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琳和傳誌又恩恩愛愛卿卿我我了。到底是年輕人可塑性強,撅著嘴巴甜膩膩地叫幾聲:寶貝、小豬、豬頭、honey,做幾頓好吃的,來兩場高質量的性愛,多半又和好如初了。所謂家庭鴕鳥,除了工作和職業規劃,對家庭事務一般都是被動型的,很少建樹。有婆媳關係時,拚命和稀泥,兩邊哄,哄好沾沾自喜,哄不好悶悶不樂,一般想不出其他辦法。待老娘走了後,傳誌忘記了前嫌,又能一門心思地哄老婆了,哄到自己沒危機感為止。挺不容易的嘛。
何琳看到了老公的努力,隻是不能忘記婆婆在時一團糟的場麵,恩愛之餘,也學會了做思想工作:請婆婆以後少來,原因如下:
一、婆婆來了,老公的第一身份由別人的老公變成別人的兒子了,老公的責權利也相應調整到別人兒子的責權利了。妻子再看不到自己的老公,隻看到別人的兒子了,不爽。
二、自己的家,自己就是女主人,婆婆來了,婆婆想當然地認為自己也是女主人。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兩個女人會為了在這個家庭的地位、支配權、人事權等權力吵架,煩!
三、在家裏,媳婦想看到老公為自己忙碌,而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圍著他母親打轉,同樣,婆婆也是。婆媳婦互相吃醋,煩!
四、婆婆太愛誇兒子,太寵兒子,經常一不留神把他當做小孩寵著,嚴重影響老公作為別人“丈夫”的責任和義務。內傷!
五、婆婆想以血緣親情支配兒子的錢財,更影響了太太當家做主的權利,也違反了夫妻共同財產的法律規定。
暫時五條。
傳誌同意,逐條解讀:
一、那是我媽,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天理難容。孝是人類第一善舉,做人必須要講孝道,所謂重生不重死,百善孝為大。不僅孝順我媽,也同時孝順你爸媽。
二、婆婆和太太要相親相愛。婆婆老了,幹不動活了,媳婦要多擔待,心胸開闊一些才有好日子。
三、娘疼兒子天經地義。咱要生了兒子,將來你也得當婆婆。要是媳婦也這樣抱怨你,你心裏難受不難受?
四、婆婆老了,想依賴兒子,媳婦大度一點,忍讓一下,老公會報償她的。
五、婆婆隻是替兒子節省錢,也是變相地為媳婦省錢嘛。婆婆都這麼大年紀了,她要錢幹嗎用?媳婦太敏感多疑。
逐條解釋完了,聰明的傳誌承諾:以後少讓婆婆來,能不來就不來。
何琳權以為自己勝利了。然後又說錢,“以後我們要攢錢,買房子。”
“又不是沒地方住。”
“現在房子升值快!這年頭投資什麼也不如投資物業,來錢快啊!你看你上四五個月的班,一分錢沒剩下,從現在開始我們要省吃儉用,你以後每月二百五十塊零花,我二百,要把首付攢出來。你工資卡再交上來,供我調度就是了。”
就這樣,何琳把家庭財政大權又抓了過來。
拿人家工資,還得塞倆棗吃,起碼覺得讓你拿著錢對我得有點好處吧。於是周末加上周一周二,何琳公司組織員工出去玩,可以免費帶家屬。何琳高高興興把傳誌帶上了,大部隊浩浩蕩蕩開去了野山坡。大夥遊山觀景,騎馬,坐滑梯,吃烤全羊,住山間別墅。大熱的天,山裏氣溫如開了空調,自然陰涼,空氣也出奇的好,滿山坡的負氧離子,一幫人都玩瘋了,浪費了不少相機電池。這小兩口如漆似膠的,權當補度蜜月了。本來嘛,以前計劃過想去普吉島或海南島,去美國加州姐姐家也考慮過,但就是沒剩下錢來。傳誌也有歉疚,他的工資在母親和姐姐居住期間花了一些,走時連火車票加帶著,卡裏接近負值,難怪何琳生氣。
正因為如此,他也不用老婆大哄,自動就好好的。兩人從野山坡優哉遊哉回來,行,省了一筆錢。結婚了,也懂得油鹽米醋茶了,有一個不能花倆了,得計劃。
不過何琳發現傳誌老背著她打電話,一說就半天,肯定跟他家人通話吧,鬼鬼祟祟的。何琳不喜歡他這樣,不喜歡他家人隔這麼遠還黏他,但也無可奈何。
有一天傳誌麵有喜色地說:“暑假裏,我弟弟傳林想過來玩。”
何琳心裏一沉,心疼起來賬戶上剛攢的一千五百塊來。她多少有些了解這家人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第一次去婆家時,婆婆還隱隱約約背著她跟老公要錢供這個弟弟上學呢。
“他怎麼不回家?這麼久不在家應該想你娘想家才對啊!”何琳還小心翼翼不去刺激老公那顆敏感的心。
“他二哥在北京,安家了,過來看一趟,高興唄。”
何琳終於忍不住嘟噥了一句:“是不是路費也要我們出啊?我們的房錢還攢不攢?”
傳誌壓著性子哼了聲,“你對我家人也不能太排斥了吧?我弟弟剛計劃著暑假來看我一趟,你就想到了路費,上班了怎麼就鑽到錢眼裏去了?你怎麼知道他沒有路費要和我們借?即使省這點路費,那套不見影的房子就能馬上買嗎?”
“可錢得一筆筆省啊!”
“省!省!你現在才知道省,可那是我弟弟,一奶同胞啊!”
何琳傻了,現在徹底知道老公這個人,隻要一涉及他家人,他母親和兄弟姐妹,有多麼不理智,敏感而憂心忡忡地維護著,好像她能傷害他們似的。他能掏心掏肺給他一家人看,而對她這個妻子,他覺得她現在生活不錯,有吃有喝有工作有收入,他還那麼遷就她,她竟那麼不滿足,妒忌和幹涉他對他家人的關心。
“那你一個月才掙多少啊?自結婚後你掙的錢呢?還不都花到你家人身上了?”
傳誌拂袖而去。
何琳氣得要死,抓起巧克力一塊一塊吃個不停。她討厭他這樣逃避問題,討厭他一提到他家人臉就瞬間那麼難看,討厭他把他家人看得比她重要!
好在這種不快隻是小插曲,工作還得繼續,生活還得繼續,她已學會事情完了就完了,該吃,吃,該喝,喝。接下來的日子就無聊了一下,一個驚喜如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般出現了。一天中午接到郵局電話通知,說是有她包裹。特意下班早點,跑到郵局一看,一隻大箱子,搬回家打開,一隻一尺來長的啄木鳥露出了它古樸俏皮的腦袋。哦,她那個意外加驚喜,做設計的普遍對造型和色彩有一種本能的審美和興趣,這隻啄木鳥在視覺上是簡單甚至簡樸的,一大截木頭外表上都不能說光滑,隻用淺浮雕的形式做了形體的視覺輪廓處理,剛勉強分得清頭、眼睛和收攏的翅膀,用灰色和棕紅色點綴了一下,大部分還是木質原色,猛一看還像個燒火棍或未完成的工作,實在簡潔得不像話。但就是這種原始粗糙簡約的勁頭抓人。
作為從不曾謀麵的小姑子送的第一份結婚禮物,兩隻木雕一隻被何琳隆重地擺在臥室最醒目的位置,另一隻被戀戀不舍地送給了弟弟何衝。擺酒宴期間,那隻啄木鳥被大姑姐的孩子小虎子私自拿走時,她的心疼和憤怒——這也間接影響了後來對大姑姐和小虎子不好的態度。壞情緒都是積累起來的。
現在她忘了前嫌,主動跟傳誌要了小姑子的電話,撥了出去,“啊,紅霞啊,我是何琳,你嫂子。收到你寄的包裹了,哎呀,我太喜歡了!謝謝,謝謝您!”
裏麵是一個女孩細軟的聲音,略帶沙啞,不像她那麼熱情,略有怯意,“嫂、嫂子你好!嗬,沒什麼好送,你喜歡就好,是我這邊工廠生產的。前一段時間聽我哥說你的那隻被我姐姐的孩子拿走了,唉,你別生氣,那孩子就那樣,隻要他看上眼的東西,非拿到手不可。唉,沒管教好。我這邊工廠裏生產的各種動物木雕大都是出口,定做的,老板比較摳門,不讓拿,隻有等有退貨的,員工才有機會。”
“那,也得花錢吧?”
“不多,內部員工嘛,老板也不好意思掙我們的錢。過節還會讓我們挑些小的木雕呢,到時候我再給你寄吧。”
“哎呀,多謝你呀紅霞!”
“嫂子你別客氣,平時你也沒少照顧我二哥。我二哥人老實,有時候不太會表達,但心絕對是好的。”
“嗯,那是。聽你哥說你要到北京玩是嗎?”
“嗯,去過了,前幾天公司不太忙時,輪休,和幾個朋友在北京逛了一圈,天安門廣場真大呀!總算看到了。”
“怎麼沒到家裏來呀?”
“我娘和我姐,還有小虎子都在你那裏住了那麼久,給你添那麼多麻煩。你們也得好好休息一下,平時工作也挺累,我怕打擾你們……”
“你太客氣……一家人嘛……”
“嫂子以後有機會吧。你到廣州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這裏熟,帶你去逛……”
沒想到王家那個最小隻有二十歲卻漂在外麵打工四年的小姑娘最懂事,深明大義,不卑不亢。何琳高高興興把這個大發現講給傳誌聽:“你這個小妹啊,和你家人的氣質真不一樣,在電話裏我就喜歡她。”
“那是,我這個妹妹要不是家裏困難,也能和你一樣念大學,興許比你念得還好。”傳誌聽到媳婦認可了他一個家人,挺高興,興致勃勃的。
“你們家重男輕女唄!你和你弟弟都能上,你那個小妹妹卻十六歲就出去打工了,童工呢!”
“那也沒辦法,我媽天生就認為男人比女人上學重要。”
“你媽太偏心了!”
“嗬,都供,把我媽累死也供不起。”
“那你媽生養這麼多幹嗎?供不起還生!”
傳誌拿枕頭打她,“誰讓你媽生得少,妒忌呢!”
“嗨,我弟何衝就是計劃之外的,他到十歲時才落上戶口,所以我媽的工作才這麼辛苦。我爸以前在國企上班,還給下了通牒,不讓幹了,所以我爸這個愛家的男人工作重心徹底轉移到了家裏,所以就成了上海男人。”
傳誌說:“紅霞和傳林也是超生的,不過那時農村還不太嚴,罰點錢了事。”
“我就想不明白,這農村越生越窮,越窮越生,不是惡性循環嗎?就你家,如果隻有你和紅霞兩個,想必紅霞也不必這麼早就出去打工吧?十六歲的一個女孩,不容易啊,廣州那地方又亂。”
傳誌沉默了,這個小妹妹他印象並不深,從小就上學,初中就住校了,家裏兄妹多,還真沒好好看過她。不過他上大學的錢,有一部分來自她的工廠。忽然看到妻子這麼推崇這位快忘到腦後的妹妹,還真是愧疚。
何琳把啄木鳥擺在桌子最醒目的位置,每天看來看去,對老公的家人也沒那麼嫌惡了。
何琳公司這次仰仗老板個人的關係在朝陽區酒仙橋附近接了一個樓盤廣告。
樓盤規模不大,位置還可以,扼守望京南大門的位置。而且前期開發預售價格很便宜,才三千多一平。這老板和同事凡手裏有倆錢的,都試著定了一套小的,主要賭望京將來能起來。人是群居動物,跟風欲望強烈,何琳也想買,弄套小的,小十萬的首付,每月供唄,當投資了。可是當發現賬上隻趴著一千多塊時,就後悔以前太能花錢了,姐姐給的六千美元,加上父母給的三萬禮金,緊一緊手,首付不就出來了嘛!現在隻能和父母和朋友嘮叨了。老何夫婦不想買小房了,就等退休去郊區換別墅住,手裏有幾個錢還在股市裏套著呢。鬱華清有現錢,某種程度上比她姐姐富有。五年前,她與別人一樣擁有一個完整但錢少的家庭,她老公還是風度翩翩的,麵相比老何還顯正,可能也太顯正了吧,被外麵的女人勾走了。鬱華清也玩過極端,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沒把老公再勾回來,於是同意放他走,前提條件:淨身出戶。當兩個人的財產集中到一個人手裏時,就富裕多了。
有了錢,這鬱家老二不哭也不鬧了,專心致誌地給兩個長大的兒子娶了媳婦,每人給他們買了套房子住,當然房產證上寫自己的名字。加上以前老公單位發的公房,隻有居住權沒有大產權的那種,她可以支配的房產大大小小就有五套。三套居住,二套出租,光租金就能保證她不工作還能生活得倍兒滋潤,三天兩頭不是打麻將就是出去旅遊什麼的。按她的話說:早知道離婚這麼好,這麼輕鬆自由,早離了!還被拴了那麼多年,呸!
可能嚐到房產增值和收益的甜頭了吧,鬱華清這次在外甥女的幫助下,又以折扣價置了兩套小二居,一居二居好出租,投資嘛,倆首付花了不到二十萬。房子沒蓋起來,先月供。誰也沒料到這麼偏不被人看好的地方,三四年後,房價翻了三四倍,二○○七年底這兩套房市值將近二百萬。老何沒料到,何琳也沒料到,但至少何琳為這兒的房子動過腦筋,隻是沒好意思去父母那裏張口罷了。
該發財的還有劉小雅,這丫頭接連上了兩個多月的夜班,天天在外麵開房,有點受不了了,好友一鼓動,心眼活動了,尤其是和何琳、鬱華清一起到售樓處後的一番談話。
鬱華清說:“丫頭快買一套吧,月入六千不少啦,你父母出個首付,你就給他們供吧。你男人都知道為他媽買個新房子住,你怎麼嫁到婆家忘了娘家呢?”
小雅為難地說:“婆婆住的房子我也在供呢。”
“婆婆住的房子為什麼你供?她兒子不供?是他媽又不是你媽!”
“……結婚了,一家人麼……”
“結婚了怎麼了?一家人還不照樣把你趕出來!”
小雅難為情地,“我的工資卡在婆婆手裏……”
“怪不得你受氣,長了一張受氣的臉!自己就是個肉包子,還怨餓狗天天流口水跟著!你自己的錢幹嗎交到別人手裏?你媽怎麼教育你的?”
“我爸媽為人老實……”
“老實成這樣真不簡單呐!現在老實人受氣、受一輩子氣也就罷了,還讓姑娘接著受氣,什麼年代了還有這樣教育孩子的。該自己的不爭取,誰不欺負你才傻呢,早不是舊社會啦!”
然後小雅一臉真誠地請教:“我怎麼向老公說起呢?”
“這事不用與你老公說,他的收入不也沒告訴你嘛。”
“我是說怎麼向我老公說我要回我工資卡的事……”
“你不是在大酒店當經理嗎?人長得不錯,也見過世麵,怎麼也和我家何琳一樣傻不愣登不懂人情世故呢!要回工資卡還不理直氣壯,直接向老太太要就是了!自己掙的錢自己當家做主!另外告訴你男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以後你掙的錢你花,他的錢不能讓婆婆存起來,拿出來供房養家!哪有這樣慣人的?
不把你欺負死才怪!人也不是一開始就騎在脖子上拉屎的,拉到別處你沒反應,下一步可不到脖子上來了!”
這次偶爾的交談,小雅算是吸取了內心強大的基因,開始走向抗爭之路。回去三天三夜想明白了,沒告訴誰一聲,果斷地向酒店申請了工資卡遺失,當月發薪時間用短信通知婆婆:酒店生意不好,員工薪水年末酌情統發。然後向自己娘家要了點錢,與同事借了點錢,預定了一套小二居。在考慮寫戶主名字時,又猶豫了,為了得到某種精神支持,給鬱華清打了電話。
當時鬱家二姑娘正舒舒服服地做足療,想也沒想就說:“寫你父母的名字,你爹媽就你一個孩子,死了還不留給你!寫你自己的幹嗎?將來等著讓你婆婆分一半?你和你婆婆有什麼感情啊?她生了你還是養了你?你憑什麼孝順她?你自己的父母孝順了嗎?人家有自己的兒子孝順,每月一萬多工資不是捏在手裏了嗎?這孩子腦子怎麼了?”
“可我擔心這婚前財產將來會惹麻煩啊!”
“你男人的工資不也是你們夫妻共同財產嘛,給他媽了還是你們的嗎?人家明著理直氣壯地給,理直氣壯地轉移,你暗度陳倉也不會?什麼共同財產,搬到誰家就是誰的!”
一直在旁邊的瞎子按摩師說了一句:“年輕人嘛,愛情至上,通常不想別的,她們覺得談財物俗氣。在感情麵前,金錢通常是跪著的,談了丟臉。”
鬱華清嗤之以鼻,“在婚姻麵前,跪著的是愛情,丟的是人!”
唉,一套房子啊,二居不行一居也行啊,人家都買了,得想辦法與小姨和小雅做鄰居去!
唉,住大房子有大房子的苦惱,空曠無聊,光打掃衛生也累死人了,要是住在精致溫馨的小房裏,把小樓租出去,每月進項也得一兩萬了,用大房租金養小房月供,還有節餘,豈不兩全其美!更重要的,酒仙橋離她們公司隻有半小時車程,有若幹公交車直達,隻是離傳誌單位遠了。遠了就遠了唄,也就一個多小時,總比現在住的,傳誌離單位半小時,她擠車去公司一個多小時強吧!
算了,自己存吧,想存錢一開源二節流。現在開源難點,老公的工資不多,就節流吧,狠點,節老公的零花錢,每月減五十,給他二百,自己減五十,剩一百五。一百五還花個屁!自己也得留二百,誰花超誰去喝西北風!
她雄赳赳地等著給老公發布下半年度財政計劃第一修正案,而且相信會得到熱烈擁護——傳誌平時用錢比她摳多了,創造過口袋裏二十塊錢保持半個月的記錄,而她總是看到化妝品、花裙裙就激動得拔不動腿。
還沒到家門口,傳誌電話就打來了,“寶貝老婆,臭小豬……你餓嗎?”
何琳轉了轉眼珠,“又發生什麼事了?”
裏麵停頓了三秒,“我弟弟來了,假期裏在學校也沒大事,來看看你這個嫂子……”
何琳心裏漫過一絲厭惡,又該花錢了,這家人怎麼不能消停一下讓人安靜幾天!車輪大戰似的,這個剛走,那個又來,住別人家心裏就那麼暢快啊!便什麼也沒說就掛了電話,氣呼呼地往家趕。
不過當她看到王家老三,在武漢華中科技大學讀書的王傳林時還是大吃一驚。哇,那真是個公子哥兒啊,白衣白褲,李寧牌,一頭蓬鬆的頭發,白皙、消瘦的臉龐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乍一看很文人相,比他哥傳誌斯文優雅。傳誌就是一副憨厚人的老實相,為人做事都勤勤懇懇的,他家人的麵貌也都粗糙敦實的居多,不曾想還藏了個如此細皮嫩肉的尤物。
何衝算是男孩子中五官比較精致、穿衣比較好看、也比較具有藝術氣質的人了,可跟這個小叔子比起來,少了點悠閑和文弱的貴族式氣質。怎麼說呢,這人看起來,生活在富人豪門之家的庭院裏,看看小詩讀讀鴛鴦蝴蝶派最合適。
傳誌聽到門響,從廚房裏探出頭,熱情地招呼弟弟:“你嫂子,給你嫂子倒水喝。”
那個貴族青年便蔫蔫地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有點羞澀地叫了聲“嫂子”,然後又去看電視了。
何琳隻能看著他的後背,心道:這靠哥哥節儉和妹妹打工的血汗錢武裝起來的靈魂,倒挺養尊處優的嘛。
很不幸,第一眼負麵印象便形成了。在何琳眼裏,他不配如此精致華美的貴族氣質的,不等於拿別人的錢養了一個寄生蟲嗎?何衝也是寄生蟲,但人家父母願意養,願意慣,但這個寄生蟲也太可恥了點,靠兄妹養,都二十歲的人了!
晚上吃飯,傳誌的壞習慣又來了,跟他媽學的吧,隻殷勤地給弟弟夾菜,不給老婆夾——就不能各人吃各人的,誰也別夾?三個人還搞這種親疏遠近。讓何琳有點痛快的是傳林也不想讓哥哥夾,這小子有點潔癖吧,恍然有些嫌惡並躲閃的表情。
“多吃點,看你瘦的。”傳誌說。
“看我把你哥哥養的!”何琳抬頭看著丈夫紅光滿麵的臉,對自己忽然有這麼多話茬感到得意和吃驚。半年前自己比這白衣小子還害羞少語呢。
晚上睡覺了,傳誌用肩膀拱拱老婆,“你不要對傳林有意見啊,他想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做個家教或打點零工,沒有機會就玩幾天走人。”
“玩幾天?”
“老家裏莊稼正要收割呢,玩不了幾天吧。”
“玩吧,讓你媽累著吧,你媽你妹妹你們兄弟反正都願意養他!”
傳誌耐著性子,“傳林從小身體不太好,幹不了多大活。”
“可他穿的比我一身行頭都值錢啊!也比你平時穿的值錢。”
“你是嫂子,還妒忌他?”
“當然妒忌,我老公都沒給我買過這麼貴的衣服!”
“那也不是我買的啊!”
“你每月儉省節約給他的錢呢?”
於是那晚上一對順勢的勺子又臥向相反方向了,中間留著,各自把持著床的三分之一。
第二天上班,何琳走得匆忙,把移動硬盤忘家裏了。中午同事開車送她回家拿,一上樓就愣了一下,這傳誌上班沒鎖臥室門啊?一推開,嗯,看到傳林正坐在平常自己的位置上津津有味地打電腦遊戲。看到嫂子回來,隻是麵部輕輕一彈,表示招呼,嘴巴倒動了動,好像沒說什麼,繼續玩。
何琳很生氣,一、這電腦裏全是自己非常重要的圖集和文檔,而且殺毒軟件已經過期了,就是她自己都小心著使用,占地巨大的遊戲絕不能在她有限的空間裏存在,這小子竟不聲不響地下載了那種動刀動槍的大遊戲且玩得歡!二、這嫂子的臥室是小叔子隨便進的嗎?她的內褲、胸罩、TT、衛生用品等都擺在明眼的地方,傳誌讓他弟弟隨意進來不是缺心眼嗎?臥室也分享?
出得門來就把電話打了過去:“讓你家少爺下樓來看電視,在我臥室裏玩電腦算什麼樣子!”
“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我不樂意!”
傳誌嘟噥她多事,心眼小,不寬容,弟弟又不是外人,但也答應臥室以後及時鎖門。
又下班了,又要回家了,何琳發現自己又不願回家了,一天前還覺得房子空曠無聊,沒人收拾,抱怨歸抱怨,也隻是抱怨一下,下了班還是屁顛屁顛往家的方向跑得那個歡!空曠也比家裏住了別人好一百倍,尤其是婆家人,一個字:煩!兩個字:真煩!三個字:他媽煩!心裏發堵。
比平時浪費一倍時間回了家,老公已做了飯。在她不高興要對他家裏人不利時,他總是那麼乖,溫和體貼的眼神顯得那麼提心吊膽。她不明白他為什麼每每受家人的情感脅迫,委曲求全也願意為他們買單?
餐桌上,傳誌謹慎地為弟弟夾菜兩次,僅兩次。
“哥,這邊勤工儉學工作好找嗎?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傳誌還挺高興:“想做什麼啊?”
“我學的是工商管理。”
“工商管理能做什麼?”
“看看唄。”
傳誌又轉向何琳,“有人積極向上了,有沒有門路?你公司要不要人?”
何琳頭也沒抬,“我公司比較功利,要有技術的,或有經驗的,進公司就能幹活的。”
“嗯,現在經驗很重要。”傳誌附和。
“工作經驗也是積累的吧,開始就不給機會,哪來的工作經驗啊!”傳林有點不以為然。
“那也沒辦法,現在是用工市場,人員嚴重供大於求,老板有的人挑,他就不向你講這個理。當初我進這個公司,也是因為大四實習時給一家廣告公司做過活。”
傳誌又說:“想想辦法吧。”
何琳覺得有點好笑,“你單位不用零工啊?”
“我單位哪有零工一說?最小的職員都是費九牛二虎之力考進來的,合作單位倒有臨時工,但都太累,苦力活,農民工就行了,也沒多少錢,傳林能去嗎?”
傳林不說話,埋頭吃,好像不關他的事。
“傳林,你想幹什麼啊?”
男孩用標準普通話清晰地說:“我學的是工商管理。”
傳誌不樂意了,“這是個最沒用處的專業了,一點工作經驗沒有就在本科階段學工商管理有屁用?將來想進公司管理層管理別人?你們學校簡直有毛病!”
何琳也沒什麼話說了。
傳林匆忙吃過後,說再玩一會兒,又上樓了。
何琳吃完什麼都不幹,看電視,看得索然寡味。好歹傳誌收拾完後,上去把弟弟給攆下來了,兩人才上去,又排成一個方向的勺子。
“寶貝小豬,你父親那裏缺人手嗎?”
何琳氣不打一處來,“你看你弟弟養尊處優八旗子弟似的,能幹什麼啊?”
“所以要給他個機會鍛煉啊!”
“你不是說你家田地正忙,缺人手,他回家幫忙不更好!”
“他懶,不願幹農活,我媽也不讓他幹。”
何琳納悶了,“為什麼?在哪裏幹不是幹?你媽不是常說累得腰酸背痛嗎?
你以為在公司裏幹活就輕閑?我天天看電腦累得眼花,每天擠公交車累得腿疼,每天回家都散了架似的!”
“就讓你問問而已。”
“我爸出差了,外地也有物業分公司,不住個一月半月的回不來。”
傳誌沒轍了,“讓他自己找去吧,實在不行回家。”
何琳多嘴了一句:“是不是你媽讓他到這裏找工作的?”
傳誌有點沒好氣,“我就知道你懷疑我媽!說了又怎樣?還不是為傳林好!”
何琳無語了,涼了半晌。
傳誌躊躇了一會,似乎有點想通了,“傳林過兩三天走吧。”
“周末你帶他逛吧,不是想看天安門嗎?”
“他想要台電腦……”
何琳瞪著天花板,“你有錢嗎?有就買吧。”
傳誌愣了一下,“你這個電腦……有兩年了吧?你也隻是玩遊戲、聽歌,送給他好不?”
何琳轉向他,冷冷地,“我怎麼用?”
“你的筆記本呢?”
“筆記本你也惦記?那是我老爸送給我的二十二歲生日禮物,現在讓何衝用了。”
“何衝不是有嗎?再說何衝用筆記本幹嗎?還不是玩遊戲……”
何琳翻臉了,“何衝有也是他自己的,他愛幹什麼也是他自己的事!你弟弟不也用這電腦玩了一天遊戲?他又有什麼大事?!有錢就給你弟弟買,沒錢就別惦記我的東西!你家無論來什麼人,怎麼都是要這要那的?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
傳誌也生氣了,“一台破電腦而已,不給就算了,小氣!”
行了,這個男人又是非不分了。何琳徹底挨著床沿睡了。
可能感覺到嫂子的冷淡吧,傳林也沒久待,一天半後買了車票回老家了。何琳心裏高興之餘還有點愧疚,想買點土特產捎回去吧,真空袋烤鴨、果脯什麼的,也不至於讓在自己家住了三天又得罪了人家。
上火車前,傳誌這樣叮囑弟弟:“現在家裏正忙著,麥子要收割了,豆子和棒子要鋤草、打農藥什麼的,幫著娘多幹點,別整天東逛西顛的,家裏供你上學容易嗎?別再讓咱娘累著了,這麼大歲數的人了,累壞了將來還不是我們的事!好好幹活,別犯懶!”
他弟弟答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哥哥手中的真空袋和一包東西,晃晃悠悠上了火車。傳誌跟著把他的行李塞到頭頂上的貨架上,都收拾周正了才放心。他弟弟坐在那裏伸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跟哥哥bye—bye。
毒花花的太陽在空中似火爐,用力煎烤著漁縣大地,猛一抬頭白花花地閃眼,竹篾草帽下的汗水撲撲嚕嚕往下掉,一滴汗珠子能摔成八瓣。王老太太手都勒出了血,指甲處的肉皮磨成一根一根的倒刺,也沒覺得疼,隻用力坐在腳後跟上擰著大麥捆,嘴裏罵著:“媽個×的,沒一個中用的,養狼似的,累死你娘算完!”
地頭上有鄰居大聲喊:“傳誌他娘,該回家了,吃飯去!回來再幹!”
另一個也笑著說:“累死你這個熊老媽子了,那麼拚老命幹啥?有那麼多有本事的兒呢!”
王老太太抖抖草帽,抹著脖子上的汗珠,一瘸一拐往埂上走,“媽個×的,快把老腰累斷了!兒子多有個屁用,一到事上一個能搭把手的沒有,瞎養他們!”
“你老媽子不會享福,你兒子都在北京當大官了,調幾個人來幫半天忙齊活了,哪用你老媽子使拉屎的勁,誰叫你疼兒子!”
“指望他?忙到腚溝裏了也不一定想起有個娘來,培養出來有啥用?還不如你們在眼前的,好歹現世的能幫著幹點活,縣官不如現管!”
“別站著說風涼話不覺腰疼了,在家種這二畝地有啥出息?你那兒子在北京當官,你老了還不跑了享福去了?不知道你還回來個啥勁的,把這幾畝坷垃頭子地扔給你大兒種多好,自己跑到北京吃香的喝辣的,你又跑回來掛念這幾畝地幹啥?老財迷,恐怕扔了一點東西!”
傳誌媽:“北京忒大了,出門就是車,俺住不慣。再說人家做飯不用燒柴,洗衣裳不用手,單位不發工資發小塑料片片——卡,什麼都要錢,什麼都貴,兒子媳婦每天下班回家往那裏一坐,看電視!俺住不慣!也看不慣!花的錢多,累得心疼!”
“熊老媽子,沒有享福的命!”
有福不願意享和別人不讓享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臉麵問題。被人羨慕的老太太被捧得心氣兒挺高的。
前麵鄰居又說:“你家老三放假還不回來呀?你家不簡單啊,怎麼說你老媽子命好呢,別人家眼巴巴的想出個大學生,費了牛鼻子勁就是出不了,你家一下子就出兩個!該翻身了,你老媽子將來保準沒心煩,兩個有本事的兒子就架勢啦!”
“小的這個不行,不如老二,老二在北京念大學,地方忒好;老三也不如老二認幹!”
“你老三該回來了吧?回來能幫你點。”
“幫個屁!老三不是幹農活的料,從小就不是,放假了去北京他哥那裏找活了,不願幹農村裏的活,嫌髒嫌累,非去大城市找輕巧的幹!”
“老三有本事呀,一般人連北京的門都摸不到。看看你那孩子,本就不像個莊稼人!幹什麼農活呀,家裏這點眼界,要幹出去幹,掙大錢!”
王老太太心裏樂滋滋的,腰也不怎麼疼了,“算卦的先生說俺這倆兒將來都趁錢,俺老二再過幾年還能更好!俺老三畢業了也能混得不錯,一輩子不愁錢——現在的社會呀……能孝順俺嗎?!”
後麵的鄰居,“肯定能啊!你老二有本事,混的媳婦也好!”
“俺二兒媳婦俊,主要是俺那一對親家頂呱呱的,大知識分子大幹部!都開著自己的小車,人長得又精神,跟咱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家看不中俺家,就是相中俺家傳誌了,陪個樓也要嫁!”
“咱這裏三猴家的小王八蛋,起了兩層,花了十來萬,人家閨女還不願意呢,整天要這要那,治不了。人和人不能比啊!傳誌娘,別看你一個婦道人家,在咱莊上也是叫得著的一戶了,手眼能通天庭!”
王老太太歎了氣,“俺那倆兒子不用操心了,隻是沒個孫子,想到這一層,睡不著覺啊!大兒媳婦,媽個×的,一查是閨女,一查是閨女,唉,愁得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