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秘秘的聲音:“你咋不尋個偏方?大虎家的生了三個閨女,這不剛剛添了個大胖小子,把婆婆喜得整天蹦圈玩。這二虎家的也快到月了,照了,又照出一個小小子來。聽說這都有偏方,你去問問吧。”
“不是說有些偏方也不很靈嗎?”
“這個靈!凡是吃的,都中了!都是大胖小子!”
老太太一聽很激動,“得閑了我得去,沒有男孩子可是一件大事,俺大兒子也幹得沒勁啊!老大家的肚子不爭氣……”
回到家,正在抱柴燒鍋,一扭頭看到一白衣飄飄風度翩翩的公子拖著拉杆箱提著東西姍姍而來,像旅遊的似的。
“咦,你咋回來了?沒去北京找你哥?”
老三有些不耐煩,“就從北京來。”
“沒給你找點活幹?”
“不好找。”
“準是你嫂子攔著不讓找!”
白衣青年光顧拿了一把折傘呼呼扇風,不置可否。
“媽個×的,找這樣的媳婦中啥用啊,一點忙幫不上還倒找事!你沒給你哥說是俺讓你去的?”
老三哼哼著,眼皮也不抬。
王老太太大怒,“都是媳婦教的,不然不這樣,連兄弟也不管不顧了,媽個×的,不信治不了你!等幾年你哥升了官,休了她,還能再找個黃花大閨女!這東西不能要,不知道顧家。對了,你哥給你錢了嗎?”
老三摸了半天,摸出一張毛爺爺,放在桌上。
老太太一把抓起錢,“混賬東西,掙倆錢都養媳婦孝敬丈母娘了,可是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長大的!人家也就是白白撿了你,上學時供你一分錢了沒?
還不是你老娘嘴裏省肚裏挪省出你這個大學生去當幹部的!媽個×的俺栽的樹,讓別人乘涼,撿漏都他媽跑那麼快!傳林,你以後一定要娶個孝順媳婦,你哥眼瞎了!”
轉眼到了周末,何琳瘋了般找MP3,問傳誌,傳誌茫然著臉,“要不,你買個新的吧。”
“我的呢!”
“傳林帶走了——讓我給傳林了。”
何琳氣死了,“那是我的私有物品,你有沒有得到我的同意?!”
傳誌有點結巴:“你、你可以買的呀,新、新的總比舊的好吧……我、我是為你好,你用新的他用舊的!”
這家子都是什麼人呐,隻要到來,她總是莫名其妙丟東西。她氣呼呼地拿了家中所有流通資產——一千多塊的聯名賬戶出門了,好,掏空家底買吧!可到了ATM機上一查,共同資產一下子少了一半,賬上隻有幹巴巴的七百塊了。腦子瞬間蒙了一下,不用說,又支援他親愛的貴族弟弟了。
都沒有力氣吵架了,何琳茫然地沿街暴走,不知道這日子過下去還有什麼意思,結婚半年了,她花出去的個人財產接近七萬塊,而他的全部薪水都支援他家人了,好像是她養著他,平時吃喝拉撒全是她的錢,還有合家過日子的必要麼?
有人一再提醒,中國的婚姻不是女人嫁給一個男人,而是嫁給他全家,難道自己真的做好了服務他全家七大姑八大姨的準備?
然後又上了公共汽車,毫無目的地在城市中亂轉,直到在西單廣場下了車。
那裏人來人往,霓虹閃爍。手機響了,是傳誌。沒理。
她毫無頭緒地隨行人走著,不知到哪裏,忽然好像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過頭,沒人——不對,聲音還在,再回過頭,大範圍掃視,小範圍聚焦,廣場中央草地上有幾個行為藝術實踐者都穿著怪異的半透明的玻璃或塑料衣服,機械人似的向眾人展示,邁著那種誇張的太空步,很熱鬧,雖有嘩眾取寵之嫌,倒也蠻吸引人。其中一個玻璃人好像在向她招手。
何琳走了過去,仔細看著被一隻白氣球擠歪脖子的臉孔,何衝。
“你在幹嗎呀?小醜似的。”
何衝慢慢走向附近一個臨時帳篷,幾分鍾後換了衣服跑了出來,一臉亮晶晶的汗珠,“姐,餓死了,帶錢了沒?”
何琳斥他:“是不是又被老媽罰了?活該!看你都幹了些什麼?”
何衝晃著他那高挑的長腿,吊兒郎當的,“不和你說,你沒那興趣。看到了沒,這都是人類疾病放大狀態,剛才我脖子上的,大瘤子,瘤子長這麼大就是這樣!”
“呸,惡心死我了!你有沒有點正經?”
“這隻是模仿一種極致的疾病狀態,給地球人提個醒,別天天想著掙錢,天天無節製地吃喝玩樂——這算不算正經?搞好了,算學分的!快點,餓死了,請吃一頓吧?”
何琳當即把卡裏的七百塊全取出來,在附近餐館請了何衝一頓孜然羊肉,沒吃完的還給其他“病友”打了包,然後額外塞給他一張毛爺爺。
他支援他弟弟,我也支援我弟弟吧,家裏不名一文就公平了。姐弟倆有說有笑饕餮一頓後各自散去了。
小雅剛從外麵回來,心跳得厲害,熱死了,就把空調打開了。婆婆走進客廳,又給關上了。
“外麵三十八度,我有點熱。”
“心靜自然涼。”老太太在屋裏轉了一圈,“這個月用電太多了。”
小雅沒說話,進去找身份證。婆婆在後麵,“你的卡裏麵怎麼兩個月沒打錢了?”
“酒店這半年生意不好,員工都減薪了,老板為了鼓勵下屬好好工作,改成發現金了。”
“多少現金?”
“三成左右,一千五到兩千不等。”
“才這麼點兒呀!錢呢?”
“媽,平時我都在外麵吃外麵住,也需要花錢的。鴻俊一個月實際上也得花兩三千吧,他還經常去我那裏吃。”
“我兒子零花錢多,我兒子掙得多啊!你要一個月一萬多,也給你兩三千花!”
“今年和明年我是掙不了那麼多了。掙這麼多的時候我再給你吧。”
“這是什麼話?連夥食費也不交了?”
“我一個月來不了家幾趟,來了也不一定吃頓飯,需要交夥食費嗎?”
“那房貸呢?也不管了?”
“鴻俊不是一個月一萬多嘛,他可以接著交。”
婆婆氣得要跳腳,“這房子也有你一份啊,你就做了甩手掌櫃不管啦?都讓我兒子交完,你也占一半啊!”
小雅回過頭,很溫和,“這房子首付是我一人付的,這一年的月供也是我的工資還的,少說也二十幾萬啦。現在讓鴻俊還到這個數我再接著還吧。”
婆婆氣得要命,“你們是夫妻,還用分這麼清?!”
“原本不用分這麼清,不用分清讓鴻俊還吧。”
“你的工資呢?”
“現在不是工資低了嘛。”
“那還耗什麼?換工作吧!”
“酒店生意不好,也隻是暫時吧,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再說老板以前對大家不錯,這個時候不好落井下石。”
“哎喲,你們也就是雇傭關係,哪有什麼講究,你老板騙人也不一定,反正真金白銀省在自己手裏了。你沒看報紙麼,有的老板就這麼使心眼,就這麼壞!”
小雅提著包包要走。
“你拿了什麼?”
把包包的拉鏈打開,“什麼也沒拿,就回來找身份證。”
“用身份證做什麼?”
“酒店的員工需要重新編製,要身份證核查一下。”
“你們酒店屁事不少,工資就那麼一點兒!”
“媽,沒事我走了,酒店忙。”
婆婆狐疑了一下,“欠何琳的那一萬還了沒?”
猶豫了一下,“……沒。”
“就指望你這點工資,猴年馬月能還完?”
“何琳是我好朋友,不用著急還吧。她自己也說,剩下這一點不著急,什麼時候有什麼時候還。”
“嘖嘖,你看人家何琳,娘家富,陪嫁都能陪個別墅!”
小雅終於堅強了一回,回過頭看著婆婆,“其實何琳的娘家也在後悔,房子一般是男方準備的,事到如今她家是沒辦法而已。”
“那是,何琳的眼光不行,找的婆家在農村,那男的也不咋樣,在冷衙當差,能掙幾個小錢呀,鴻俊一個月趕他一年了!”
“不過王傳誌人很好,何琳婆婆也不錯,結婚前待她像公主似的,結婚後待她像皇後。”
婆婆哼了一聲,“還不是何琳娘家富,有指望呢!”
小雅不再理她,帶著表麵的從容,顫著腿終於跑了出來。媽哎,這老妖真難纏,差點露餡,可能撒謊了心虛吧,竟與她糾纏了那麼長時間。身份證呢,以後就放回娘家了,免得婆婆哪天心血來潮給藏起來或幹點什麼事。
周末了,王傳誌去同事家裏幫忙裝修。傳誌為人忠厚,義氣,好說話,沒有曲曲彎彎的心眼,在以“貧”論道的北京男人來說,這種人是可以放心交往的。
一大早床上就剩下何琳,打著滾摸不著床沿,卻摸到了手機,得騷擾一下小雅。
“臭寶,你老公起了沒?”
那邊顯得心情愉快,“人家昨晚就沒來。”
“抱著枕頭睡大覺還那麼高興?”
“房子咱買了!哼!哼!”
“誰的名?”
“我爸媽的。”
“真英明!”
“咱的工資卡也終於落進自己手裏了,降到一兩千塊了,隻夠自己吃飯了,哈哈,老妖無比鄙視我呀!”
“老妖婆還真想著你的工資!”
“我不回家,也不接她電話,她跟我說不上,可能心裏難受吧,讓她兒子鼓動我換工作呢,說樹挪死人挪活,換換就比這個強!”
“頂住壓力。”
“放心吧,本姑娘已經不甩她了,她兒子稀罕她讓她兒子甩她去!”
“你老公有什麼反應?”
“他對我薪水突然變這麼少了很吃驚,哈哈。”
“你沒問他,萬一你失業了他養不養活你?”
“曾經問過,他說養。”
“隻是曾經。現在呢?”
“不敢問。我老公估計沒問題,但他媽還不把老天爺叫下來!”
“真討厭,我家妖婆也是,剛結了婚我辭職在家待了一陣子,她也嫌棄我在家吃她兒子的,心裏巨不痛快,但沒像你家老妖那麼囂張。”
“我家老妖是標準的變態。你婆婆好多了,年齡大了摳門省錢,依賴她兒子又愛嘮叨而已,正常範圍,你用不著杯弓蛇影。”
“婆婆不是媽,我真是體會到了,她永遠對你不會真心好。”
“那是,她又沒生你養你,到頭來你又搶她兒子,吸引了她兒子大部分注意力,不恨死你就算好的了。”
“不過,我家老妖對你很滿意。”
“我婆婆也蠻羨慕你這個王家媳婦的,一提起來就說你家陪嫁陪了一幢樓……”
“別說了,一大敗筆,恨不得掐死自己,當時過戶到我名下就好了。我覺得我小姨真是英明啊,她很多話都應驗了。可惜我沒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他家人一直覺得我們住得寬裕,想方設法的,削尖了腦袋往這裏擠,不是這個過來就是那個過來,煩死我了!我的家不想塞這麼多別人,旅館似的。他弟弟前幾天來,又氣得我夠嗆,傳誌這個人有時就是欠修理,不聲不響把我的MP3送他弟弟了,還想要我的破電腦,沒給!都什麼人呐,就知道與東西親!”
“有一幫農村親戚可不是要麻煩一些。你還好點,我同事也嫁了個山西農村的,這幾年整個村裏有個生病、旅遊的,隻要到北京,肯定往她家跑!幾乎每星期都沒消停過,把她煩的,說要離婚。離了兩年也沒離掉,又不是感情破裂,也不是那麼容易分的。關鍵是離了也不一定找個更好的,女人二婚,比起男人來,掉價不少。”
“我姐姐何晶,在美國,三十歲才結的呢。”
“人家是博士,白領骨幹精英,掉不下價的世界級白骨精,咱是北京級的,我要過了二十八歲還沒頭緒,我爸媽不嘮叨死我能算完?!不過現在不結婚的也好多呀。”
“結與不結都有好處。”
“要是沒有婆婆,結婚還是挺不錯的。”
“沒有婆婆,哪來的老公?”
“不聊了,敗興。我現在正享受著沒有婆婆和老公的自由自在的好處。沒結婚前都不知道這是好處,現在知道了,格外珍惜。”
“行,哪天我老公不聽話了,我也單身。”
“別價,傳誌這人還是挺搶手的,你要鬆開,相不相信會有一幫人搶?”
“估計搶鴻俊的人更多吧,畢竟你老公是高收入人士。”
“但買一贈一,贈品太拉後腿了。我能因婆婆離開他,估計下一個也能。”
兩人正聊著,樓下有嗵嗵的敲門聲。撂下電話,胡亂拿了件大衣跑下去打開門,何琳嘴巴張了半天合不上,擠出兩個字:“姨—父—”
門外一家三口人,為首的是麵目幹淨但頭發亂蓬蓬的五十多歲男人,猛一看比自己的父親還老,著了一件很舊的襯衫,皮鞋灰不溜秋的,褲腳一片油汙。就這麼一個邋裏邋遢的男人,曾經是鬱華清的老公,何琳小時候還在他家裏住過幾年。那時他牛氣哄哄的,喜歡發火和用洪亮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講話,喜歡對老婆孩子發號施令,鬱家二姑娘不讓他,倆人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現在想起,恍然如隔世,好像還有吵架的聲音回響。現在這個男人左手拉著一個四五歲穿紅裙子的小丫頭,右手拎一個鼓鼓的軍綠色大包包,身後跟著一個個頭不高、低調而安靜的女子,從五官上看曾經豐韻細致過,隻是好長時間沒精心打理了,眼角積了不少淺紋,頭發也一片膩汙色。
“哦,何琳,你結婚了?住這麼大房子?你父母還真舍得。”他進來便打量著客廳和樓道如是說。
“嘿,那當然,我老爸到現在還說我要星星他就爬到屋頂上拿杆子捅去。”何琳一邊納悶一邊給來客倒水。“去看表哥了沒?大表哥家生了個兒子,姨父你都晉升一級當爺爺了!”
那個老男人有點興奮,“昨天看了,還抱了一會兒……”
“見我姨了沒?”何琳終於說。
“哎……你姨還是那牛脾氣,不見我。當年我把所有財產都給她了,就拿走了個喝水杯子,沒想到她卻如此絕情!”
何琳想笑,掃一眼那女子突然掠過鄙薄神情的臉,心道,你不是活該嘛,都老夫老妻倆兒子快成年了,又在外麵勾了個年輕的“三兒”,五年前要死要活喊著鬧著要離婚的是誰啊?淨身出戶是小姨唯一的條件,你可以不離嘛。現在離了又回來幹嗎?還有臉說別人絕情。話又說回來,是不是所有財產都給了小姨,誰知道呢?他自己說的,反正別人也沒法查賬。
“我小姨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都這樣了,少惹她吧。”
“我回北京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她有那麼多房子,讓我住兩晚都不幹!”
何琳又禁不住笑了,“你去找表哥啊,您好歹還是他們的老爸!你們都離婚了,你還好意思帶著新老婆孩子去找她,難怪她絕情啊。”
女孩的媽媽向何琳投來冷冷一瞥。
“何琳,請你轉告你姨,當年我給她的財產太多了,我原單位的住房我要要回來,這是最起碼的。其他先不管。”
何琳也淡然地看著他,“你們的事太複雜,你可以親自向她說,也可以讓表哥去說,好歹你們是親父子!我在中間哪有說話的份。”
“這兩天我能暫住你家吧?反正你家這麼大。”
“我給我老公打個電話,看看他同學走了沒,走了您就住,若沒走……您先等一下。”
何琳跑到樓上,關上門,先給傳誌打電話,讓他幹完活回來,別喝酒喝到半夜。然後給鬱華清打電話。那個脾氣火暴的大嗓門張口即罵:“畜生,有多遠讓他死多遠!別給他開門!”
“哎呀,已經開了,他說想在我這裏住兩天……”
“呸!我都不讓你倆表哥收留他,對他寬容就是對你小姨的殘忍!”
何琳倒吸了口涼氣,都五年了,火氣還那麼大,疾惡如仇啊。“我怎麼說得出口把他趕出去?”
“就說今晚你小姨去你家串門,看我不罵死這一對臭不要臉的,還有他們的小妮子!”
何琳戰戰兢兢下了樓,不好意思啊,這個男人還是姨父時,在他家裏住過幾年,雖對她態度不好,好歹吃了人家掙的錢買來的飯。“姨父啊,您也隻能住這一晚了,明天我小姨正好來有點事……”
那個落魄的男人竟也十分感激,雖對如狼似虎的前悍妻氣咻咻地抱怨,但也沒辦法,現在是形勢比人強,人家強勢,有錢有人有擁護,他除了第二任妻子,什麼也沒落下。
晚上,傳誌回來,與妻子的前姨父隻是禮節性寒暄了一下,跑上樓來興致勃勃地問何琳緣由。鬱華清前夫嘛,他感興趣的是那個強悍的女人怎麼也能被甩?
“是不是不守婦道?”
“哼,別看我這個小姨脾氣大,嘴巴厲害,無理找三分的主,但就是不犯原則性錯誤!跟這個姨父近二十年,該做的都做了,我認為該做的都做了,洗衣做飯伺候孩子還要出去工作,活生生一個人就把家撐了起來。到最後,年華耗沒了,年老色衰了,卻被老公甩了。這種傷害是痛入骨髓的。以一個女人的角度,我毫無保留地站在弱勢的、被損害的、可敬又勇敢的鬱華清女士一方!”
“該做的,你認為該做的——是不是對她婆婆不好,對他家人苛刻,從實招來!”
何琳知道這個被認為老實的男人在趁機不真不假地敲打她,也就這點心眼吧。
“真對不起您,我這個小姨可能有時對丈夫簡單粗暴,但對婆婆還真是沒得說。姨父以前在國企建築隊上班,經常野外作業,半年多不回家。他爸媽就和我小姨過,那個時候我表哥小,我小姨侍候了小孩再去侍候公婆,然後再去上班,大冬天的不到五點,天還沒亮就起來收拾。婆婆還嫌我小姨做飯不好吃,動不動摔盤子砸碗,那脾氣和她兒子一個樣!我小時候在小姨家待了幾年,每一到摔碗時就嚇得哆嗦著躲在被子底下大氣不敢出,我和我表哥親眼目睹了小姨所受的苦和累。她婆婆一不如意,隻要氣沒全發出來,必跑到建築隊家屬院的樓頂上吆喝,大罵兒媳婦對她不好,經常威脅往下跳,讓她兒子回來收屍!
“我小姨在她單位和家屬院的名聲可不是一般的差啊,都是婆婆把她搞臭的,以搞臭她為樂事,很難相信她們在一個屋簷下奇特的對立。一般人是信老年人說的不信年輕人說的,我姨父回來一次聽到外麵人說一次,就回來和小姨打一次,他們是真的拉開架子大打出手,能把鍋碗瓢盆全砸了,從屋裏打到樓底下,每次我小姨都鼻青臉腫的。她婆婆就在旁邊站著,聲都不吭一下。公公人倒是不錯的,怕人笑話,本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想管,但管不了,常被老婆摁趴下。婆媳對罵時,公公曾經拉著婆婆:‘你別摻和他倆的事,媳婦管兒子應該的,人家兩口子,你有力氣管我就行了。’婆婆扭臉噴了老頭一臉唾沫:‘管你?死一邊喝茶去!’”
“還有一次小姨又懷孕了,無意的,本想流產,恰巧我姨父也不想在單位幹了,多生個孩子也不影響前途了,辭職下海,那時剛流行下海吧,就在外麵做包工頭,一年更回不了幾次家了。直到我小姨生二表哥,一直在照顧那老太婆,照顧得那個辛苦,現在她還說,那時一怕這個婆婆又去兒子那裏告狀,二怕又去樓頂上吆喝她,就什麼都忍著。有了第二個孩子,她就被單位開除了。小姨沒辦法,得養活家裏五口人啊,那時姨父包工剛剛做出點眉目,還拿不回來錢。小姨就求爺爺告奶奶去一家幼兒園給人家做飯,一個月八十元,整整做了三年!三年後姨父才拿了一些錢回家。以後的事就很俗氣了,姨父生意上了正軌,每年都掙得不少,因為在外地包活,有些錢彙來了有些錢留下做小金庫了,反正小姨也不知道,他說掙了就掙了,說賠了就賠了。
“男人有錢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在南京做工程時就和當地一個女人好上了,就是樓下這位孩子的媽,年齡小十歲不說,人家跟他時還是處女。姨父更不想家了,還秘密把這女的帶到北京來拜見了他媽。婆婆一直對我小姨有意見呢,一見可以換媳婦,自然高興,鼓勵兒子重新生活!
“那時我倆表哥最大的才十五歲,二表哥也就十一二吧,我小姨死活不願意,兩個孩子都扔給她,她怎麼養活?就威脅說:如果離婚我就到天安門廣場上自殺,也順便把你倆兒子殺掉,沒有任何包袱了,你就走吧!這樣這個傻姨父才被嚇住了。平心而論,他還是很疼這倆兒子的,男人大概都很在乎兒子吧,隻是很少履行父親的責任和義務,反正凡事都有我小姨呢。我這倆表哥呢,對父親一直也很陌生。
“婚沒離成,小姨父又回南京了,除了寄必需的生活費,幾年都沒回來過。
婆婆舍不得兒子原單位分的房子讓媳婦住,天天與媳婦吵架,讓媳婦滾,什麼也不避諱,什麼難聽說什麼,什麼兒子在外麵有人了,不要她了,想死哪去死哪去……總之說了太多她兒子的事,說了太多這個媳婦不好那個媳婦好的話,用來打擊小姨的同時,沒承想倆表哥聽多了,就對父親產生了恨意,拋棄母親不就是拋棄自己麼,他們一直是跟著母親長大,很少見父親。這婆婆離間挑撥兒子媳婦時起了更壞的作用,把孫子兒子的父子之情也離間掉了。
“小姨後來實在忍無可忍,答應離婚,要了所有的住房,外加二百萬。當時姨父在北京的房產都給小姨了,二百萬沒答應,說隻有一百萬。小姨說沒有一百五十萬不予考慮。最後一百五十萬也拿出來了。
“小姨父出得家門時說小姨太厲害了,讓他淨身出戶了。誰相信呢,他在南京經營多年,肯定不止一百五十萬吧。不過五年前能拿出一百五十萬,也說明姨父這個人太自信了,給出一部分家產,換來自由身,將來肯定還有的掙。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離了婚後,姨父的好日子也結束了,不知怎麼搞的他突然紅火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加上一次工地出人命,賠進去幾十萬,一次工地失火,又賠了一些,日子就一蹶不振了。小姨後來還幸災樂禍地說:這家子人不行,忒惡,沒有我給他們鎮著宅,發財發個屁!
“婆婆本指望新媳婦能對她更好些。姨父真與這小三結了婚,在南京安了家,還有了樓下這個孩子。這樓下的小三根本不讓婆婆去南京,孫女更是麵也不讓見。婆婆在第一任媳婦那裏就沒做什麼好事,第二任媳婦長心眼了,死活不與婆婆謀麵。我姨父沒辦法,在北京又給他媽買了一間小舊平房,也不怎麼搭理老媽了。我這前姨父的親媽與她老頭關係也一向不睦,本指望兒子與小媳婦拉自己一把的,沒拉成,一口氣撒在老頭身上,說老頭以前偏向大媳婦,死活不肯給老頭做飯吃,老頭餓得頭暈眼花就給我小姨打電話。小姨念著前公公的好,給老頭出了點錢在昌平置了一居室,出來單過了。現在老頭可自在了,平常沒事下下棋釣釣魚,像沒兒子似的,但兩個孫子經常讓小姨攆著去看爺爺。
“現在我這前姨父帶著妻兒老小回北京,估計南京混不下去了,不得已。他媽兩年前去世了,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就死在那間冬沒暖氣夏沒空調的小平房裏,三天後發臭了才讓鄰居發現。喪禮上,老頭回去了,兒子回來了,媳婦沒回,倆孫子隻露了一下麵就走了。我這姨父賣了小平房,又回南京生活了一陣,可能難以為繼吧。我小姨說他們自作自受,都活該!”
這就是現代都市愛情和婆媳故事。傳誌聽得直搔頭皮,“你怎麼知道得這麼門兒清?”
“前幾天我姨告訴我的,加上我小時候聽到的”
“陳芝麻爛穀子的,說這些幹嗎?”
“讓我長點腦筋啊。”
傳誌憋了半天,長吐一口氣,“嗯,不錯,最後唯一的勝利者還是你小姨啊!”
“什麼話,你覺得她完敗才符合女人三從四德的標準?”
“啊,你說話有點你小姨的風格了。”
“本來嘛,沒有我小姨,他的家都不能稱為家,沒有我小姨父,我小姨和倆表哥頂多也就生活困難點。誰對家有功勞奉獻大很明顯,財富也得按功分配嘛。”
“你小姨的婆婆還真可憐,那樣的死法還真符合你小姨的脾氣!”
“還不都怨她兒子!”
“我覺得是你小姨和你姨父——姓翟是吧?你小姨和老翟感情沒了,這夫妻兩人才是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是婆媳,離婚這事還真怪不到老翟媽身上。你們女人是發散性思維,愛聯想,愛找替罪羊,夫妻關係好或破裂,就是夫妻之間的事!”
“反正我小姨認為,離婚有婆婆一半的功勞,姨父的不顧家隻是讓她失望,婆婆的瑣碎和爭吵才讓她徹底厭倦那種生活的吧。你看離了,我小姨徹底放開了吧,反彈一樣,撒開腳丫子玩,玩不痛快都不樂意。我媽覺得我這個小姨年輕時過得太痛苦太壓抑,現在也不說她管她,補償過去吧。”
第二天傍晚,鬱華清就殺到何琳家了。當時傳誌剛下班,正在廚房準備晚餐,一般四十分鍾後老婆下班,正好吃飯。看到這位不速之客進來,男主人心就提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就怯她一頭,不由自主小心翼翼賠小心。用他後來的話說:惡人鬼都怕,被她的氣勢和潑辣壓住了,招呼不了。
鬱華清先去三個客房巡視了一下,回過頭,直視走道另一端正在剝蔥的外甥女婿,“那老不要臉的昨晚賴這裏了?”
“沒……沒有。”出於本能說謊吧。
鬱華清點了一下頭,又踱步到廚房裏看到小鍋裏雞翅在吱吱啦啦地響,“嗯,香!男孩子就該這樣子,不打仗了,不出苦力了,一天到晚和女人一樣出去上上班,回家做做飯也累不著。”
“嗯,那是,嗯。”
“何琳從小到大在娘家也沒幹過活,她媽和我都疼她,不舍得,不讓她動刀動火的,小姑娘在廚房裏待長了,就不好看了。”
“嗯,一般我做飯。”
“何琳算不上多聰明,就是心眼好,你對她好她就會對你好。”
“嗯,嗯,我知道。”
鬱華清走出廚房,環顧四周,“這現成的房子隻住你們倆多清靜啊,人少事就少,矛盾也少,還有什麼值得吵的爭的?這家啊,就怕外人瞎摻和,七大姑八大姨雞一嘴鴨一嘴,想沒有矛盾,難!”
“是,那是。”
這鐵娘子開始給何琳打電話,“臭丫頭,還沒到?明兒周末去你媽家吃飯,多長時間沒聚了?忘了?你怎麼沒忘吃飯?明兒我也去,燒牛尾骨,好長時間沒吃了。”然後大搖大擺揚長而去。
何琳回來了。傳誌半耍乖半開玩笑地向老婆彙報:“小豬呀,你小姨可真像孤煞星啊,怪不得老翟一大早就逃之夭夭了,寒啊!在她老人家麵前我做到了大氣也不敢出,她果然是你家鎮宅寶啊!”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怕什麼?”
“我怕她忽然發神經。”
“嗯?”
“我覺得她一不如意就能隨時發作,大聲咆哮!”
“哈哈,”何琳好不得意,“比起你媽來,半斤對八兩吧?”
王傳誌立即抗議:“我媽本質上就是一勞苦功高的大眾婦女,在偉大的主流母親那部分裏,你小姨可是——極品,絕對大無畏的人間極品!”
周末回何琳父母家吃飯時又發生了一件好玩的事。何家現在吃飯,家人湊齊已不容易了,閨女出嫁,兒子不回家,教授忙,公司的副總經常出差,偏偏這個周末人員很整齊,能來的都到了。鬱華清提了三斤牛尾,掌控了整個廚房。其他人都在客廳裏坐著,老何夫婦管理家庭的理念是開明和民主,大家都一邊看電視一邊聊天,無非是鼓勵傳誌加把勁,好好幹,爭取把工作轉正了,然後批評何衝遊手好閑,回到學校也不好好學,建議減他一半零用錢等等。
突然廚房傳出一句:“拿蒜來!”
談話戛然而止,傳誌本能地轉身去找櫃子上的菜袋子,嶽父已撒開腿直奔廚房裏的小陽台,那裏有蒜!何衝則哐地從他房間裏跑出來,抓著三瓣蒜呼嘯而過——三個男人在十秒鍾內都自覺地擠進了廚房,找蒜,給蒜。哈哈,鬱華明母女在沙發上笑翻了。
傳誌樂滋滋地先出來了,很興奮,原來嶽父和小舅子也怕這個女人啊!自己怕,不丟人了。
你可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因為他對工作永遠那麼盡心盡責,你可以說有誌者事竟成,因為他勤勞坦然的態度;你也可以說水到渠成,雖然也就是個國家公務員,薪水絕對不高,但穩定,福利好,有鐵飯碗之稱,對貧窮出身的王傳誌來說,這份轉正文件和當年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都是改變命運契機的證明。當然,轉了正,薪水上浮了幾十塊錢,不等數額的獎金也多了起來。他顯然不是個很聰明的人,除了高考分數瞬間驚豔外,在社會上混很快淪為智力和情商平庸的一員,唯一不同的是他比別人更用心,更認真,踏踏實實地累積自己。
在得到轉正通知的那個上午,傳誌想的最多的是:啊,這下鐵飯碗到手了,下一步就是買書,考研,念個在職研究生。反正工作相對清閑,三四年後說不定又是一個質變。
當他告訴何琳時,何琳隻是樂了一下,也隻是樂了一下,沒那麼high。在她有限的概念裏,隻要考上了國家公務員,一年後絕大部分人都能轉正的,所謂一年考察期,不過是篩掉隱藏在米粒中的極少極少石子的工具,期間隻要不作奸犯科,都可以過的。
傳誌打電話告訴母親時,王老太太表現截然相反,興奮得跳大腳,不知是她誤解了兒子的意思覺得兒子一年後又升官了,還是兒子這邊無論發生什麼芝麻粒大的喜事,她都當做西瓜看待,大嗓門一下子又喊得半村人都聽見了:“兒啊,你又升官啦!好!好!好好幹,好好工作,咱王家祖墳上冒出的青蒿越來越粗了!給你娘長長臉,爭取明年再升一級!”
傳誌手心冒汗,又不好意思了,但心裏美滋滋的。
娘倆東拉西扯了一會兒,老太太突然沉下聲音,“兒啊,你嫂子又懷上了,我去算了一卦,說這次是男孩……”
傳誌沒說話。
“何琳還沒動靜?”
“沒。”
“你們等啥呢?快點生,有了孩子完事了,總是拖著算咋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