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插了一句:“我家妖婆幾乎對每一個鄰居都說過一句話:我家鴻俊長得耐看,掙得又多,精通日語,在公司就是一大拿!到哪裏也能找個黃花大閨女!”

“我倒沒聽老妖婆明著說要給傳誌找個黃花大閨女——媽的,就憑他一個月幾百塊的小薪水,剛剛養活自己,他要找個黃花大閨女我能找個紅花王子!嗬嗬,估計我家老妖也是這個意思吧,最愛恬不知恥地高估自己兒女,有些話說出來我都酸得滿地找牙……”

“哼,這就是精神賄賂,兒子更和他媽親了。”

噢,何琳再一次內心受到觸動,“我說怎麼傳誌越來越不聽我話了,越來越難管教了,我死活看不到老公了,原來這個虛榮的東西去當受人讚美、整天被誇得屁顛屁顛找不著北的偉大而英俊的兒子去了……操他媽,這手玩得高啊!”然後與好友對望一眼,“我也有情敵了,是吧?”隨即冷笑著自言自語。“溫暖、理解、關注、讚美、仰視,什麼都能在他媽、在他家人身上找到,老婆的意義也隻能局限在床上了,這就是我們是外人、不受重視的根源吧?”

第二天一大早,何琳被樓下叮叮當當和“嗵嗵”的跑動聲驚醒了,大姑姐的兒子像打鳴的公雞,五點半就準時爬起來在客廳、樓道裏自由自在地玩耍、看電視或在樓梯上蹦來蹦去,有時也能聽到躡手躡腳的腳步聲到門口了,就是聽不到下文。估計樓下的人都交代好了吧,不準打擾妗子,她脾氣不好,得吵架。

何琳爬起來,烏著眼圈洗漱,打扮,然後交代好友,沒地方去先在這裏待著,樓上安全,餓了就去自己做點吃的,廚房裏什麼都有,不用理會別人,千萬別客氣。

老太太一直納悶兼氣憤呢,媳婦這半夜來了什麼披頭散發的朋友啊,非把兒子攆到客廳裏睡,氣得兒子窩在沙發裏幹瞪小眼發愣,那欠揍的孩子不到天亮也來攪和……說什麼還是親娘啊,體會得到兒子工作的辛苦,明天還得擠車上班,在沙發上團一夜如何受得了?最毒不過媳婦心啊!於是喚著兒子到自己房裏來,眼睜睜地瞧著他度過了翻來覆去烙餅似的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早從窗戶裏先後看著媳婦兒子離開家追逐公共汽車的身影,然後給吵吵鬧鬧的外孫做早餐,小孩子起得早,餓得早,他娘有理由懶了,因為有自己的親娘照顧啊!老太太一邊數落著兒子、媳婦、外孫、閨女,一邊煎饅頭片,再然後端上桌,一邊罵外孫“討債鬼”、“別人欠他的”,一邊收拾亂糟糟的地麵。那孩子一邊吃一邊一個白眼接一個白眼地翻老太婆。

一會兒,樓梯上出現了一盈盈漂亮少婦,麵帶微笑,穿著自家兒媳的衣服。

王老太太轉身熱情招待,攀家常,端來了粥和煎饅頭片,一點兒也沒有怯意和陌生感。和小雅的擔心正好相反。

哎呀不錯呀,勤勞能幹,憨厚樸實,完全沒有自家老妖的陰厲、刻薄、尖酸之風,也沒清潔之類的怪癖。反正兩人都沒事,都寂寞著,都有傾訴的欲望。到底婆婆年齡大,經驗豐富,不懂現代科技沒關係,但懂得細致入微的人心和人性,因此從不提何琳的事,尤其不提這個兒媳的自私、懶惰、嬌氣,隻提大兒媳,也不說大兒媳不好,隻說自己作為婆婆如何對待大兒媳、如何為一大家子人操了一輩子心,比如農村計劃生育緊,生二胎時推牆啦、拆屋啦、罰款啦、拉著超生的人遊街示眾啦,婆婆說:“俺從不讓大兒家的出門,把她藏起來,她的一輩子還長著呢,年紀輕輕就出去丟人,俺孫子孫女將來也會跟著沒臉!俺大兒一家子將來怎麼過日子?農村裏人才壞呢,你力量弱就被人治,那些壞種就是想辦法欺負你!俺一個老太婆,黃土都淹到脖子了,沒啥怕的了,吃了一輩子苦,不怕吃最後一點半點,想讓遊街俺去!把俺綁到大卡車上,讓大喇叭廣播俺吧,俺一個老媽子,不怕丟人丟到大街上,想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能讓俺家的孩子吃這些虧!俺家孩子臉皮都薄,怕他們想不開……”

小雅的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麼懂道理的婆婆啊!何琳竟沒看到老人的優點和長處,隻顧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和婆婆爭強鬥狠奪權了。

“俺二兒媳婦何琳是個文化人,念過大學的,人家爹媽都有本事,領導的領導,教授的教授,城裏人的小姐,不懂農村人的規矩。何琳看不上俺,俺也沒啥辦法,俺那裏生活條件不好,有兒子靠兒子,沒兒子靠自己,反正還有幾畝薄地呢,勤勤快快的反正也餓不死,也活不痛快。在兒媳婦家受氣俺也認了,總比受別人氣強吧!再說有自己兒子在,就有口飯吃,俺也不圖更好,幹了一輩子活了,臨死能死在軟乎床上,死前不能動了,能有個遞茶遞水的,合上眼時,能看到兒女,這一輩子就這樣過也行了。”

小雅淚流滿麵,直說王老太太心地善良,心眼好,會有好報的,接著也把自己婆婆家一籃子事說了一下,兩人還都哭了。王老太太蠻誠懇的,“這女人啊,少怕喪母,中怕喪夫,老怕喪子,你婆婆寡婦養兒,按說也有她的不易,沒有老娘的含辛茹苦哪有你女婿的現在啊!生氣時能想到這一點,也就能體諒你婆婆了。不過你婆婆在家啥也不幹還嫌你工資低就不對了,她兒子一月一萬多是不少,你一月六千也夠多啊!何琳前一陣子還在家閑著玩呢,這不剛剛上班,上班回來嫌累,給臉看,俺就裝著看不見,吃的喝的打掃衛生凡是能幹的俺都包了,不讓她幹一點活!衣裳俺也想給她洗,不讓俺洗,嫌俺手洗不幹淨,非讓機器攪,俺兒說機器才洗不幹淨呢!”

聊天中間,那虎頭虎腦的孩子把電視開得震天響,還把瓜子打翻了一地,被姥姥尖聲喝斥住後,被他媽帶到外麵玩去了。半小時後孩子又哭哭咧咧回來了,因為在超市看到一輛很貴的童車,沒給買,滿地打滾……小雅就想說,何琳可能主要不是嫌棄您,您的女兒外孫也住在這裏這麼長時間了,把她住煩了,作為一個新婚還不到半年的新人來說,家裏人有點多,也有點鬧了。不過她沒說出來,怕善良的老人接受不了。

晚上何琳回來,小雅已經走了,走過客廳時聽到廚房裏婆婆在對她兒子說小雅如何如何好,同樣為城裏的姑娘,人家就能對婆婆這麼好,給婆婆洗衣裳,洗內褲,端倒洗腳水;自己上班忙,回家還給婆婆做飯吃;怕婆婆一個孤得慌,還給婆婆買麻將桌,喊來四鄰陪著婆婆打麻將;平時更是水果點心不斷往家買,更不用說衣裳鞋帽了。恐怕婆婆受半點委屈,比兒子還孝順!你說人家娘燒了啥高香,咋這麼命好,攤了這麼一個好兒媳婦呢?!

哈哈,何琳當做笑話,馬上上樓給小雅打電話,笑嘻嘻地把聽到的婆婆的話轉告給好友,不無調侃地說:“嗬嗬,你說你受婆婆氣,讓婆婆迫害得沒地方去,但在我家老妖嘴裏,你婆婆可是有福氣的,竟攤了這麼一個心甘情願當公仆的媳婦侍候,把我家老妖羨慕得流了一地口水,在我家廚房裏為你豎了一個很高大的紀念碑呢!”

小雅一聽有點不對勁,“何琳,我就與你婆婆聊了一會兒天而已,沒說別的,更沒說到你。你婆婆隻說了她大兒媳婦和農村裏的一些現實情況,我也就說了我家裏的一堆爛事。這方麵我還是比較注意分寸的,說我婆婆事多不好的方麵時,還有意識地提醒了你婆婆一下,不要過多幹涉兒子媳婦的家庭事務。沒想到你婆婆看問題角度不同,隻看對她有利的那一部分,不顧我受的傷害,半夜被婆婆老公打出家門,卻羨慕他們所享有的權利和好處……”

“所以不隻你遇到了一個惡婆婆,天下烏鴉一般黑,隻是黑法不同!”

“不好意思啊,給你壓力了,我不是有意在你家豎立那種榜樣的。”

“沒關係,我隻是生氣我老公回家後不黏我了,改成黏他媽了,一點點小屁事就乖孩子似的跟在他媽屁股後麵聽她嘮叨,聽她教誨,看到別人那麼親熱和諧我咋就這麼難受啊?!娶我這個媳婦幹嗎使啊?一屋子就我一個外人,上了一天班回來連個說話的也沒有,倍感淒涼和心酸啊……哈哈,不貧了,你忙吧,我掛了。”不真不假地說完後,何琳還真從麵龐上拭去淚珠兒,怎麼就不知不覺脆弱和多愁善感了呢?

忽然想起上樓時覺得哪裏不對勁,好像少了什麼東西。這幾天太忙,心情悶,沒有閑心管些亂七八糟的事,也就沒有上心。現在又跑到樓梯上,哦,買的那幾盆觀葉植物一盆也沒了,整個牆角光禿禿的,客廳電視機前的滴水觀音也不翼而飛。

“我的盆景呢?”她在樓梯上冷冷地問。

大姑姐自從兒子來了後就躲事,一有風吹草動就拉了小虎子回房間;婆婆剛從廚房露頭,也縮回去了,沒聽見一般。何琳恨恨的,行,找你兒子算賬!

傳誌出來了,麵對何琳凜冽的質疑,倒也坦蕩,“我朋友剛開了個店,缺少資金,借幾天裝裝門麵,過一陣子一定給好好送回來。”

啊,還有這樣開店的呀?何琳撇著嘴,“那你就拿我買的東西討巧?”

“那次他來咱們家,看上了嘛,還誇你有眼光!朋友開口了,我也沒好意思回絕。”

何琳鬱悶地回了樓。

傳誌心裏歎了一口氣,可千萬別心血來潮上三樓啊,那幾盆殘枝敗葉都藏到三樓上了。外甥那小子手賤,前幾天把電視機前的滴水觀音一葉一葉揪禿了,被眾人罵;昨天又拿了把小刀削著玩,把葉片飽滿的蘆薈劃拉得汁液到處都是,又被舅舅踢一腳;今天,不知什麼事心裏不痛快,一不留神把那幾片喜人的大仙人掌踩得泥餅似的,他已把外甥拖到衛生間狠訓了一頓。不過那小子太皮糙肉厚了,你熊他,他就小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你,白眼球多的那種,讓人心裏越發惱火和發毛。一句話:這孩子性格養成階段被他爹教壞了,難管教了,長大很難長不成劉長勝那種好逸惡勞、遊手好閑又具有某種破壞欲望的人。

何琳在屋子裏轉一圈,覺得有人進來動過東西了,不是傳誌動的,傳誌的活動空間和動什麼她都熟悉,受那幾盆植物的啟發吧,直覺突然告訴她哪裏還少了什麼東西,隻是一時想不起來,當然玩具熊都不少,巧克力還在。她轉來轉去,越找不到越留心蛛絲馬跡,直到下麵傳誌高聲喊“開飯了”!

她知道是喊她,兩人還冷戰著嘛。她疑神疑鬼下了樓,在樓梯最後一個台階上站住了,有一枚暗黃色的小東西貼著牆躺在那裏。便伸手撿了起來,輕輕的,薄薄的,是一枚香港“五毫”硬幣。這一刻她明白了剛才在找什麼了,馬上折回樓上,果然那隻啃竹葉的熊貓儲幣罐不見了——她曾有過兩個儲幣罐,一隻小豬,因湊婚紗照錢打碎了,那裏麵是中國硬幣;另一隻是熊貓,裏麵可是幾年前就有意無意收集起來的世界各國的硬幣啊,包括歐元區以前歐洲各國的硬幣,都是父親母親外出旅遊和訪問帶給她的,價值倒不是很大,可是凝聚了她好幾年的愛好和心血呀!而且在做某項設計時,她都愛把這些各色硬幣擺在桌上,慢慢看,尋找靈感什麼的,那種端莊的金色或銀色圖案對高檔樓盤的LOGO設計很有幫助。平麵設計主要是一種藝術創新工作,創新不是天生的,需要引導和靈光一現的,每個設計師都有各自“頭腦風暴”尋找新點子的途徑,這些寶貝恰恰就是她的寶藏和秘密!

血往頭頂上衝,一秒鍾之內就想到了那個翻著小白眼誰也不服的孩子,立馬拿著鑰匙鏈嗵嗵下了樓,樓下的人已經把飯菜擺上桌子了,忽然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雄赳赳的身影直奔大姑姐的房間而去,誰也沒打招呼,打開門就進!

大姑姐和她兒子心生不安,小心翼翼往過道裏走。何琳像瘋了似的在裏麵翻東西,箱包、櫃子、鞋盒,連床鋪都掀了,但那一堆鋼蹦兒一枚也沒瞧見。愣神的功夫,大姑姐悄無聲息進來了,語帶不滿:“弟妹你找啥呢?你樓上少了啥?”

這時傳誌也到了門口,隻是沒進去。何琳不管他,眼神冷冷地逼視著翻著白眼的小虎子,“樓上窗台上一罐子硬幣不見了!”

在大姑姐發作之前,傳誌先咆哮了:“你什麼意思啊?懷疑我姐跑樓上偷你那倆破錢?!你有沒有腦子?樓上值錢的東西多得是,就抱那隻破罐子?!”

何琳也不甘示弱,回頭惡狠狠地喊:“你不知道亂講什麼?那裏麵有幾百塊錢的各國硬幣,是我花了好多年收藏的,一下子一鍋全給端走了!”

大姑姐忽地哭起來,“何琳,你想趕我們走就明說,用不著玩這種把戲誣賴俺們!俺們雖然窮,但也不是沒骨氣的,專門就到你房裏抱個小破錢罐子!說得俺們太沒誌氣了!俺寧願你說少了金銀財寶項鏈金磚銀磚!”

何琳一愣,是不是自己沒察看仔細,誰把熊貓罐移到其他地方了?就在這愣神的功夫,傳誌在外麵繼續氣急敗壞地咆哮:“不就是幾百塊錢嗎?什麼了不起的事!整天發這些窮神經,誰拿你的破罐子幹嗎呀!樓上你不是天天鎖門嗎?再說,那硬幣能花嗎?沒事你抽什麼風!”

話音未落,一個稚氣的咬牙切齒的聲音清晰地說:“你媽個×的就知道欺負俺娘,明天出門讓車軋死你!”

何琳打了個寒噤,扭頭看到一雙冒著寒煞冷氣的凶狠小白眼,恍然間就看到傳誌兩步跨進門來,守著所有人指著外甥的鼻尖:“剛才罵誰呢?看我不抽死你!”然後就是一腳,踹得孩子一個趔趄。

餘下的事情讓傳誌接管了。何琳滿含眼淚灰頭土臉地回到樓上,一邊生氣一邊沒忘尋找熊貓罐,忽然之間想不明白,大姑姐這樣善於與她婆婆過招與她流氓丈夫打對攻的強悍農婦為什麼能被她一句話輕易給指控哭了?真有眼色勁兒會用她好兄弟的同情心呀!

熊貓罐最終沒找著,戰事也偃旗息鼓了,樓下飄上來誘人的飯香,怎麼辦?

吃了幾塊巧克力,半空著肚子洗洗睡了。上了一天班,看了一天電腦,又吵了一架,累啊!

樓下飯桌上,一直冷眼旁觀保持沉默的婆婆冷靜地問她外孫:“說實話,你到樓上拿了她什麼破罐子沒有?”

男孩滿嘴食物梗著脖子發誓:“我要拿了她的破罐子,明天出門就讓卡車軋死我!”然後他母親就打他腦袋,嫌他不會說人話。

老太太哼了一聲,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說不準。”

大姑姐不樂意了,“說不準?你親眼瞧見了?”

婆婆不吃“軟弱”這一套,“除了他俺想不起來誰抱一隻破罐子幹啥,大人都沒拿,破罐子自己能飛?”

青霞恨恨地低聲嘀咕:“能飛不能飛咱咋知道?誰知道那破罐子真沒了還是假沒了?有把屎罐子往自己頭上扣的嗎?再說,不就是一百多塊錢嗎?罵了大人罵小孩,至於嗎?”

老太太很不滿,“別說至於不至於,一百多塊也是俺兒家的,各種各樣的‘毛格’(硬幣)放著給俺孫子玩也好啊!都弄回老家去填老劉家的老鼠洞啊!”

那男孩嘟嘟著小臉,沒有說話,也沒敢翻白眼。舅舅就坐在他對麵。

大姑姐覺得被拂了麵子,拉著兒子拂袖而去,沒回屋,去門外了。

傳誌說:“都少說兩句吧,丟也丟了,吵也吵了,既然都過去了,就別提了。”

婆婆很有預見性地說:“說什麼也不能再讓你姐在這裏待了,找不到工作就把她趕緊送走吧。這些天俺都煩了,置來那個劉家小王八蛋,整天吵得耳仁疼,你看那個事,那個多!他有爹讓他爹去養他管他去,咱們不管,外甥對姥娘家的人,還不無所謂。你姐讓她回家,過不好她活該,誰讓她當初瞎了眼哭著鬧著找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家!自己的事自己承擔後果。你娘老了,擔不動這麼多事了,這兩天你給她買火車票去。”

其實傳誌等這話好久了,青霞住了這麼久,什麼也不做,又帶來一個調皮搗蛋常出言不遜的孩子,的確不能再住下去了,可又覺得那是親姐姐,親姐跟著娘,當弟弟的沒法說話。現在老娘說話了,一切都好辦多了,青霞有怨氣也隻能照老娘發。老娘哪裏是收脾氣的對象?

晚上青霞母子很久都沒回來,傳誌也是懷著某種內疚吧,出去找他們,就在附近超市門口看到他們正吃炒栗子,就帶了他們到超市逛了一圈,買點零食之類的,一頓飯沒吃完就跑出來了嘛。當然還有何琳,她還一點也沒吃呢。

三人逛到兒童區,小虎子就明確地站到一輛電動兒童車前眼睛直勾勾地拔不動腿了。青霞拉他,“咱不要,忒貴了,每次來你都這樣,下次不帶你來了!”

一輛電池驅動的小車子竟近三百塊,傳誌也覺得太貴了。

男孩說什麼也不肯走,被拽急了,幹脆往地下一趴,不起來了。周圍逐漸站滿了圍觀的人,超市導購員也趁機推薦,說這款產品如何如何好,晚了就沒有了等等。

青霞尷尬地說沒錢,又去拉兒子,兒子幹脆打起滾,滾到導購員腳下抱住人家腿不鬆手。

有點丟臉了,不得已傳誌把口袋裏全部現金拿出來,不夠,又劃了工資卡,終於把電動童車拿了回去。

婆婆正在客廳等著,一見外孫眉開眼笑騎著小車回來了,氣得破口大罵:

“操你老劉家祖宗,就知道花俺家的錢!這破東西到底讓你買回來了呀!給你爹要錢,還給俺們!有錢養你這種外姓王八羔子,還不像養狼一樣!你和俺們有啥親情?”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母親永遠最疼兒子,兒子的孩子是直係,心裏親,閨女家的孩子也就那麼回事,人家有自己的奶奶疼,輪不到姥姥,所以花兒子的錢給外姓人買東西就等於花自己的錢給別人買了東西。青霞太了解母親的性格了,什麼也沒說,帶著兒子就回房間了。反正便宜是占了,讓別人的嘴巴痛快去吧。

何琳第二天一早要上班時就聽到客廳裏電話響個不停,順手接了,原來電話欠費了,這個月光顧生氣抱怨了,忘了電話的事。中午利用午餐時間,到最近的銀行,操作員報上來一個數,她以為聽錯了:七百幾十塊!

怎麼會這麼多?她和傳誌各有手機,傳誌整天上班,用家裏座機不多;她經常用手機發短信,不得已時才用座機打。平時每個月也就百十來塊,撐死了也沒超過二百五的!這一下近八百的電話費從哪裏蹦出來的?

何琳沒交,利用同事在電話局的關係,先把電話通話清單打出來了,好嘛,六七頁的打印紙排得密密麻麻,反複出現的長途區號是王傳誌老家的,後麵跟的七位電話號不認識。

晚上回到家,何琳當著大家的麵把清單拍在傳誌麵前:“你一個月的工資,自己交去吧。”

傳誌仔細一看,臉都變了,“誰沒事打這麼多長途?!兩天一個,一天一個,不知道用IP卡省著點啊!319775,哪裏的電話?!”

傳誌大聲詢問,但沒有應答。看到老公發火,何琳心裏挺高興,嗬嗬,你們不是一家人嗎?好,自己處理去吧。也沒客氣,走到廚房先盛了一碗菜,拿著熱氣騰騰的饅頭上樓吃去了。婆婆一家愛吃麵食,吃不慣米飯。何琳今天覺得饅頭也極好吃啊。

傳誌氣得咕咕噥噥,走來走去轉圈子。他媽觀察了一陣,湊上前,讓兒子給說清了大概。老太太忍不住了,跑到女兒門前刻意壓低聲音咒罵:“你媽個×的就是欠收拾啊!俺前腳剛領你出來,你後腳就給你男人打電話,聯係得挺熱絡,你不是拿著你娘耍著玩嘛!你離不開那貨說離不開啊,不用跟著俺到俺兒家白吃白住!養你們一窩子白眼狼啊!俺說你一扭腚為啥這麼快把這小王八犢子給置來了,原來你們有那個點呀,耍著你娘玩啊……”

裏麵有微弱的聲音在辯解:“……俺死也不會給他打電話,娘啊,你怎麼糊塗了,俺是給小虎子打的呀!兒在千裏之外,娘想兒啊……”

何琳也顧不上吃了,偷偷跑到門外樓梯拐角處側著耳朵聽,很興奮,平時這一家子可是抱團抱得緊著呐,現在一張電話清單就讓他們從內部分裂了。

王老太太還是不住口地罵,罵女兒心眼忒多,耍陰謀,毒——她總算把這個字還給了她。晚餐大姑姐母子沒出來,隻有王老太太和她兒子在客廳安靜地吃,時不時傳來吸溜粥的聲音。再晚一會兒,估計母子兩人或仨人要開家庭會議了,討論一些忤逆之事。何琳安心地閉燈睡覺,這麼多天還從沒像今晚這麼高興,所謂敵人的壞事就是好事,敵人的好事就是壞事,哈哈,讓他們焦頭爛額心疼錢去吧,活該!

睡下沒多久,不知為什麼,直覺告訴她房間裏有……有一樣東西,空氣裏似乎有微微喘息聲引起的震動,脊背立時拔涼拔涼的,像日本《咒怨》係列營造的氛圍。

抬頭瞧了一下,沒有,側身睡去,還是不踏實,一把摁亮燈——啊呀,六歲的小虎子正直愣愣滿懷仇恨地盯著她!

何琳心撲騰一下,嚇壞了,厲聲:“這麼晚了你幹嘛?”

男孩臉上有一種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青凜的光,“我來告訴你,你是個壞種!你挑撥我娘和我姥姥的關係,你明天就不得好死!”

何琳怒斥:“雜種!滾出去!”

孩子突然彎腰將髒衣簍提起來向床上砸去,何琳一下子跳到地上,撿起衣簍反砸過去,沒中。男孩瘋了般,撿起地上的皮鞋、拖鞋狠狠地照準一個點砸!第一隻高跟皮鞋咣一聲落到窗戶上,掉下來——在躲避皮鞋炮彈的過程中,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何琳反手操起一隻琉璃花瓶,咣一聲砸在窗戶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薄薄的夜風吹進來,然後又拿了個什麼東西,把另一塊玻璃也砸碎了——想大鬧不是?好吧,最好鬧到不能收場!

稀裏嘩啦砸了三塊大玻璃的功夫,有一隻尖頭鞋落在了她臉上,這下把她給徹底惹急了,尖叫著披頭散發撲過去,男孩見大勢不妙,拔腿就跑!何琳在樓梯拐彎處追上他,在那一平方不到的小空間裏,兩人你一拳我一腳便扭打上了,邊打邊嘰嘰哇哇地亂叫。主要是何琳叫的,會叫的狗不咬人,打架沒經驗啊,別看個子高出好幾頭,受打的麵積也大,沒占什麼便宜,潛意識裏覺得小孩不能打頭,可屁股又夠不著,用光腳丫踢了孩子幾下。男孩卻穿著舅舅買的圓頭皮鞋,腳沒任何顧慮,照準一個點猛踢!所以何琳疼就叫喚啊!

各種聲響早引起開閉門會人士的注意,大家先後出來看動靜,最終形成青霞在前,老太太居中,傳誌斷後飛奔過來拉架的陣勢。

青霞最先到,一下子把何琳給抱住了,那男孩趁機狂踢了妗子五六腳,又在肚子上搗了兩拳!何琳號啕大哭,反手很響地拍在了大姑姐背上,尖叫:“你他媽賤呀!怎麼不去拉你狗崽子!”

那男孩見母親挨打,又猛踢猛搗何琳。何琳轉不過身來打小的,隻有再一連幾下狠狠地拍打大姑姐。大姑姐生氣啊,你打我啊?好,回打!何琳就兩麵受夾擊了。三人正一團糟,老太太擠進來了,拉架,是真拉架,卻不留神踩到何琳腳上了。何琳光著腳丫沒穿鞋啊,又被踩得哇哇猛叫!

總算傳誌到了,把四個人強行分開,尤其是一腳把外甥踢到一邊去,然後詢問怎麼回事。

何琳哭得滿臉是淚,不理他們,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地連滾帶爬又上去了,砰地把門關上,燈也摁不亮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摸著衣服胡亂穿上,摸了半天把鞋子找齊,穿上,也不管外麵傳誌的敲門聲,然後拿了一個小花瓶握在手裏自衛,開了門。

傳誌急壞了,“何琳,你去哪?怎麼回事啊?你和小虎子怎麼回事啊!”

何琳目光透過一團糟的頭發,冷冷地看著他:“你們一家子過吧!有我沒她們,有她們沒我!”

婆婆喟歎了句:“這麼晚了,去哪啊?”

媳婦冰冷的目光掃過婆婆微胖的身軀,高傲而堅定地說:“我也有娘家,我也有家人!”

然後甩掉老公挽留的手,揚長而去。

傳誌木然站在門口,夏夜微涼的風吹著他衣服的下擺,和母親樓上樓下對望著,分外無奈,分外寂寞。

全家明拉暗幫圍攻她一個,還有假仁假義的,何琳給氣死了,磕巴也沒打流著眼淚回娘家了。

鬱教授感冒,正在家休著,見女兒哭哭啼啼回來了,“又怎麼了?鬧夠了笑,笑夠了哭?”

何琳稀裏嘩啦就是一頓控訴,也顧不上不好意思了。鬱華明納悶:“她們真打你了?你也真打小孩了?”

“我是氣不過,踢了他幾腳,可他踢了我無數腳,他媽、他媽的媽都明裏暗裏幫他!”

“可你與小孩子打也不占理啊!”

何琳氣得嚷了起來:“我怎麼不占理?那小畜生罵我,偷我外幣錢罐,一點教養沒有,我氣不過才踢他的!”

“可他有家長管啊!”

“他媽根本就不管!”

“那你管不是激化矛盾嘛!”

何琳總算明白為什麼小姨說她這個姐姐是書呆子了,讀那麼多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她就是太一本正經按常規理解事情,太低估那個孩子的討人厭的程度和她母親對他無原則的溺愛。

兩人僵持著,老何下班回來了,提了一小袋米,看到女兒的表情,說了一句:“某個小齒輪沒磨合好,又來取經了。”

鬱華明把女兒的控訴又複製給了丈夫,可能又加進了自己的主觀判斷吧,老何回過頭,“跟六歲的小孩打架還給打哭了,你讓我們找人家家長理論去?”

然後老兩口你一言我一語數落女兒的不是,什麼慣壞了,不能過一點緊手的日子,你若好好對人家媽,也不至於人家就那麼不講理吧?一個巴掌拍不響吧,農村人文化不高,憨厚,實誠,講不出好聽的,等等。當然也說傳誌的不是了,剛結婚沒多久,家裏來這麼多人,又是媽又是姐姐又是外甥,人多嘴就亂,住那麼長時間也不回去——當然主要問題可能出在何琳身上,嬌慣,不太會處理人際關係,直來直去,莽莽撞撞……在父母那裏沒得到安慰,何琳一氣之下給小姨打電話,鬱家二姑娘可不像老大那樣一腦子漿糊吧?

當時鬱華清正在牌桌上輸得一腦門汗,煩躁得很。電話來了,救命了,三下五除二下了牌桌,中止了黴運,屁顛屁顛奔向姐姐家。有鄰居說她把姐姐家當娘家走了,她還回答得理直氣壯:“在北京城就我姐兒倆,遠方的娘沒了,婆婆終於去陰曹地府了,混賬男人也給踹得遠遠的了,姐家可不是娘家!”既然是,那就像回自家一樣。

回到自家的鬱華清見到外甥女在沙發上苦著臉,心疼喲,就過去胡嚕她的頭發,“臭丫頭,傳誌王八蛋給你氣受了?”

鬱華明看不慣她們這樣,“你別嬌慣她!”

“不嬌慣她嬌慣你?你家庭幸福事業有成老公聽話不用別人嬌慣了,但也不能認為別人有了委屈就是矯情,自家一畝三分地風調雨順了就看不得別人去龍王廟拜雨求神?”

何琳不免有點添油加醋地把家裏發生的事又說了一遍——剛才對母親說的沒起作用,再有機會時會潛意識地作調整。

小姨的動靜果然與母親不同,一聽到“你一腳我一腳”時脾氣就給點爆了,“那小崽子就這樣欺負到你頭上?準是他家人挑唆的!雞巴孩懂個屁,沒有家人的首肯他有這個膽兒?狗咬人還能看主人的眼色呢,這樣說傳誌的媽、姐沒少在後麵嚼你的舌頭,根本也沒把你這個女主人放在眼裏!他媽的傳誌也肯定讓他家人給洗腦了,所以他才不知道向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