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琳說還年輕,過兩年再說……”

“兒啊,怎麼能聽她的讓她說?她懂個啥呀?趁年輕快點生個孫子,俺還有力氣幫你們看。”

“好了娘,我勸勸她……”

“勸個屁,母雞總要下蛋,不想下蛋還娶媳婦做啥呀?兒啊,你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好歹也當上官了!”

“娘,是國家公務員,不是官!”

“俺不懂啥國家公務員,給公家做事,不都是官啊!現在官小,當著當著就大了——兒啊,你是一家之主,怎麼能讓女人牽著鼻子走?”

“娘,你不懂,這邊和農村不一樣,沒有誰被誰牽著走一說。”

“乖乖,別說瞎話了,城裏也講究門第和後代一說,你家後麵住的姓胡的老媽子,也是媳婦生不出孫子急得滿臉疙瘩。這人啊,無論到哪裏,還是覺得男孩子好啊,一家有一家的香火。這次你嫂子能生個孫子,來年何琳再添個大胖小子,咱家就人丁興旺,沒心煩啦!”

晚上,傳誌把老娘的話當做笑話說給老婆聽,何琳驚得滿身雞皮疙瘩,“你家人這麼重男輕女啊!怪不得你三兄弟中兩個上大學,兩姐妹中一個也沒有。”

“那也沒辦法,農村人老思想多。”

“萬一你嫂子這次生不了兒子呢?”

傳誌在被窩裏,翻著眼睛有點無動於衷,“生不了又怎樣,你接著生唄。”

“萬一我生的也是女兒呢?”

“不是還有傳林嘛。”

“萬一傳林也是閨女命呢?”

“不是吧?念咒啊,想讓我家絕種啊!”隨即笑起來,“老婆,你肚子爭氣就行啦。”

何琳打掉他的手,“嚴肅點,別嬉皮笑臉!你說萬一我生了女兒,你怎麼辦?”

傳誌擁著老婆溫香軟玉似的身體笑,“跟著老婆疼閨女唄。閨女兒子無所謂,隻要是老婆小豬生的我都喜歡!”

“這還差不多,我就是生個騾子你也得喜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叫你下那樣的種!”

傳誌哈哈笑,腿都伸到空中把被子挑起來了,“寶貝豬婆,咱們什麼時候需要老公下種?”

何琳光光地躺著,“等著吧,我說行才行!”

“好,我就知道肚子是你的,聽從召喚是我的……哎喲小豬,你的咪咪怎麼變小了?像案板上的兩粒金絲小棗了……”

然後床上一通打鬧,一個氣呼呼的聲音回應:“你娘的像棗核,你姐姐的像綠豆粒呢……”

何琳出差了,出差一星期。走時想,回來可以小別勝新婚了。唉,都結了一年多了,快過出白開水的味道了。

公司在青島接了個樓盤項目,她是主創人員,需要看現場,了解一下開發商的意圖,回來做平麵設計。那幾天馬不停蹄,還挺緊張的,隻有晚上可以暫時放鬆一下,欣賞這座中國北方最著名的海濱城市的德式老建築。那天晚上,吹著黃海的海風,傳誌電話到了。他們有個習慣,隻有睡前才打電話,現在還沒吃晚飯呢。

先噓寒問暖,說天氣,之後那邊說:“小豬,跟你商量個事……”

“你弟弟又要錢了?”

“沒有。”躊躇了一下,“你婆婆想來住幾天……”

眼前灰蒙蒙的,神經哪根弦斷了般,何琳大腦就一片空白了,半天才氣急敗壞地吼:“又來!你什麼意思啊?擔心我們死得慢不是!”

對方唯唯,“寶貝,我怕你生氣果然又生氣了,我也沒辦法不是,那是我媽,她非來,我能拒絕她來嗎?”

“為什麼不能拒絕?你上次是怎麼保證的!說話算不算數?”

“好了好了,小事一樁反應這麼大,不來就不來唄。好了,我先掛了。”

何琳氣死了,這個沒腦子的男人,夾板氣還沒受夠,婆媳住在一起,他能得到多大好處似的。

同事是個未婚男孩,見她激動成那樣,問明了緣由,竟然用吃驚的眼神望著她,半誇張半開玩笑地說:“琳姐,哈,我一直以為你很賢惠呢!沒有你婆婆能有你老公的今天嗎?愛屋及烏喲,這年頭,不想讓你老公有外遇就對你婆婆好點吧,隻有婆媳關係處好了,這男人才跑不了!”

何琳已不是一年前什麼都不懂的小女生了,當下冷笑一聲,“你這輩子估計得多結幾次婚吧,沒幾個人願意與男人的媽打成一片,想想你媽與你奶奶的關係再說話!”

三天後回去的路上,何琳想到最壞的情況了,就是婆婆非哭著鬧著來,應對:

一、讓她兒子給她到外麵租房子,用她兒子工資租,工資卡寧願還他了。婆媳還是不能住在一起,矛盾忒多,她能頭疼死。

二、哄老公,讓他媽最好不要來,兒子閨女又多,幹嗎一年內非得在一個兒子家折騰兩次啊!不是再過個把月又放五一假了嘛,讓她兒子回家看她去呀,誰又沒攔著。

那晚回到家,一推門,看到傳誌滿臉堆笑的眼神,心裏咯噔一下,笑成這樣,又鬧鬼了?果然一轉臉,婆婆那幹癟滿是皺紋的菊花臉夢魘般出現在麵前。

先斬後奏,她當場傻掉了。

老太太謙卑和善地笑著,仰視著媳婦的臉,“累了吧,乖乖,我做飯給你吃。快去歇歇,喝杯熱茶。”

何琳腦袋空空的,心裏正脹著氣,當婆婆張著手要接她的包時,潛意識地,或心中的嫌惡作怪——竟把小包抱在懷裏動作明顯地逃避了她的手。

婆婆的手訕訕地縮回去了。傳誌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裏,也沒說什麼,轉身把何琳身後的拉杆箱提在自己手裏,上樓了。

何琳心裏也生出一絲罪惡感,為什麼婆婆要接小包包,她就沒順手給她?明知道她在演戲,當著兒子的麵演戲看:我對你媳婦笑臉相迎,對她那麼好,看,她都不領情。為什麼就不能配合這場大戲演一場和婆婆和睦的大局?

假,她厭惡這種做給別人看的假!

果然一到樓上,老公就把門關上了,用一種無法言表的眼神看著她,“何琳,反正人都來了,又不能把她們趕出去,看在我的麵子上你忍一忍吧。你怎麼對我都可以,求你別那麼對我媽……”

何琳心中漫過帶著焦灼和邪火的刺痛,趕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顛簸了一整天,回家來還要忍耐別人。喘了一口氣,忍住了,毫無表情的聲音:“她們?你姐姐又追來了?”

“不是,是我大嫂,她懷孕了,違反了生育政策,我媽說這一胎是男孩,說什麼也要保住,到我們這裏暫時躲一躲。”

何琳欲哭無淚,又倍覺新鮮,既想大哭又想大笑,終於堆著一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苦瓜臉,“躲到什麼時候?”

傳誌有點不安,“風聲不緊的時候吧。”

“孩子生下來?”

“不會吧?”連他自己都迷惘,躲到什麼時候,這是問題嗎?

她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扒掉,不想與他囉嗦,自己又累又餓,先洗個熱水澡再說。

“要不,我下去看看飯做好了沒,一會兒叫你吃飯。”

她回過頭,看著他的臉,一片小心和防禦之色。這個男人竟想不起來應該關心她,抱一下她或體貼地問問饑否,一心保護他家人去了。她不無怨恨地跑進衛生間,砰一聲將門狠狠地關上!

傳誌心裏掠過一絲寒意,他覺得何琳變了,結婚前那個小鳥依人、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不見了,她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缺乏容忍和溫情。

王老太太正在廚房裏賣力地幹活,手指上粘著菜沫和從老家帶來的麵粉,小小的個子在廚房各個角落轉來轉去。傳誌看著母親勞碌的身影,心裏難過,為什麼從小養大他的母親在兒子身邊享受天倫之樂竟這麼難?何琳為什麼就不能容忍一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那是她老公的親娘啊!

老太太看到兒子,“何琳愛吃炒黃瓜,今天鹽放得少,一會你叫她,熱氣騰騰一家人吃一頓。剛才俺看她小臉都瘦了。”

傳誌不知該說什麼。老太太隨即又歎口氣,“剛才看她那樣不像是歡迎俺來啊。兒啊,你娘不是非要到你家吃你們的喝你們的,你娘不是想兒嘛!再說你嫂子這次能生個孫子,咱家過下去也有奔頭了,你娘這把年紀圖個啥呀?不就圖個王家有後,香火延續,舍了這張老臉,豁出去了!你娘就是死了也有臉麵去見你那個老不死的爹啊!”

“娘,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也理解——”兒子看到母親一臉傷感,忙不迭地說。

“兒啊,你能理解,好說,何琳能理解不?”

“娘,你別管她,你盡管住著,好歹還有你兒子!”

“俺怕你倆有矛盾……”

“你別管了,她能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說完後覺得身後有異動,轉身出廚房看了看。

何琳光著腳一溜煙跑到臥室去了。哼,就知道這老太婆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我什麼時候愛吃過炒黃瓜?連黃瓜都不愛!話淨揀好聽的說,一點成本沒有,拉攏起她兒子來還真是一絕,什麼叫“你能理解,何琳能理解不?”分明是挑撥離間!憑什麼你兒子能理解的我一定也要理解?我為什麼一定要與他看齊?還“俺怕你們倆有矛盾”,明知道有矛盾你還來!老公這個沒腦的豬更可氣了,什麼都替她做主了,理解也得理解,不能理解也得理解,你把我當什麼了?那個孕婦沒老公嗎?什麼都你頂上!呸!就知道你母親一來你會變得又蠢又爛又沒智商!

廚房裏,談話還在繼續。

“兒啊,讓你媳婦生,你媳婦又不生,嫌這嫌那,耽誤工作啥的。行,俺先不催你們,但你嫂子這個事你要負起責任來,懷孕了要吃好的喝好的,休息好,直到俺大孫子出來!這樣生出的孩子才聰明,有個聰明腦袋將來考大學!你要出點生活費,這次出門沒帶多少錢,家裏也沒錢,罰款都罰走了,偷砍人家樹賣了幾個,讓招弟拿去交學費了——一個丫頭花這些冤枉錢中啥用!這些天你嫂子東藏西躲也花了不少,管飽你娘和你嫂子的肚子沒問題吧?”

傳誌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

老太太接著說:“這以後幾個月很關鍵,你管住你老婆,俺給你做飯收拾家務洗洗涮涮地照顧你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兒啊,你得給你娘撐住!”

傳誌略顯沉重地點點頭,“娘,你就住下去吧,沒錢跟我說。”

吃飯時,傳誌去樓上,見何琳已躺下了,立在床前,“怎麼不下去吃飯?”

“不用管我!”何琳冷冷地扔給背後一句。

“不餓?”

“你吃飽就行了!”

樓下傳來婆婆甜美和善的聲音:“何琳,傳誌,快下樓吃飯,都端上桌了,晚了就涼了!”

何琳沒動。傳誌有點急,“吃不吃啊?這麼多人巴結你!”

何琳心道:那是巴結你!

見何琳躺著鐵了心不肯“賞臉”,傳誌氣呼呼地下去了。

在飯香繚繞的樓下的吧唧吧唧的咀嚼聲中,何琳腸子都抽搐了,淚如雨下。

激憤之餘把臥室裏的餅幹、麵包、巧克力、山楂片、大白兔,凡能吃的都吃了。

塞了一肚子雜物後,更不平衡了,他媽的女主人出差回來在樓上撿破爛充饑,樓下一幫外人倒吃香的喝辣的,還有王法沒?由於太累了,沒精力搞出奇特聲響出來就氣悶無比地睡著了。

好在傳誌上來休息時醒了,她大腿一撩,被子卷了過來,意思:到樓下找你媽去吧。

傳誌這次沒氣呼呼地走開,而是跳上床強行把一半被子拽到自己身上,翻個身緊緊壓住。何琳不幹了,幹脆把全部被子給他,自己又去櫥裏拿了一床,不能分床,分被睡,行不?

第二天,何琳氣色好多了,雖然肚子還在咕咕叫,不過沒打算進廚房,有他一家子在,她就不去。那地方碰著他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幾率太高,她供她們吃喝住穿(傳誌每次都給他媽買衣服,雖然都不貴,那也是衣服!),不能再慣給她們做飯。她快速從冰箱裏拿出牛奶,邊喝邊把出差時的髒衣服拿到洗衣機洗。在洗衣房,碰到了還算陌生的嫂子,三十多歲,一個字,瘦,滿臉蠟黃,眼窩深陷,不知為什麼就想起了魯迅筆下細腳伶仃的圓規。她結婚時,嫂子沒來;她第一次去婆家時,也隻見了嫂子一麵,挺生分淡漠,倒是對她閨女招弟熟識。眼前這個女人的存在,隻是一個影像,突然就這麼站在麵前了。何琳雖然超級鬱悶,但還是打量了對方幾眼,尤其是她微凸的小肚子。

“何琳,餓了吧?沒多睡會兒?”嫂子有些謙卑,忍不住與她套近乎,又怕被拒般,說起話總是訕訕地。“今天還上班嗎?俺去做飯,吃點兒再走……啊。”

何琳隨便應付了幾句,忙自己的。

沒料衣服還沒洗完,這嫂子就端來半盤麵餅似的東西讓妯娌嚐。

何琳不客氣地拒絕了,端著洗好的衣服出來,晾在陽台上,拿著包包和一聽露露上班去了。今天的遲到是允許的,剛出差回來,累嘛。

王老太太對兒子家很熟識了,對這一帶也熟門熟路,一大早就出門到早市上買菜去了。她嫌超市裏菜貴,貴得沒譜,喜歡討價還價一塊錢撮一堆蘿卜白菜的菜市場。說也巧,左手白菜右手蘿卜沒走多遠就撞上了老鄰居胡老太太了,就是兒子租人家地下室住的那個胡老太太。

“這不是傳誌的娘嗎?又來兒家享福啦!”

兩人一陣寒暄後,王老太太歎氣,“享啥福啊,俺這莊稼人的命,有啥福享啊?”

“還不享福,跟著你兒子住別墅啊!北京的房這麼貴,你那套房值老錢了!”

“值錢又不能賣,不能當錢花啊!值多少錢?”

胡老太太挺神秘,“聽我兒子隨口一說,少也二百萬吧。”

王老太太傻了一下,內心的喜悅汩汩地瞬間漫過眉梢,“俺兒子也有一百萬了?!”

“你兒子二百萬啊,老有錢了!你老太太就等著享福吧。”

王老太太想了一下,搖頭,“這房子上寫著俺兒子媳婦兩人的名字,俺兒也就有一百萬,媳婦的一百萬能讓俺享福?人家也有父母呢。”

“你兒媳的娘家也有錢啊,人家還在乎這一點半點?”

“哼,咋不在乎?俺那媳婦口袋捂那個緊,摳著呢,連俺兒子的工資——那個片片都在她手裏攥著呢!見錢眼開,不分人,不大氣,死摳俺兒子!俺兒怎麼說也是國家正式幹部了,成天到晚口袋裏沒超過二十塊錢,幸虧俺兒節儉知道過日子。”

胡老太太很吃驚,“那你媳婦攥著幹嗎使啊?你這婆婆來給她做飯收拾家也不表示點?現在保姆也得八百塊了。”

“表示個屁!隻要俺來,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給他們吃!那麼大的房子,一天三遍地掃、拖,累得俺腰疼,這還動不動給俺臉看呐!第一天就給俺臉看!”

胡老太太歎氣,“媳婦跟婆婆,還不就是無所謂的事,不及兒子一個腳趾!

想讓她疼你,太陽從西邊出來,沒有的事!老姐姐,你命好攤了這麼一個有本事的兒子,隻要兒子能鎮著,這媳婦再幺蛾子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何琳在辦公室忙了半天,有點累了,端著茶水拿著手機到走廊外麵的大廳裏,一邊喝茶一邊給小雅打電話:“忙嗎?猜猜我家又發生了什麼?”

“養狗了?”

“哼,太後駕到!”

“你婆婆怎麼又來了?又與人打架躲禍?”

“躲計劃生育,帶著四個月身孕的大媳婦到我家給她王家生孫子來了,你說我氣不氣!”

“在你家生啊?”小雅那個驚訝,“孕婦可不是好侍候的呀,事兒可多了。”

“我不管,讓太後侍候去,她王家的孫子麼!”

“這麼早確定是孫子?”

“估計在老家照過B超了吧,不然也不會跑過來,生個孩子也跟做賊似的。

要是我,寧願不生!”

“醫生不是不能告訴嬰兒的性別嗎?”

“老家裏亂,沒這麼規範,有點關係或塞點錢,醫生就實話實說了唄。”

“哎,也沒辦法,別說農村老太太,連我家老妖也在念叨男孩子好呢。前幾天還說,要我生就生個孫子,不然就不要。”

“呸!女人雙X染色體隨便拿,他兒子貢獻不出Y染色體還怪媳婦?她自己不是女人呀?就煩這樣背叛自己的傻瓜!”

“所以,從積極角度看,你嫂子萬一真生了男孩,你的壓力不就小了嘛。生個女孩,她不待見,自己愛就行唄。不像我,壓力這麼大。”

“你老公什麼態度,不像他媽重男輕女吧?”

“我老公倒沒特別表現出來,估計生個女孩他也不會嫌棄,架不住婆婆在他耳根上叨叨啊!男人嘛,再說都喜歡,隻有一個選擇,心裏還是希望選擇男孩。”

“我們女人真他媽慘,連自己都背叛!”

“有什麼辦法,大環境影響小環境,小環境影響我們。不過你家一下子又變成四口人了,有人可以幫你打掃樓下房子了。”

“我可真煩家裏住著外人啊,寧願樓下髒著不打掃,也不願讓多餘的人打擾我們夫妻平靜的生活。人多那個亂,事多,你可不知道,去年夏天‘太後’和‘長公主’及長公主家的惡少爺,把我煩得跳樓的心都有!為什麼我要攢錢買房子?就買小的,小二居,或大一居,我們搬過去住,這幢樓租出去,房子小住不開了,老妖不會再來了吧?跟你說,我就是與他家人合不來,各方麵都不適應,太痛苦了!”

“那是,我也不太明白現在的婆婆,有手有腳沒傻沒殘沒癡呆,為什麼非要擠到兒子媳婦家湊熱鬧?看著兒子媳婦因為她們打架就那麼高興?沒錢,孝順她錢,缺什麼給她買什麼,為什麼還要紮堆在一起呢?搞不清她們什麼心理,不會越老越變態沒事找事吧?”

“估計我家老妖倒沒變態,她是覺得傳誌能有今天都是她半輩子教育和犧牲的結果,現在桃子熟了,她要摘下吃,絕不能讓媳婦占了這便宜。媳婦嘛,在老妖的觀念裏,應該是任勞任怨、當牛做馬侍候她和她兒子的。而且她本身就是這樣過來的。所以不是變態,是變財迷了,什麼都想依靠這個兒子,好像我們開銀行似的,反正有點屁事就讓我們出錢出力。你看看傳誌弟弟上大學,我們每月要出生活費,太後生孫子,我們也要負責生活費吧,都在這兒住了,費用肯定跑不了。這樣下去,我家遲早也變成王家駐京辦事處,惡心不惡心?!”

小雅笑翻了,“那你不成了辦事處的處長了?不過,他家人在你家住也就罷了,怎麼還用你們花費?這孕婦體檢費一路下來也花不少錢呢。”

“體檢個屁,她這樣的還敢去醫院留名?那老摳當然要想方設法花我們的錢,她能帶錢來才怪呢,反正她兒子有求必應,也不會讓她破費——說起來我就氣啊,我家的豬恐怕我欺負太後,要護著太後,恐怕他媽受哪怕半點委屈!你想我怎麼欺負她?倒是她陰話陽話哄得她兒子團團轉。在他心中,我的重要性要排在他家人所有成員之後,真讓人齒冷!這樣的局麵,這樣的婚姻,太痛心了!”

“唉,何琳,天下婆婆一般黑,好歹你家太後比我家太後還仁慈點。又不能為了太後不和這個男人過了,還是你小姨有句話說得對:這樣的男人是我們自己選擇的,也隻能承受這樣的後果了。誰讓當初眼睛瞎了呢。我就苦中作樂,當鴕鳥,能逃避一會兒是一會兒。我勸你看開點,愁眉苦臉氣得胃疼也是過,氣病了也是自己受著;眼不見心不煩大大咧咧也是過,裝著看不見唄!那孩子一出生,立馬送走!然後告訴你老公:下不為例!說得狠一點。你老公比我老公理性,我老公那可憐的臭男人算是給他媽治得死死的。”

與小雅談話唯一的好處便是寬慰,五十步笑百步,在自我麻木中得到心理平衡:有的太後更過分哦,我家好歹不算最壞的。

何琳學聰明了,氣憤時不在外麵吃飯了,而是回到家包一扔就坐在飯桌旁等吃的。你不說到兒子家做飯給兒子媳婦吃嘛,不能冤枉你,你做啊!

偏偏那天晚上傳誌去同事家有點事,回來晚了。王老太太做的麵條,手擀麵,切好了均勻地放在案板上,人到臥室去了。隻要與二兒媳婦單獨麵對麵,老太太就閉門不出,兒子回來時再出來。大兒媳繡花更是一整天待在房間裏不露麵。

何琳餓啊,聞著廚房裏的味道就更饑腸轆轆了。王老太太炒了菜,這是老家吃法,吃麵條不拌醬,吃炒菜。肚子咕咕叫的媳婦就尋著菜香進廚房了,一看有青椒炒雞蛋,抓了筷子就吃上了,雖還有點鹹,但餓啊,於是把菜吃了一個不小的缺口。肚子有底了,去樓上換衣服了。

一會兒傳誌風塵仆仆地回來了,首先到廚房一探頭,看見老娘正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咋了?”

老太太指指樓上,“懶!好吃!一盤炒雞蛋,一眼沒看見給偷吃了大半!還沒吃飯呢,不顧人!”

傳誌很大度,笑著,“可能餓了。還不是覺得你老人家炒得香!”

“吃,沒有偷著吃的,你哥幾個誰敢偷著吃?俺撕不爛她的嘴!欠管教!”

一會兒麵條出鍋了。傳誌在樓下喊:“開飯啦,都出來賞光吧!”

老太太把盤子碗端到桌上,筷子一雙雙擺上去,大兒媳和二兒媳才分別從樓下樓上走出來。

何琳很不客氣,抓起筷子猛吃,是第一個大筷子一揮夾菜的人。張繡花是孕婦的緣故吧,也是顯得餓,猛扒了兩筷子麵條,但沒好意思夾菜。菜有點少。傳誌和他母親是最後拿起筷子的人,而且兒子看出母親傷心了,這麼辛苦地做了晚飯,在飯桌上竟沒得到應有的禮讓和尊重,都那麼理直氣壯、不吃白不吃的態度。

兒子心有點涼,忍不住用另一種方式提醒那兩位隻顧嘴巴的媳婦,“哎,這是手擀麵啊,幹嗎不買成品的掛麵?和麵和擀麵也太累人了,還擀這麼多!”

何琳沒聽見般,不管不顧繼續吃,心裏卻冷笑:活該!到兒子家一日三餐做給兒子媳婦吃可是你媽喊出去的,嫌她累你替啊!手擀麵是她願做的,你們一家子不都是愛吃麵食嗎?也是迎合你們自己的口胃,地球人都知道我愛吃米飯,吃麵條是迫不得已。

傳誌很失望,老婆裝傻連個回應也沒有,哪怕“是”、“是”這麼簡單地寒暄一下也好,老人嘛,付出了不就圖個認同嗎!你隻應付一下而已,就這麼難?!

看了一眼大嫂,孕婦,情緒不穩,情有可原,可自己的老婆呢?

何琳感覺到了老公責備的目光,不理,心裏卻無比歡暢,哈,這不是你喜歡的生活嗎?就慢慢喜歡吧。而且吃完飯,筷子一放,碗一推,嘴一抹,轉身噔噔上樓了。

孕婦尿頻,繡花也放下筷子去衛生間了。老太太低喟:“養了兩個活祖宗啊!”

這頓飯張繡花是最後吃完的。老太太和傳誌吃完就收拾碗筷了,婆婆把盤子裏的剩湯倒進大兒媳婦的麵條裏,到廚房洗去了。傳誌不忍心母親這麼累,搶過來自己洗了。洗完出來時,看到大嫂還在吃,而母親正弓著老腰在旁邊拖地板……他回到樓上,何琳洗完澡,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往身上塗乳液,到底忍不住了,“吃過飯你就不能幫我媽幹點活?!”

“嫌累你請保姆啊!”

“我媽和保姆有什麼區別?”

“保姆能讓她大兒媳婦住在雇主家生孫子嗎?”

“可那是我媽!你別太過分!”

“對啊,是你媽,你去幫她呀!你不是一直在幫她嗎?又不是我媽!”

傳誌氣得哆嗦,手指也指不準了,“何琳,我告訴你,不要過分,你也是爹媽生的!”

何琳一點也不害怕,看了他一眼,“我爹媽生我,所以我才不讓我爹媽到我家以做飯之名伺候我。我怕他們累,他們也擔心我不舒服。”

傳誌滿腔悲憤,無處發泄,突然呆了一下,歎了口氣,“何琳,你變了,變得讓我不認識了。”

“是你先變的,我先不認識你的。”

“你為什麼就不能容忍你丈夫的媽?!我真懷疑你嫁給我是為了什麼,愛屋及烏很難嗎?”

何琳頭也沒抬,“你得寸進尺了。我嫁給你是為了和你一起生活,不是為了遷就你媽和你媽和你一家子生活。在孝敬你媽這件事上,連法律都規定配偶有協助作用,也隻是輔助而已。誰媽誰孝順,生養了誰,誰是主力,你不用拉上我墊背。反過來孝敬我媽,我絕不扯上你!”

忽然門外有響動,輕微的腳步聲。傳誌過去推開門,愣了一下,隨即關門出去了。

何琳冷笑一聲,不用猜老太婆在門外偷聽了。這是小雅告訴她的,婆婆最愛溜到媳婦兒子門上靜靜地張著耳朵偷聽,好像這種嗜好具有普遍性。

傳誌隨母親回到房間。老太太臉就拉下來了,“瞧你千裏迢迢娶的媳婦,說的是人話不!誰媽誰孝順,分那麼清兒子還娶媳婦幹啥用?自古以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見過胳膊往外拐的,沒見過這麼會拐的!要擱在咱老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收拾!兩個耳刮子上去保準不這樣說了!”

傳誌連忙把頭探出門外,確定隔壁無耳,又回來,“娘,城裏的女人就這樣,何琳雖說得不好聽,但也是實情。”

“實情個屁!城裏也有好媳婦,上次半夜來咱家住的小雅,人家怎麼就知道對婆婆好?人家兒子咋那麼好眼光挑了個又俊又能掙錢的媳婦?人家婆婆咋燒了好香攤了個那麼孝順的媳婦呢!不要以為你娘兩眼一抹黑什麼也看不見,你娘不是那種糊塗蟲!真那樣,還生兒子幹啥用?”老太太右拳響亮地砸在左掌裏,“命!命!這就是命啊!”

耷拉著眉眼的傳誌隻得端來洗腳水讓老人家趕快上床休息,讓明天翻過今天這一頁。然後上樓睡覺,這次不用搶被子了,自動拉過另一條,在右邊三分之一床沿處躺下,絞盡腦汁思索著一個個問題:為什麼自己的媳婦就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媽?!換成自己肯定能容忍嶽父母一家,有什麼啊,不是有句俗話說,家有一老等於有一寶嗎?女人啊女人,真是太狹隘太自私了,你不知道你對老公媽媽好老公才能對你加倍好嗎?偏頗,不明智,不理性,人誰沒有老的那一天啊!想想咱老了咱的兒女也這樣對咱,不同樣寒心嗎?

第二天是周末,兩口子有賴床的習慣,不到太陽照到床上不算完。清晨的被窩很舒服暖和啊,外麵還有小北風,窗台上落了霜花,室內卻溫暖如夏,空氣裏洋溢著慵懶惺忪的氣息。

兩人正抱著床沿做著春夢,樓下傳來連續的砰砰聲,讓人潛意識地想起老太太剛曬完太陽的舊棉鞋對碰和突然散發到空氣中到處飛舞的灰塵,人過去都有嗆人的味道。

兩人都沒動。

“傳誌!傳誌!”婆婆在樓下喊。傳誌連忙爬起來,在“太陽曬糊腚溝子了”

的聲音中跑下樓。一會兒又上來了,脫下睡衣拖鞋,換上外裝出去了。

何琳有點納悶,走到窗台玻璃後麵看,那母子倆肩並肩出來,有說有笑親密無間地向早市方向去了。

何琳潛意識地學著婆婆的口氣:“媽個×的,你有老娘還娶媳婦幹啥?”

不過怎麼也睡不著了,拿了一周的髒衣服下樓時,看到大嫂繡花正拖地,每個房間挨著拖,快拖到客廳了。大嫂這種農村婦女幹活實誠,不惜力,別看瘦,但架子很端正,看上去潑辣而有力量,和婆婆的作秀骨子裏就感覺不同。

拖到何琳腳下,繡花同誌停下來,低低說了一句“起來啦”,算打了招呼,繼續拖。

何琳到了衛生間,還自顧笑了一下。妯娌兩個本無積怨,無論真客氣還是假客氣,兩人之間還就是客氣,大媳婦是謙卑,誠惶誠恐,二媳婦則是漠然和敬而遠之。

地拖完了,繡花忙著把客廳、廚房的垃圾倒進外麵的垃圾箱內,然後回來,洗手,煮粥,做早餐。老太太的早餐是煎饅頭片,張繡花則是攪小半盆麵糊,一勺一勺地在鍋底上攤麵餅,兩麵黃黃的,中間柔軟,還貼著蔥花,像簡易版的比薩餅。

“比薩”煎完了,分在三個盤子裏,一隻大盤子用大碗倒著蓋起來,另一隻麵餅更好看的盤子端到客廳桌上,上麵放了一雙筷子,自己則捧著第三隻盤子站在廚房裏吃,邊吃邊看粥鍋。

何琳知道那是為自己準備的,這個女人隻管做,做了也不說,可能自己太盛氣淩人了吧,讓大嫂覺得高攀不上,也不再攀,隻做到尊敬。想到這一層,心裏快慰了不少,招呼大嫂一同到客廳吃。繡花同誌受寵若驚,連忙盛了兩碗粥——其實是稀稀的麵湯,下麵有一些米。兩個人一個拘謹,一個大方,坐上了桌。

“幹嗎你拖地倒垃圾啊?都讓傳誌和他娘幹去吧。”何琳大大咧咧的口氣。

“那……不行啊,”繡花嗓音粗,聲帶沙啞,不會小聲說話,所謂小,就是斷斷續續了。

“怎麼不行?你懷孕了,少幹點活很正常啊。他們娘倆愛幹就讓他們幹去。”

“沒……人愛幹,娘……讓俺幹,其實……幹點活也沒啥,大夫……說……讓俺多運動。”她臉上浮出一種會心的笑。

“那他媽幹嗎?”

“做……晚上飯啊,做給你們……晚上回來吃。”

“早飯午飯呢?誰做?”

“早飯不一定,俺,娘,傳誌……都能做,有時就輪著搭把手,中午飯……俺做。”

“午飯你做什麼?”何琳一下子想起剛才在儲藏間看到一堆白菜和大蘿卜。

“蘿卜,白菜……有時添點豆腐。”

何琳愣住了,麵前坐著的謙卑含笑的懷孕女人,有著幹裂的皮膚和粗糙有力的手掌,有得過且過自我滿足的低生活標準和一顆寄人籬下甘心受指使的心。她突然說:“吃過飯咱們去逛街吧?”

繡花唯唯諾諾。

“我也想出去走走,沒有伴,出去沒意思。”

兩人這才收拾好,高高興興出去軋馬路了。北京的春天,陽光燦爛和少風的天氣算是金貴了。街上有不少人,在陽光下行走玩耍。二人先去了趟超市,推著購物車,何琳很大方地給身邊的女人買了不少零食、補品和衣服。繡花傻傻笑著,有點不好意思地在後麵跟著,從不主動要什麼。在她眼裏,大超市物品太豐富了,每一件都有用,都好。

忽然她對何琳說:“有沒有電話卡啊?買二十塊錢的,傳誌說電話卡便宜……”

哈哈,她一定聽說大姑姐偷著打暴長途電話,電話費讓傳誌跳腳的事了。

何琳沒用她的二十塊錢,讓她把錢裝起來,出超市門口時在小攤上買了一張麵值一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