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烙餅般輾轉反側,不上來,不上來,還不上來!甚至聽到樓下那娘仨說笑的聲音,生氣又納悶啊,每天晚上說,到底有什麼悄悄話?何琳悄悄爬起來,站在樓梯上向下張望,樓下一片昏暗,婆婆臥室的門半關著,明亮的一線燈光打在過道裏的牆上。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話聲清晰地傳過來,先是傳誌津津有味地講述單位的事,說什麼部長啦、廳長啦、局長啦、科長啦的趣聞逸事,又說這個部門工作的重要性,對全國人民都有影響,等等。
他媽自豪地歎:“兒啊,你是不簡單,什麼樣的中央大人物你都見到也都接觸到了,好好幹,好好工作,幹好了將來咱也要升官!咱老王家從祖墳裏就扒不出一個吃皇糧的,從俺兒這裏就拐彎了,不一樣了!俺記得你爺爺去世時那個冬天,紛紛揚揚下了一夜的鵝毛大雪——按老人的說法:凡是死了老的,下雪下雨都好,雪淋墳出貴人,雪淋坑出朝廷!”
然後母子母女三人都發出爽朗的笑聲,那種誌得意滿,那種對未來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肯定!
然後婆婆又說到大姑姐身上,歎氣中失落啊,“你姐,唉,走錯了路,這樣下去將來比你娘俺的命還苦!攤了那麼一個窮種和那麼一個如狼似虎的喝血人家,以後日子咋過啊!兒啊,你得想想法,伸手拉一下你姐,能在北京給你姐找一個工作幹著,掙夠她自己花的,就好了!”然後母親還有意無意地提及,“你上學時你姐也是出過力的。”
何琳心道,是指老劉家磕頭跪門給的兩萬彩禮吧。
就聽傳誌支吾:“幹什麼工作啊……不太好找吧……試試看吧。”
大姑姐很興奮,“你單位下麵的部門要人不?很一般的工作我都能幹,有腿有腳的,願意出力!”
婆婆也幫腔:“對啊,你們姐弟要在一個係統裏,還能互相照應、互相幫助!”
大姑姐感歎:“要是我也有個掙錢的工作,就能把俺小虎子接過來了,讓他在北京受教育。”
她母親冷嗖嗖哼了一聲,“你自己還吃了這頓找不到下頓呢,就替人家養兒子了?受得輕!”
但傳誌啞巴了,一直沒聽到他的聲音。想在老公的部門工作,連何琳都笑了,老公在他部門算是最底層最一般的工作了,而且還沒過一年試用期!做什麼夢呢?
後來何琳去廚房冰箱裏拿牛奶,路過婆婆門口,似無意地向裏麵瞄了一眼,那情景讓她大腦瞬間短路了,也震撼了一下:婆婆大人包裹在被單裏倚著牆,臉上散發著溫馨慈愛的微笑,麵頰上甚至有一種聖潔的光芒;大姑姐坐在旁邊椅子上瞄著一張報紙上的什麼;而傳誌,她的丈夫,就半歪在婆婆床上,右手托腮,像一個嬰兒般,微笑著,仰望著他的母親,就像仰望一尊偶像,一個女神,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和幸福感……何琳回到床上就哭了,覺得自己連他媽的腳趾都不如。
第二天是周末,傳誌大休。何琳本想睡個懶覺,和老公交流交流,但廚房裏叮叮當當的聲音吵得人神經難安。傳誌披著衣服就跑下去了,讓下麵小聲點,結果婆婆的聲音更洪亮:“太陽都曬焦屁股溝了,老睡啥意思?兒啊,你快點起來領俺出去逛逛吧,七八天不出門俺也悶啊!”
傳誌一想,老娘在這裏還真是受委屈,除了做飯給大家吃,連出門都不敢啊!於是又跑上樓,親熱地問何琳:“你跟我們一塊也出去吧?”
你,我們,這種也許不是故意的劃分讓何琳心裏不爽,本來就不想與婆婆同行,便冷冷地說:“你去吧,我自己睡覺!”轉過身去。
“哎呀,寶貝小豬,你真不去呀?那在家好好照顧自己啊,可以睡懶覺,睡到中午,正好沒人吵你了。”意猶未盡,又在老婆屁股上又按又捏。
何琳也不理會,已明白過味來了,本不想帶她去,甜言蜜語隻是個補償,就像那朵玫瑰花。
傳誌吹著口哨,穿上衣服,與妻子來一個狠狠的長吻,討好的味道很明顯,然後動靜很響地下樓了。
何琳聽到他們在樓下客廳裏吃早餐,聽到他親昵的說話聲,聽到一個很響的飽嗝聲,聽到叮叮當當的盆碗聲,聽到開門聲。她從床上爬起來,站在窗口向外望,穿著花花公子休閑裝,戴著江施丹頓,挎著boss包神采奕奕的老公,一左一右領著他的母親和姐姐興高采烈地正向外走。初夏早晨明亮的陽光照耀著他們笑逐顏開的臉,有一忽兒仨人竟拉起了手,親昵而彼此欣賞地互相拍拍,說說笑笑親密無間地站在大街上,等出租。
何琳的心就那麼疼了一下,想起了小雅的話:他們才是一家人,媳婦都是外人。
回到床上,難受啊,忽然發現床頭櫃中間那個抽屜有異樣,馬上拉開,沒錯,現金被動過了!他拿了她的錢!而且傳誌的工資卡不見了。將現金數了數,奇怪,總共三萬一千多的現金,才花了三個月竟花去了近兩萬了,怎麼數都還剩下八千多,雖然自己花錢沒節製,無非都是生活費,做個頭發,去超市買些日用品,雖沒數,也不至於花掉這麼多啊!又沒添任何大件。
出於報複和平衡心理,何琳馬上穿上衣服,找銀行存錢去了。肯定是傳誌拿的,拿多少不清楚,但以後別想花錢這麼方便了!隻留了三百現金放原地,供調度。
然後跑到廚房看有什麼吃的,行,又炸上饅頭片了,焦黃的兩麵,酥脆的口感,亮晶晶的小鹽粒,還有昨晚剩的燉牛肉,幹巴巴糊在盤子裏,被人剩兩頓了,看上去有些惡心。二話沒說又上樓了,等著看韓劇。
傍晚,老公一家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一看就是在附近超市采購了。王傳誌很少有這樣的魄力,一般生活用品都是何琳大包小包地提回來。
看到廚房殘盤冷灶,傳誌有些吃驚,上了二樓,見何琳給他個後背玩電腦,什麼也沒說,換了衣服就下來了。王老太太在廚房裏洗盤子洗碗,大姑姐邊往冰箱裏塞東西邊納罕:“咋這麼懶的人啊?吃過了連家什也不知道收拾,還得讓咱娘侍候。”
傳誌木在一旁摘菜,然後抬腳到客廳裏轉了一圈。
“娶個懶媳婦,動不動還甩個臉,怎麼治呀!”老太太從心裏難過,“你兄弟上班也不容易,還要管她吃喝拉撒,娶這樣的女人中啥用?當祖宗供著?”然後喊兒子進廚房,語重心長,“兒啊,你得讓何琳出去找工作,不能長久地養著她,毛病都是慣出來的!要想好吃懶做讓她回她娘家好吃懶做去!俺這累一天了,腰酸腿疼,還要做給她吃!”
傳誌愣愣地看著母親,什麼也沒說出來。
“你是男人,一家之主,你得當家!”姐姐提醒弟弟。
王老太太更不滿,“讓女人爬到頭上拉屎!”
傳誌到底也沒什麼行動,又到客廳裏發愣。廚房裏的人更加不滿:“被媳婦治住了!”
“被降住了,翻不了身了!”
樓上的何琳聽得斷斷續續,知道對她不滿,雖有點無措,還勉強鎮靜著,觀後麵的結果。
叮叮當當一會兒,飯做好了,那娘仨就熱氣騰騰地圍在桌旁大快朵頤。婆婆正在氣頭上,甚至故意不叫樓上人。傳誌也沒叫,有點賭氣,覺得老婆不懂事,不知道在家人麵前給他麵子。你說大家玩了一天都累了,回到家裏,麵對現成的一桌晚飯有多好!老公要心疼你,總得有理由!
不知是真餓了還是錯覺,那晚的菜特別香,繚繚繞繞飄滿了二樓。何琳饞啊,咽著口水聽著一大片嘴巴的吧唧聲給氣哭了。
吃到一半了,對抗情緒沒那麼強烈了,大姑姐還是很有眼色的,看著弟弟越吃越陰沉不安的臉和母親的沉默,放下筷子走到樓梯上喊:“何琳,做好飯了,下來一起吃吧,一會會涼了。”
樓上沒應聲。
傳誌放下筷子,噌噌跑上樓,對背對著他玩電腦遊戲的妻子,“喊你吃飯呢,沒聽見啊?!我家人過來住一陣子,別給我出什麼症!”
何琳冷冷地回頭,“不吃!不稀罕!”
傳誌又噌噌下去了,坐在桌旁拿起筷子,“別理她,不能這樣慣!”
大姑姐提高了聲音:“不吃飯——下半晌不餓啊?”
婆婆不合適宜地接了句:“樓上藏了那麼多好吃的,又是餅幹,又是糖塊,淨吃不拉屎的物件!”然後看了兒子一眼,“就是你錢多!”
樓上何琳氣得摔了巧克力罐子。樓下再沒聲音了。
那一晚,可能太累了吧,傳誌第一次沒在母親房裏談到半夜,早早上樓睡覺了。以前他們像一對順著放的勺子,抱著睡。那晚這一對勺子放反了,各自向外撇,也沒了“寶貝”、“小豬”、“白菜幫”等隨口的親昵言語,冷冷清清到第二天早上。
何琳沒再睡懶覺,一大早起來就抱著衣簍到樓下洗衣服去了。那娘倆也沒像往常那樣早起。她先到廚房看了看,看到沒洗的盤子裏一層厚厚的凝狀物,想了半天,這就是傳說中從肥肉裏提煉出來的動物油脂——豬油吧?怪不得那麼香。空胃開始翻騰了,連忙從冰箱裏拿出一盒牛奶——最後一盒?邊喝邊到了衛生間。樓下衛生間足夠大,洗衣機、衛生器具都放在裏麵。小心翼翼開了門,打開燈,發現地麵被掃過了,垃圾都被掃到門後麵了,掃帚下麵是一堆亂糟糟的頭發。她強扭過頭不去看,免得牛奶吐出來,想把洗衣機上的幾件髒衣服拿開,手指就挑了一小件,血跡斑斑的內褲和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差點沒把她熏一個跟頭!一秒鍾也沒耽擱,何琳噌噌跑到樓上,把衣簍往老公身後的地板上一頓,氣憤但壓製住聲音說:“你能不能告訴你姐姐,髒衣服來不及洗就先放在她房間裏,不要拿到公共場所惡心人!”
傳誌腦袋動了動,沒轉身,等著聽。
“髒兮兮有月經的內褲,就擺在洗衣機上,難看難聞死了也不知道隨手洗!不洗也不知道藏起來……”
傳誌一下子跳到地板上,指著驚呆的何琳,一字一頓:“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別踩鼻子上臉激怒我!這幾天你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你為什麼這麼狹隘就不能容忍我家人!不就是個破洗衣機嗎?為什麼就不能等到明天洗?你以前怎麼不早起洗衣服?今天勤快了?!我媽在這裏住幾天,你咋就弄這麼多事出來!我是我媽的兒子,我是我姐的弟弟,你看不起她們就是看不起我!”
何琳一下子給氣哭了,還把衣簍給踢翻了,聲音也尖銳起來:“我什麼時候看不起她們了?是她們到來後你整個先變了!你心裏隻有她們沒有我!你娘排第一,你姐排第二,我連第四第五都排不上!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麼?我在這個家裏到底算什麼?”
“是什麼?你是她的兒媳婦!你看你有當兒媳婦的樣子嗎?對婆婆一點尊重心沒有!找事找碴一天都不讓人好過,你哪裏配讓我尊敬你!”
“好,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吃我的喝我的花我的住我的倒成了我的不對了,早三個月知道你有今天的嘴臉就死也不嫁給你!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然後提起衣簍向他砸去。
傳誌用手擋了一下,“你愛過不過,不過拉倒!”
何琳哭得更響了,摔了茶杯提了包包就跑出去了。在樓梯上差點撞了正慌忙上去勸架的大姑姐和婆婆。大姑姐說:“哎呀何琳,你們吵什麼啊大清早的,兩口子之間的事,何必生那麼大氣……”
何琳理也沒理,拂袖而去。
跑都跑出來了,去哪呀?軋了半天馬路,流了半桶眼淚,昏頭昏腦找小雅去了。現在二人有共同語言了。小雅周末上班,平時調休。何琳到了那家四星酒店,就在附近的咖啡廳裏等。越想越不是滋味啊,那個混蛋竟然看不到他家人的問題就朝她吼!
中午小雅過來,穿著合體的職業裝,優雅,漂亮,端莊,隻是眼角已滲出淺淺的紋路,微笑時更明顯。
何琳顧不得這些小枝小節了,抹著眼淚把自家發生的一團糟事和盤托出:
“你知道傳誌鄉下的老娘和他跟人私奔過的姐姐到我家裏有一陣子了,因為打了大姑姐的婆婆跑出來的,到我家就想當老大,明裏暗裏就嫌我懶,嫌我沒工作,嫌我在家待著也不知道侍候她兒子和她一家子……我又沒吃她的喝她的,也沒吃她兒子喝她兒子的,但就是不能見我閑著,我在自己家裏竟像三孫子似的受欺負!不是嫌懶嗎?那就勤快一次,今早我想把積了一周的衣服洗了,看到他姐,真是肮髒不講衛生的女人,內褲穿成那德行了,不說扔了,就赤裸裸擺在洗衣機上!惡心的我。上去給他說,讓他說給他姐以後注意一點,他馬上從床上跳下來瞪著小眼嘲我吼!指責我看不起他家人……”
小雅用心地聽她講完,回了句:“你老公自卑吧,從農村底層考上來的學生,很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與別人看齊,其內心脆弱又敏感,最怕別人挑剔他,尤其是他家人,就像他的軟肋,時刻警惕護著。像我酒店來的客人,出點什麼事或偶爾招待不周,一般很有風度修養的、見過世麵的人都不會太在意,你道歉一下,他都會大事化小,很寬容地給你一個改正的機會,倒是那些在底層待慣了偶然躥出來的暴發戶,會大著嗓門,一本正經地向你聲討,恨不得讓你磕頭謝罪,把你踩在腳底下才能挽回那點受損的自尊心。”
這話符合何琳的感覺,“對,我就覺得他媽他姐太敏感了,我非得把他們捧起來擺在供桌上她們才覺得受到了熱情招待。我不理她們就說我甩臉子,給他們臉看!老公更說我看不起他家人!”
“你對她們好點不就行了?”
何琳咬了下手指,“這不是勉強自己嗎?我與婆婆、大姑姐有什麼感情?剛認識她們多久?就因為老公的關係就要對她們像對自己的親媽親姐一樣好,可能嗎?我努力試過了,做不到,我愛我老公,卻根本沒辦法愛屋及烏到老公的媽和姐姐。而且她們對我的要求也蠻高的,像我老公那點破工資,連隻狗也養不活,還話裏話外讓我侍候她、侍候她家的寶貝兒子!他們根本就沒想過我沒結婚之前也是像公主一樣需要人侍候的!”
小雅歎了口氣,“這兒子再一般,在他媽眼裏也是缺點忽略不計、優點一大堆、人見人愛的白馬王子;這婆婆再蠻橫自私陰險,在她兒子眼裏也是無可指責、慈愛、能被原諒的太上皇。誰叫他們是母子!他們之間的愛是共通的。”
“他們共通,媳婦能與他們兩人共通嗎?什麼狗屁愛情,說的比唱的好聽,根本不堪一擊!”
小雅的眼神明顯幻滅了,“我家老妖曾說:‘老婆可以再換,可老媽隻有一個。’”
“你後悔嗎?”
“我愛我老公,隻是他沒辦法。”
“我老公也說:‘那是我媽,你讓我咋辦?’”
“我很難理解男人的這種心理,雖然他確實拿他媽沒辦法。”
“既然他們的媽這麼重要,怎麼不娶他們的媽?一起過到死省事了。”
“哈,可能他們也想吧,隻是他們的媽太老了,加上‘近親者奸禽獸不如’的心理障礙,他們寧願做一個老女人的奴隸也不願做自己的主人。”
何琳抬頭盯著小雅淡灰色的眼睛,看著她劃了根長長的火柴,然後前麵升起淡藍色的煙霧,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味。
“什麼時候學會抽的?”
“最近。”
“提神?”
“掩蓋焦慮……和絕望。”煙霧後麵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影,“我和他三周沒做愛了,我很想,他也很想……”
“就做吧,懲罰誰呀?還等你家老妖批準?”
“不等她批準,等她回房睡覺。我和老公做好一切準備躺在床上,她就打掃衛生,把我們臥室的門打開,在我們床周圍拖地,拖完再用手擦,跪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抹,抹了臥室抹客廳,抹完,還要擦窗台,你說我們還做個屁!媽的,我和他兒子都快神經了!”說話之間竟淚光盈盈。
何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你、你、你家老太太變態……”
“差不多,她就見不得我高興,見不得她兒子對我好,她百爪撓心啊!”
“你老公也不說說她?”
“我老公真是個愚孝的家夥,就見不得他媽不高興,見不得他媽掉眼淚,他覺得他自己是可以被犧牲的……”
“也覺得你可以被犧牲。”
小雅點點頭。
何琳內心悲歎了聲,男人怎麼都這德性?“你們怎麼解決?”
“在外麵。這個想想也好辦,偶爾他中午來我酒店開個鍾點房,或我去他工廠附近,搞得像西門慶和潘金蓮那種露水夫妻似的,也算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我主要是太愛我老公了,不然不會再和這種變態人家過了,收了我的薪水卡,還沒收了做愛權!”
何琳又找到心理平衡了,衡量了一下,覺得傳誌和他媽也不錯了,而且小雅就這麼說。年輕總沒太多心機和心眼,閱曆不夠,不能縱向比較,橫向一比,還不錯,日子還能過下去。磨合時期嘛,以後講清楚就行了。
下午去哪?躊躇了一會,遊遊蕩蕩回娘家了。
老何夫婦有些日子沒見女兒了,很是高興。老何親自下廚整了一桌子好吃的。何琳餓啊,這些天在家沒正經吃飽過,中午在小雅那裏也就象征性地吃了點,人家在班上忙啊。這肚子早就沒存底了,又在娘家,顧不得形象了,吃相未免難看些。
先是細心的老爸坐不住了,“你家沒開火啊?”
何琳媽:“不是傳誌媽來了麼?不會不開火吧。”
何琳捂著麵子,“她們做的菜太鹹,吃不慣……”
“那你就做呀,還能餓著自己?”
“就是啊,說一聲少放點鹽不就行了,人體攝入太多鹽分對身體不好,給你婆婆說一聲。”
何琳不說話。正吃著,電話響了,何琳爸接的,“傳誌啊……”然後“嗯”、“嗯”,還回過頭看何琳,“我知道了。在家裏呢,你們不用擔心。吃晚飯了沒?”
又“嗯”、“嗯”掛了。
老何回到飯桌,“丫頭,又吵架了?傳誌說你婆婆她們一天都沒吃飯了,到處找你,你還不開機……”
何琳哼了一聲,心裏已不禁開始溫暖了,哼,再朝我吼呀!
鬱教授看了她一眼,“出嫁了,組成新家庭了,怎麼還像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玩出走、玩失蹤?”
“要不是他媽來,能發生這事嗎?他媽來了一切都變了,什麼都管我……”
何琳本能地反駁,“我在家也沒幹過什麼事嘛!”
老何不樂意了:“你婆婆是鄉下婦女,不太知道事,你勤快點不就行了?出嫁了哪能像在咱家裏一樣,對吧?”
“她還嫌我沒工作!”
該何琳媽了,“你也該找個工作了,玩了好幾個月了,再不出去那點專業就忘完了,也和時代脫節了,這個社會幾乎一月一變化。跟你說,咱們家的孩子都得出去工作,都得掙錢養自己,不然花那麼多錢讓你們上大學受教育幹什麼?無論出不出嫁,女人隻有有了工作才能經濟獨立,才能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
何琳鬱悶啊,在自己娘家怎麼沒找到同盟軍的感覺?飯也不香了,茶也不甜了,坐在沙發一角生悶氣去了。
何琳爸趕她:“快點回家吧,傳誌那麼著急,說不定做好飯等著你呢。”
哼,不知道怎麼在電話裏撒謊呢。何琳不理。
“要不讓你爸送你回去?”何琳媽提議。
何琳騰地站起來,跑到自己曾經的房間,砰地關上門,抱著枕頭繼續委屈。
心裏難受之餘,有個小小的聲音也泛上來:難道是自己錯了嗎?難道是自己做得過分嗎?
那一晚在自己的房間過了個無眠之夜。可能白天在街上吹了風,喝涼水喝壞了肚子,第二天便頭昏腦漲,渾身不舒服,聲音也變了,趕緊抓了兩粒藥片,於是更有理由賴在娘家不走了。
上午她那個愛到姐姐家串門的小姨又提著兩棵萵苣快樂無比地出現在客廳裏了,看到何琳,高興啊,又是抱又是親,算是把小媳婦受傷害的心給暖回來了。
“臭丫頭啊,你這小臉咋這麼黃啊?沒吃上飯挨餓了?”
她姐姐鬱華明就指責女兒不太懂事,結婚了,吵幾句嘴,就窩在娘家死活不回去,這不是讓娘家人背黑鍋嘛。於是姐夫也趁機把電話裏得來的消息統統報告給小姨子,還指望這個“世務專家”幫忙說服慣壞了的女兒呢。這小姨子可不簡單啊,什麼都是她有理,連嚷帶罵誰敢不服輸?
“哎喲!”鬱華清的大嗓門果然響了起來,對她的外甥女,“你婆婆怎麼來了?你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我沒請她。”
“沒請她人家怎麼就竄到你門上了呢?我早給你說什麼來著?你婆婆兒女五個,有仨兒子,既然農村傳統大家庭不時興女兒養老,那三個兒子也得輪流著來,要不她住在鄉下的兒子家,你們,還有那個老三,出錢!這話你就得早擺到台麵上,讓老太太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人!”
老何接口:“傳誌說老太太是有事過來暫住一下的,哪有你說的上綱上線這麼嚴重?”
“怎麼就不嚴重?嚴重的還在後麵呢。你懂什麼呀?”然後又轉向何琳,“話說清楚了,以後她對你就不這麼妄想了。你隻要開始讓她好吃好喝住舒服了,以後她還會想著來,天天吃你的喝你的就賴在你家了。做父母的都有一個怪脾氣,就是愛欺負那個臉皮最薄最孝順的,疼那個最不是東西的!還有,隻要你婆婆住你這兒,哪是一個人啊,傳誌那些兄弟姐妹保準以看娘的名義把你家搞成王家駐京辦事處!哪還是你的家啊,成了她家一幫子在北京的革命根據地了!你就等著被革命吧!”
何琳心裏解氣啊,“對啊,她們竟反客為主指責起我懶、不做家務、不手洗衣服、不侍候她家寶貝兒子了,真是豈有此理!”
鬱華清與外甥女一唱一和:“我早說什麼來著,婚姻就得講究門當戶對!你是北京人,他是北京人,他知書達理,為人謙和,他父母起碼也差不離吧?都是一個地兒的人,生活觀念差不多,收入差不多,也都有退休金,誰還願意上門給兒女找麻煩、看兒女的臉色?早就給你說,嫁人哪是嫁一個人啊,是嫁他一家子!恨不得兄弟姐妹三姑八婆都有理由跟著瞎摻和!尤其是農村,恨不得一個村子才供起一個大學生,將來掙倆小錢還不挨家回報啊!這個人再好都得打折扣。我樓後麵就住著一個山溝溝裏飛出來的金鳳凰,我看也就一般孩子吧,沒有哪裏出奇,人家爹媽看著就跟眼珠子似的,那個寶貝!那孩子待人接物倒也憨厚老實,但一碰上他家裏人家裏事就是一筆糊塗賬,那腦袋石頭刻的似的,是非不分,黑白不分,和他老婆整天鬧得雞飛狗跳!那媳婦看著也是個利落的人,但跟著這麼一個混蛋勁兒的男人也算倒了血黴了,成天包子似的被婆家一幫人啃,還啃得理直氣壯!那能不理直氣壯嗎?一大家子幾輩子都窮得叮當響,做夢都想著過上好日子,好不容易砸鍋賣鐵供出一個大學生,就成了救命稻草了,三大姑八大姨統統找上門來沾光借光,不讓沾不讓借還不行!你忘了你是怎麼出來的了麼?螞蟥似的,見血就上,前仆後繼。那男的也覺得有義務把文盲半文盲的兄弟姐妹拉出火坑。最後,這夥人就合該著賴吃賴喝賴上這個小家了,攪得人家雞犬不寧,正像馬克思同誌所說:一幫流氓無產階級先鋒隊!”
何家三口麵麵相覷,都沒想到整天尖刻、叨叨個不停的鬱華清會有如此一番不算淺顯的見解,而且還引用了馬克思的話——馬克思真這麼說過麼?
她姐姐說:“要是真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農村人是國家遺忘的大多數,他們沒有土地所有權,沒有工作,沒有任何福利保障,除了從國家手裏租一小塊土地填飽肚子外,沒其他指望,連進城打工都受到限製。我們係裏每年都會招幾個穿著單衣凍得哆哆嗦嗦的農村學生,你要不給他捐錢捐物這些頭腦聰明的孩子還真的就念不下去……想想就難受啊,這是農民的錯嗎?”
鬱華清嗤之以鼻:“整天說這些大道道管什麼用?一家人過日子就說一家人的事,連國家都整不明白的大事你一個小教授能一句半句說清楚?這年頭吃飽了沒事幹的人可真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誰不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老何不以為然,“傳誌這人不錯,我這眼光還是很準的。至於婆媳,能少了吵嘴嗎?再說農村養兒防老,一是自古的思想,二是基於現實考慮,養兒不防老,老了隻有等死了。”
鬱華清不理他們,轉向何琳,“臭丫頭,記住了:這房子是咱們家出的,咱們家出房子就是為了不讓你受氣的!讓你在婆家生活得硬氣,在傳誌麵前也硬氣!在咱家房裏子,你還讓人給趕出來,我就不是一般的生氣!你給我記住了,以後這房子,隻許你往外趕人,不準再灰溜溜地跑回娘家來療傷!隻要你今天還受氣,以後就吃定你了,沒個頭!你是房子的主人,也是一家之主——女主人,方向給我找對了,別給你爹媽丟人!順著也丟你小姨的人!你媽是大學教授,教社會學的,你爹也是名牌學校畢業,都是講理的正經人,你怎麼能讓那些不三不四上不了台麵的糊塗蛋打敗了呢!不行就都攆出去,也給你小姨長點臉!今晚就回去,不敢回去我送你回去,看看那老的少的脖子上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然後回過頭,不屑的聲音,“狀元三年出一個,傻子天天有。有些同誌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好好的婚前財產不給閨女留著,非臉大充濫好人貼成婚後的,看著自家姑娘被婆家趕出來心裏很痛快吧?熱臉往人家屁股上貼啊,大款啊,有錢啊,我說什麼來著,早知道你們就有這一天!”
老何夫婦被說得幹瞪眼,真是個真理不如講理的年代,再不以為然也說不出別的。
何琳以前覺得這小姨是個尖嘴利牙的事兒媽,現在第一次感覺是在同一戰壕裏,起碼那些惡狠狠的語言很解恨。
吃過午飯何琳就雄赳赳氣昂昂回家準備找回女主人的感覺了,對啊,房子根本就是她的,幹嗎一吵架自己就往外跑?要出去也是別人!
那天傳誌上班去了,大姑姐青霞正在客廳看電視,婆婆正在洗衣報,洗她自己、女兒和兒子的,手搓,很賣力。
何琳大剌剌走進去,誰也沒招呼,先進廚房拉開冰箱——可樂沒了,果汁也不翼而飛,就倒了杯熱水吹著喝。然後上樓,覺得不對勁,她的衣櫥、抽屜甚至首飾盒都被動過了,雖然什麼也沒少,但擺放的不是熟悉的樣子。再看衣簍,好嘛,傳誌的髒衣服包括襪子內褲都被挑走了,就剩她自己的。她也不示弱,馬上提著衣簍下去了,到了衛生間,呼呼啦啦用洗衣機洗,沒花別人一分錢,我愛怎麼洗就怎麼洗,愛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有本事你過來關上吧!
婆婆和大姑姐各忙各的,裝聽不見。待何琳又踏著風聲噌噌上樓了,婆婆才歎口氣:“這不是憨完了嗎?浪費自家水電,又花不著別人一個!唉,你兄弟咋找了這麼個不懂事又不知道過日子的……”
大姑姐努嘴,“別說她了,不是剛回來嘛,不懂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天兩天能改好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也隨著小聲歎了口,“誰也沒在後腦勺上長眼睛,挖到咱家籃子裏了,你就提著吧。”
“還不如你大嫂呢!那憨貨人猴精,潑,不講理,但知道跟東西親!”
“你管她呢,她娘家有,敗去吧。”
“掙家容易守家難,連累你兄弟啊!家裏但凡一個能作的,家業就難起來,好吃懶做就不說了,有一個她能花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