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她的名字後,湯森太太又開始哭泣。“可憐的女士,”她說,“她失去她的丈夫,現在又快臨盆了。真可憐。”
“我想全英國有很多像她這種情況的女人。”南希搖著頭說。
“但這不一樣,不是嗎?”湯森太太說,“發生在你服侍的家族身上就是不一樣。”
靠近樓梯的煤氣燈旁的第三個鈴響了起來,湯森太太跳起身。“哦,老天,”她說,手立即放在豐滿的胸部上。
“前門。”漢密爾頓先生站起來,將椅子推進桌子下方,“毫無疑問,是吉福德勳爵。他來公布遺囑。”他將手臂套入夾克外套內,拉直衣領,透過眼鏡盯著我,然後才走上樓梯,“阿什伯利夫人隨時會搖鈴叫茶,格蕾絲。等你送完茶後,記得端一瓶檸檬汁到外麵給漢娜小姐和埃米琳小姐。”
他消失在樓梯頂端時,湯森太太用一隻手輕拍她的心髒。“我現在變得比較容易緊張。”她悲傷地說。
“這麼熱,難怪你會如此,”南希瞥瞥掛鍾,“你看,才十點半。瓦奧萊特夫人兩小時後才會搖鈴要用午餐。你今天不妨早點休息吧?格蕾絲可以負責端茶。”
我點點頭,高興能有點兒事可忙,免得我一直想這個家族的哀傷。
我端著托盤走上陰暗仆人大廳的樓梯,進入主廳。我立刻被日光和熱氣包圍。阿什伯利夫人堅持遵守維多利亞嚴格的守喪方式,命令我們拉上宅邸裏的所有窗簾。由於前門門頂的橢圓形玻璃窗沒有遮掩,於是陽光透過玻璃窗盡情流瀉而入。這讓我聯想到相機。房間盛滿道道光線,而生活就在照相機黑盒子的中央。
我走過大廳,抵達起居室,將門推開。隨著夏季的開始,溫暖、腐壞的空氣漂流而入,房間顯得沉悶無比,陷入宅邸的深沉悲傷中。巨大的法式門緊閉,沉重的錦緞和絲質窗簾已經拉上,懸掛方式顯得死氣沉沉。我在門口猶疑片刻。房間裏的某種氣氛讓我裹足不前,它在這段時日似乎有所改變,卻與陰暗或熱氣無關。
一旦我的眼睛適應後,房間內的陰鬱畫麵開始成形。吉福德勳爵年事已高,不過氣色紅潤,正坐在前任阿什伯利勳爵的扶手椅中,圓滾滾的大腿上放著一個打開的黑色皮革活頁夾。他大聲朗讀,沉浸在幽暗房間的回聲中。他旁邊的桌子上有座優雅的黃銅燈,花朵圖案的燈罩投下一圈柔和的光芒。
葉米瑪和瓦奧萊特夫人坐在對麵的皮製沙發內。兩個人都是寡婦。後者似乎從早上之後便變得更為嬌小:身著黑縐綢禮服,黑色蕾絲麵紗掩住她的臉龐。葉米瑪穿著的黑衣,也映襯她的臉,慘白無比。她原本圓潤的雙手現在變得細瘦纖弱,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克萊姆夫人已經到臥室休息,但仍在熱烈追求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芬妮得到旁聽的許可,高傲地坐在瓦奧萊特夫人的另一側,臉上帶著老練的憂傷表情。
附近小桌上擺著花瓶,我那早才從花園裏采摘的粉紅色杜鵑、淡黃色鐵線蓮和茉莉的嫩枝已在悲傷的消沉中紛紛低垂。茉莉的香味彌漫在緊閉的房間內,強烈得令人窒息。
小桌的另外一邊站著弗雷德裏克先生,他一手放在壁爐架上,高大身軀上的外套顯得僵硬。朦朧的光線中,他的臉凝重得像座蠟像,眼睛眨也不眨,麵無表情。台燈微弱的光芒在他的一隻眼睛上,投下陰影,另一隻眼睛則黝黑、直直凝視,熱切地盯著獵物。我觀察他時,他也在端詳我。
他動動放在壁爐架上的手指,如果不是因為他身體的其他部分靜止不動的話,我可能不會察覺到這個細微的動作。他要我把托盤端到他那邊。我偷偷瞥向瓦奧萊特夫人,奉茶次序的改變和弗雷德裏克先生突如其來的注意力使我內心煩悶,焦躁不安。但她沒有看我,因此,我遵照他的指示,小心避開他的凝視。當我將托盤放在小桌上時,他對著茶壺點點頭,表示要我倒茶,然後將注意力轉回吉福德勳爵身上。
我從來沒有倒過茶,沒有在起居室裏,沒有為夫人倒過。我猶疑了一下,不確定該如何進行。我拿起牛奶罐,慶幸房內陰暗,吉福德勳爵正在繼續他剛才的話。
“實際上,除非特別聲明,阿什伯利勳爵的所有財產和頭銜都將由他的長子強納森·哈特福德少校繼承——”
他停頓下來。葉米瑪按捺住一聲啜泣,聽起來更為悲慘。
我頭頂上方傳來弗雷德裏克先生清喉嚨的聲音。我想,那是不耐煩的表征,我偷瞥他一眼,將牛奶倒入最後一個杯子中。他的下巴僵硬,往前高抬出來,態度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吐了一口氣,特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壁爐架上敲擊,他說:“請繼續,吉福德勳爵。”
吉福德勳爵在阿什伯利勳爵的座位裏改變坐姿,皮革發出歎息聲,哀悼它離去的主人。他清清喉嚨,提高聲調。
“既然在收到哈特福德少校的噩耗後,沒有新的安排,因此,莊園將遵照長子繼承權的古老法則,由哈特福德少校的長子繼承。”他從眼鏡邊緣望著葉米瑪的肚子,繼續說道,“要是哈特福德少校沒有男性子嗣,那麼,莊園和頭銜則將由阿什伯利勳爵的次子,弗雷德裏克·哈特福德先生繼承。”
吉福德勳爵抬起頭,台燈的光芒反射在眼鏡上:“看起來我們得等結果揭曉。”
他停下話,我借此機會連忙將茶遞給女士們。葉米瑪連看都沒看我,想也沒想地就接過去,將它放在大腿上。瓦奧萊特夫人揮手拒絕。芬妮接下茶和小碟子,隻有她還有喝茶的胃口。
“吉福德勳爵,”弗雷德裏克先生以平靜的語氣說,“你要喝什麼茶?”
“加點牛奶,但不要糖,”吉福德勳爵說,手指撫過衣領,將棉質衣領從他汗液黏稠的頸部旁拉開。
我小心舉起茶壺,開始倒茶,注意不被蒸汽壺嘴燙到。我將茶杯和小碟子遞給他,他沒有看我。“生意還好嗎,弗雷德裏克?”他抿抿柔軟的嘴唇,然後啜飲他的奶茶。
我用眼角餘光瞥見弗雷德裏克先生點點頭。“相當好,吉福德勳爵,”他回答,“我的部屬順利將汽車工廠轉變為飛機製造廠,不久就要跟戰爭部簽下另外的合約。”
吉福德勳爵抬高一邊的眉毛:“最好別被美國公司搶去。我聽說他們製造的飛機足夠讓英國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小孩開!”
“他們的確製造了許多飛機,吉福德勳爵,但你不會看見我開他們的飛機。”
“此話怎講?”
“批量生產。”弗雷德裏克先生解釋道,“美國人生產得太快,想要趕上輸送帶的速度,沒有時間確保組合是否完美。”
“戰爭部似乎不在乎。”
“戰爭部眼光短淺。”弗雷德裏克先生說,“但他們終究會看出差別的。他們一旦看到我們製造的質量,就不會再和那些錫罐簽約。”他的笑聲好像太大了。
我不禁抬頭看他。我覺得,對一位在幾天內失去父親和唯一的哥哥的人而言,他的表現似乎過於沉穩鎮定。太過鎮定了。我想,我開始懷疑起南希對他的鍾愛描述以及漢娜的全心奉獻,她們可能都有所偏頗,戴維曾經說他是個心胸狹窄和滿心怨憤的人,這可能比較接近事實。
“年輕的戴維有任何消息嗎?”吉福德勳爵問道。
葉米瑪突然深吸一口氣,所有的眼光瞬間集中在她身上。她挺直身軀,緊抓兩側,然後細瘦的雙手撫過緊繃的肚子。
“怎麼了?”瓦奧萊特夫人從蕾絲麵紗後麵說道。
葉米瑪沒有回答,似乎全神貫注在跟她的寶寶進行無聲的溝通。她空洞的眼神直直瞪著前方,仍然撫摸著肚子。
“葉米瑪?”那又是瓦奧萊特夫人,她表示關心,但聲音早因痛失親人而顯得冰冷。
葉米瑪歪著頭,仿佛在傾聽。她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他不動了。”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一向很好動,但他現在都不動了。”
“你得離開去休息一下,”瓦奧萊特夫人說,“都是這個討人厭的熱氣。”她吞了吞口水,“這個討人厭的熱氣。”她四處張望,尋找佐證,“那,和……”她搖搖頭,抿緊嘴唇,不願意,或說無法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是這樣而已。”她鼓起所有的勇氣,挺直腰杆兒,堅定地說,“你必須休息。”
“不,”葉米瑪說,下唇拚命顫抖,“我想待在這兒。為了強納森,也為了你。”
瓦奧萊特夫人溫柔地將葉米瑪的雙手從肚子上移開,然後握住它們。“我懂你的心意。”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葉米瑪鼠褐色的頭發。那是個很普通的姿態,但它提醒我,瓦奧萊特夫人自己也是個母親。她動也不動,突然說:“格蕾絲,扶哈特福德太太到樓上休息。”
“是的,夫人。”我屈膝行禮,走到葉米瑪身邊。我彎下腰,扶她起身,暗自高興能有機會離開這個房間和它的悲傷。
扶著葉米瑪離開房間時,我恍然了悟,除了陰暗和悶熱,這房間本質上和以前不同的地方。放在壁爐架上的船鍾在往昔都以漠不關心的規律節奏標示著流逝的時間,現在它卻悄然無聲。它纖細的黑色指針凍結在阿拉伯數字上。阿什伯利夫人下令,樓上所有的時鍾都要停在四點五十分,也就是她丈夫與世長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