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在電影裏有個角色。當然不是我,而是一位扮演我的年輕女孩。無論一個人與災難多麼不相關,但他活得夠久的事實,就足以引發外界高度興趣。兩天前我接到烏蘇拉的電話,她擁有纖細的體形和一頭長長的金發,是位年輕電影製片。她問我,扮演“一號女仆”(現在改為“格蕾絲”)的女演員是否有幸和我見個麵。
她們要來希斯謬贍養院。這裏不是最適合碰麵的地方,氣氛不好,但我已經沒有心思或體力去遠處旅行,也不想再假裝年輕。因此,我坐在房間的椅子上等待。
門口傳來叩門聲。我看看鍾,九點半。她們很準時。我察覺自己正屏住呼吸,並納悶我為何如此。西爾維婭領著烏蘇拉和扮演我的女孩進入我的房間。
“早安,格蕾絲,”烏蘇拉說,從小麥色劉海下對我微笑。她彎下腰,在我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我大吃一驚。
我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她一屁股坐在床尾的毛毯上,這個舉動很冒失,但我訝異地發現我並不在乎,然後她握住我的手。“格蕾絲,”她說,“這位是凱拉·帕克。”她轉身對站在我身後的女孩微笑,“她將在電影裏扮演你。”
那位女孩,凱拉,從陰影中走出來。她十七歲,勻稱的美麗讓我驚愕。金發紮成馬尾垂到肩膀。臉蛋圓圓,豐滿的嘴唇塗了閃閃動人、厚重的亮光唇彩,一字眉下是藍色的眼眸。一張適合販賣巧克力的親和臉龐。
我清清喉嚨,想起禮數,指指西爾維婭稍早從早茶室拿來的棕色合成纖維椅子:“請坐。”
凱拉優雅地坐下來,蹺起穿著薄薄牛仔褲的雙腿,偷偷往左邊看去,那是我的梳妝台。她的牛仔褲破破爛爛,口袋的線頭都跑出來了。西爾維婭告訴過我,破爛不再是貧窮的象征,它現在代表時髦的風格和品位。凱拉平靜地微笑,目光緩緩掃過我的私人物品。“謝謝你肯見我,格蕾絲。”她記得該說這句話。
我不喜歡她直呼我的名字。但我這樣是不合常理、大驚小怪的,因此,我警告自己別這樣。如果她用我的頭銜或姓氏稱呼我,我一定會堅持,叫她無須如此正式。
我發覺西爾維婭仍在敞開的門口徘徊不去,她正拿著抹布在擦拭門柱上的灰塵,用專心工作來掩飾她的好奇心。她很迷電影演員和足球明星。“西爾維婭,親愛的,”我說,“你可以端茶給我們嗎?”
西爾維婭抬起頭,帶著全神貫注的神情:“茶?”
“也許請你順便帶些餅幹來。”我說。
“當然。”她不情不願地將抹布收進口袋。
我對著烏蘇拉點點頭。
“是的,請給我茶,”她說,“奶茶和一塊方糖。”
西爾維婭轉身麵對凱拉,“你呢,帕克小姐?”她的聲音變得緊張,雙頰升起鮮紅的雲朵。我覺得,她一定認得那位年輕女演員。
凱拉打個哈欠。“綠茶和檸檬。”
“綠茶。”西爾維婭慢慢地說,仿佛她剛得知宇宙如何起源的答案,“檸檬。”她仍站在門柱旁不動。
“謝謝你,西爾維婭,”我說,“我照平常就好。”
“好的。”西爾維婭眨眨眼,魔咒打破,她最後轉身離開。門在她身後關上,我與兩位客人單獨留在房內。
我立刻後悔支開西爾維婭。我被一種突如其來的非理性情緒所淹沒,我想,她若在場的話,過去就不會回返。
但她走了,我們三個人安靜了一會兒。我再次偷偷瞥了凱拉一眼,研究她的臉,試圖在她秀麗的五官上辨識出年輕的我。忽然,一陣悶暗微弱的音樂響起,劃破寧靜。
“抱歉,”烏蘇拉說,一麵在包包裏摸索,“我忘記把鈴聲關掉。”她拿出一隻黑色小手機,鈴聲變得更響了,在她按下按鈕時,鈴聲陡然在一個小節上停止。她尷尬地微笑,“我真的很抱歉。”她瞥瞥屏幕,臉上滿是驚詫,“抱歉,我離開一下?”
凱拉和我點點頭,烏蘇拉離開房間,手機貼在耳朵上。
門輕輕關上,我轉身麵對年輕的訪客。“嗯,”我說,“我想我們該開始了。”
她輕輕點頭,從手提袋裏拿出一個活頁夾。她打開活頁夾,拿出一疊用夾子夾住的紙張。我從版麵編排方式看出那是個電影劇本,大寫字體之後是較大篇幅的正規小字體。
她快速翻了幾頁,然後停下來,抿緊光亮的嘴唇。“我在揣摩,”她說,“你和哈特福德家族的關係,還有女孩子們。”
我點點頭。我早料到會有這個問題。
“我的角色不是重要角色,”她說,“我沒有很多台詞,但我在電影剛開始時有很多出場鏡頭。”她看著我,“你知道。端茶,那類的事。”
我再次點點頭。
“無論如何,烏蘇拉認為,我若有機會和你討論女孩子們的事,是個好主意,比如,你對她們的看法。這樣我會對我的動機有些概念。”她尖銳地說出那個詞,特地發音清晰,仿佛那是個我不熟悉的外國詞眼。她挺直背,表情帶著一層掩飾性的防禦,“我的角色不是主要角色,但讓她個性鮮明還是很重要。你永遠不會知道誰會來看電影。”
我點點頭,她接下去說:“因此,我很需要你告訴我你的感覺。有關你的工作和女孩子們。”她身子往前傾,眼睛是威尼斯玻璃的冰藍色,“這對我有好處,你瞧,你仍然……我是說,你仍然……”
“活著,”我說,“是的,我懂。”我幾乎欣賞起她的坦白,“你都想知道些什麼?”
她露出微笑,我想,她是鬆了一口氣,她的冒失迅速被我們的熱切對話所吞噬。“嗯,”她說,瀏覽放在膝蓋上的一張紙。“我先問些乏味的問題。”
我的心跳加快,好奇她要問什麼。
“你喜歡當仆人嗎?”她說。
我吐了口氣;該說是鬆口氣,而非歎息。“是的,”我說,“曾有一段時間。”
她看起來滿腹狐疑:“真的嗎?我無法想象有人會喜歡每天服侍別人。你喜歡它哪一點?”
“其他人變成我的家人。我喜歡我們之間的友誼。”
“其他人?”她的眼睛熱切地睜大,“你是指埃米琳和漢娜嗎?”
“不,我是指其他仆人。”
“哦。”她很失望。毫無疑問,她想扮演一個更為深刻的角色,在這個改寫過的劇本中,格蕾絲不再隻是個局外人,不再隻是個觀察者,而是哈特福德姊妹的秘密夥伴。當然,她很年輕,而且來自一個不同的世界;她不知道仆人不能僭越某些界限。“聽起來不錯,”她說,“但我和其他仆人沒有對手戲,所以這對我用處不大。”她用原子筆逐一檢視問題表,“仆人工作中有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嗎?”
每早和鳥兒一起起床;閣樓在夏天是個烤爐,在冬天則是個冰箱;洗衣服的手凍得通紅;擦拭過度引發背痛;滲透到骨髓的疲憊。
“疲倦。日子漫長而工作繁重。我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
“是的,”她說,“我就是這麼演的。我甚至不用假裝。排演一天下來後,我的手臂早就因到處端著該死的托盤而酸痛不已。”
“最痛的是我的腳丫,”我說,“但那隻是在剛開始時,等我十六歲,買了新鞋後就不會痛了。”
她用圓而彎曲的字體在劇本後麵寫了些東西,然後點點頭。“很好,”她說,“我用得到這一點。”她繼續用花體字潦草地寫著,“現在問你一些有趣的問題。我想知道埃米琳的事。比如,你對她的看法。”
我猶豫著,不知該從何開始。
“我們有幾場對手戲,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詮釋,如何傳達。”
“什麼樣的對手戲?”我好奇地問。
“嗯,比如,她第一次見到R.S.亨特的時候,靠近湖畔,她滑下湖,差點淹死,我得……”
“靠近湖畔?”我困惑不已,“但那不是他們初次見麵的地方。那是在冬天的書房,他們……”
“書房?”她皺皺完美的鼻子,“難怪編劇會改寫那個部分。一個滿是古老書籍的房間不夠刺激。這樣子真的比較有戲劇張力,就在他自殺的湖畔。故事的結尾就是開始。很浪漫。”
我不得不接受她的說法。
“我得跑回宅邸求援,等我回來時,他已經把她救起來,讓她恢複生氣。那位女演員是這樣演的,她專心地抬頭看他,甚至沒注意到我們都跑來幫她。”她停頓一下,睜大眼睛看我,似乎她已將她的意思表達清楚,“你不認為我該——格蕾絲該有所反應嗎?”
我慢慢思索我的答案,她迅速說下去。
“哦,不是很明顯的反應。隻是一個微妙細膩的反應。你明白的。”她輕輕吸口氣,歪著頭,鼻子朝天,然後歎氣。直到她卸下這個表情,臉朝著我,睜大眼睛凝視時,我才了悟,原來這是演給我看的即興表演,“你瞧?”
我遲疑著,仔細選擇我的字眼。“你要怎麼演你的角色,你要怎麼演格蕾絲,當然由你決定。但如果是我的話,那是在一九一五年,我無法想象我會有任何反應……”我對她揮揮手,無法對她的表演作出評論。
她瞪著我,好似我錯失了某些重要意涵。“但你不覺得,沒向跑去求援的格蕾絲道謝,有點傲慢、輕率嗎?我覺得跑來跑去,然後像個僵屍般呆站在那,實在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