想到他就像那樣死去,在某個恐怖的法國淤泥灘。”
“索姆河。”我猶豫地吐出這個詞,感覺餘音帶著不祥的預兆。我想到阿爾弗雷德最近寫的信,薄薄的肮髒紙張聞起來有遙遠地方的味道。它在兩天前寄達,法國郵戳標示它是在一個禮拜前寄的。他在信中故作輕鬆鎮定,但信的語調裏的某種東西,某種沒有說出的東西,讓我忐忑不安。“阿爾弗雷德在那兒嗎,湯森太太?索姆河?”
“我想應該是,女孩。我從村莊裏聽說‘番紅花男孩’被送到那邊。”
凱蒂正好端著檸檬汁的托盤過來,喘口大氣:“漢密爾頓先生,萬一阿爾弗雷德……”
“凱蒂!”南希陡然打斷她,偷偷看著我,湯森太太的手則捂住嘴巴,“你隻要管好把托盤放好就好,還有,閉上你的嘴巴。”
漢密爾頓先生抿了一下嘴唇,說:“你們女孩別擔心阿爾弗雷德的事。我想,他會被照顧得很好,指揮官會盡力而為。如果他們沒有自信能保衛國王和國家的話,他們不會送阿爾弗雷德和其他男孩上戰場。”
“那並不代表他不會被子彈擊中,”凱蒂怏怏不樂地說,“少校就被射殺,他還是個英雄。”
“凱蒂!”漢密爾頓先生的臉變成燉煮大黃的鮮紅色,湯森太太喘口氣。“你要語帶尊敬。”他的聲調變成顫抖的低語,“這個家族在幾個禮拜以來已經承受了過多悲傷。”他搖搖頭,拉好眼鏡,“我連看都不想看你,女孩。你去洗碗槽……”他轉向湯森太太尋求幫助。
湯森太太抬起肥胖的臉龐,邊啜泣邊說道:“你去洗我所有的烤鍋和平底鍋,連要留給收破爛的舊鍋子也給我刷幹淨。”
凱蒂慢慢走向洗碗槽,我們一聲不吭。愚蠢的凱蒂,竟然討論死亡。阿爾弗雷德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他在信中總是這麼說,告訴我們不要找人取代他在莊園的工作,因為他很快就會回來。他要我保留他的房間。我想起阿爾弗雷德說過的一件事,一件讓我們擔心今後職務的事。
“漢密爾頓先生,”我平靜地問,“我毫無不敬之意,但我想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阿什伯利勳爵死後,誰會接管這裏……?”
“應該是弗雷德裏克先生吧?”南希說,“他是阿什伯利勳爵的另一個兒子。”
“不,”湯森太太看著漢密爾頓先生說,“應該是少校的兒子,不是嗎?等他出生後,他是下一位繼承頭銜的人。”
“這要視情況而定。”漢密爾頓先生嚴肅地說。
“視何種情況?”南希說。
漢密爾頓先生環顧我們一眼:“要看葉米瑪夫人懷的是兒子還是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