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自在的日子裏,家庭小主婦何琳又養了一盆仙人掌,一盆滴水觀音,一盆蘆薈,吸附灰塵,增加亮色,還可以擦擦臉,天然的化妝品。在陽光燦爛的上午,她還練練瑜珈,做做形體操,偶爾做個泰式按摩,睡更多的覺覺……打算這個悶熱的夏天過後再找一份不太忙碌的工作,過於優哉遊哉的生活過長了也怪無聊的。

一天下午逛完超市回來,一進門,就見傳誌朝她疾步走過來,把她直接拉到樓上說事,在樓梯上回頭恍然看到了一樓房間探出的一張臉,頭發很長,沒看清楚。

到了臥室,傳誌不無歉意地說:“我媽和我姐來了,要在這裏住幾天。”

這麼突然?何琳心裏悶悶的,“那就住吧,你姐家小孩沒來吧?”

“沒來。”

“沒來這房子還能清靜,玩具和好玩的東西也不會不翼而飛了。”

傳誌又說:“你去做飯吧,表現一下。”

何琳看了他一眼,“要做一起做!”

於是兩個人還算高興地下樓來,叮叮當當在廚房裏忙活。何琳一拉冰箱,愣了一下——火腿、香腸還有好大一塊牛肉,更不用說雞蛋蔬菜水果了,塞得滿滿的。一直都是何琳在做冰箱裏的供應,老公偶爾買次也就僅夠一頓的:一盒豆腐,一個小西葫蘆,或一個小圓茄子,就是買肉也是保鮮膜盒裝的一小塊而已,根本沒打算過下頓還接著吃。這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王傳誌剁土豆,燉牛肉,何琳擇菜。這時就見婆婆上衛生間,惺忪著眼睛在廚房門口停留一下,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然後聽見隔壁響亮的擤鼻涕和清喉嚨的聲音。

何琳小聲問:“住多久?”

“沒多久。”

開飯了,四菜一湯:土豆燉牛肉、涼拌火腿、西葫蘆炒雞蛋、豬肉炒芹菜、紫菜湯端上了桌。婆婆和大姑姐分別在廚房和衛生間的水龍頭上洗了把臉,出來吃飯了。

何琳盯著大姑姐的臉,上麵有傷,左耳朵下麵一大片淤紫,右眼下麵幾道紅印子,像是上皮組織剮傷了,整張臉都有點腫。

“姐姐這是怎麼了?”

婆婆拿起筷子了都要氣得吃不下去,“她婆家打的!一個個狠種,打俺閨女下這麼毒的手,老老少少都該遭雷劈啊……”

傳誌示意他媽不要再說了,吃飯。老太太夾了一筷子,“沒放鹽啊?”放下筷子長歎了一口氣。

她兒子趕忙把燉牛肉又端回廚房,回鍋,加鹽,然後拿來鹽袋子往其他三個盤子裏撒了些。何琳隻好看著婆婆娘仨吃,自己就喝了兩小碗紫菜湯。

撲撲騰騰吃完一輪,母親對兒子說:“兒啊,俗話說樹大遮太陽,兒大遮爹娘,你得給俺出氣啊,那不要臉的狠種連俺也要打啊!”

傳誌瞪圓了眼睛,“我要活劈了他!”

何琳嚇了一跳,看著婆婆,“姐夫打您,您報警啊!”

“還姐夫?畜生!”大姑姐鼓著滿嘴食物,惡狠狠地糾正。

婆婆幹脆放下筷子,又長歎一聲:“你們光知道在城裏享福,不知道農村的風俗,人家公家哪管你們家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就是人頭打出狗腦子出來,也是自己家解決!家裏沒有兒子或兒子都在外麵打工的,就受氣吧,能受死!人家有三五個兒子的,惡虎似的,說堵你的門就堵你的門,說揍你,一群上,扇臉,啪啪地響!直打得你磕頭求饒!還王法,哪有王法啊,你知道農村裏現在有多亂,就是誰有拳頭誰說話,誰上麵有人誰就吃香的喝辣的!”

他姐姐嘴角流油看著弟弟,“要不是因為你在這裏,我和娘就坐火車南下了,跑深圳找紅霞去了!”

何琳納悶,“這麼嚴重啊?”

婆婆歎著氣,“他娘倆打你姐姐太狠了,關起門,下毒手,往死裏打!你都不知道昨天晌午俺見到你姐姐時的樣子,一拳砸爛個西瓜似的,嚇死人了!滿臉是血,渾身是土,倆眼都腫得隻剩下兩條縫了!看見娘就哭,說:‘娘,俺不活了!’俺不敢讓你哥知道,他的火暴脾氣,又得打架去!剛入夜影,俺就拿著擀麵杖進他村了,俺孩子不能白挨啊,娘家不出頭得永遠受下去,不能讓他們覺得你們這家子就是吃鼻涕屙膿好欺負,他能欺負死你!俺就在他籬笆外站了半天,見他娘出來解手,上去給她兩擀麵杖!打了,俺就和你姐連夜跑到火車站了,連夜跑了過來!”

“操他媽,該打!打死那老不死的!”

何琳還沒從婆婆話裏反應過來,轉頭又對丈夫刮目相看了,王傳誌一直是彬彬有禮的人啊,咋這麼血腥了?輕聲問:“媽……不會出人命吧?”

“出人命更好,那老不死的早該死了!油裏鹽裏都有她,越老越不要臉了!”

大姑姐狠勁呸了聲,“沒有她在中間瞎攪和我和老劉家的王八蛋也不會走到今天見血的地步!”

王老太太卻對女兒長長地哼了一聲,“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也不睜開窟窿眼子看看挑的什麼貨?誰家在出嫁前不東打聽西打聽問問對方家人的心眼脾氣啊?有些半吊子人家的小孩長得再好看都不能要!不是安穩過日子的孩子,半熟,吃喝嫖賭無所不能,掙不了錢就在家吃白食,掙了倆小錢就出去敗,喝多了耍酒瘋還欺負你!你那婆婆也不長眼睛,不知道管兒子還護犢子,這家過到天邊也得散!要不你就自己受著,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娘家人眼不見心不煩,別讓俺們跟著丟人!”

大姑姐眼淚嘩嘩的,決了堤似的,“俺也想跟他散,可一想到俺小虎子……”

小虎子是她兒子,六歲了,虎頭虎腦卻脾氣暴躁的男孩。

她媽破口大罵:“多賤的骨頭!沒種的憨貨!那是人家孫子人家兒子,保不齊你要過來替人家老劉家養啊!指不定人家也願意著呢,他就是跟你到天邊也是老劉家的種!傻貨,還覥著臉哭……”

大姑姐隻是嗚嗚哭。

傳誌說:“別吵了,今天先到這裏,明天清醒清醒再說吧。要不就去卸他一個胳膊或一條腿。”

兒子說話就是不一樣啊,兩個伶牙俐齒的女人沒再說下去,隻在桌旁愣著想心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饅頭剩了半塊,湯有半碗,戰鬥力蠻強的嘛。

“何琳,你去洗碗!”

何琳也正發呆,聽到這句不容置疑的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她做晚飯,他去洗碗,即使他做了飯,她一撒嬌,他也會顛兒顛兒地去洗,隻需抱著他的腰晃晃就行了。

人家母親姐姐在嘛,得給麵子啊。何琳還是乖乖地去洗了,油多、碗多、鍋多,難洗啊,有一隻橡膠手套還漏水了。

晚上,傳誌在客房——母親房裏,娘兒仨一直嘀嘀咕咕的,說到很晚。何琳在床上躺著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想下去聽,見門關著,不想讓她知道吧?好不容易到十二點,老公回來了,躺在那裏不作聲了。何琳循循善誘,用最可愛善良最真誠的語氣,“媽媽在氣頭上兩擀麵杖下去……不會出人命吧?”

害怕啊,如果真死了人,家裏就窩藏了個殺人凶手了。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涼颼颼的。

“放心吧,不會,頂多住幾天院。我媽說打在腰上了,沒打頭。再說,天那麼黑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媽啊!”

何琳推理的精神來了,“可正好媽和姐姐那天晚上就不見了,不是心虛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傳誌有點不耐煩,“頂多賠她點醫藥費!”

何琳一心想弄清楚大姑姐的情況,雖然一直不太喜歡她,不過也蠻真誠的。

女人天生好奇嘛。“姐姐多可憐啊,姐夫那樣下手,真是禽獸不如了!要不要去醫院給姐驗一下傷啊?”

傳誌不語。

“驗傷是證據啊,萬一人家告發起來,咱們也是有證據的,畢竟是他們先動手啊!”

傳誌搔搔頭,“明天再說,看姐的意見吧。”

“對了,‘半熟’是什麼意思?”

“二百五!”

何琳不罷休,繼續聲討:“那混蛋也真是,好歹也是自己兒子的媽媽,不看僧麵看佛麵吧。姐姐這麼明白的人怎麼會找姐夫這種‘半熟’的人呢?”

傳誌因為出身問題,潛意識裏對何琳還是有點防範的,不想讓她知道太多家裏的事。不過見她如此通情達理,也就不隱瞞了。

這麼說吧,這青霞少女時代也是村裏知名的瘋丫頭,好吃懶做不愛幹活。一般母親太能幹、翅膀太大,子女就有了清閑的借口。閨女大了,給找個婆家嫁了吧,周圍十村八莊家裏有點底的嫌她瘋、懶、又能說,不樂意;沒有家底的人家倒不挑,但青霞卻嫌跟著人家受窮受苦一輩子。家裏沒辦法,但還是王老太太神通廣大,知道了一個啥表親的大舅子在縣城裏任點小官職,又是請客送禮送王八,前後花了小一萬才給閨女找了個合同工,在縣企業酒廠洗瓶子,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塊錢。

大姑姐好高興啊,覺得自己終於脫離那一畝三分玉米地了,從此不用下地幹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了,屁顛屁顛騎著鋥亮的自行車、抹著口紅戴著廉價蛤蟆鏡在自己村裏顯擺。有一口氣沒咽下,有些人不是看不上她嫌她瘋嫌她懶麼?她懶人還真有懶命懶福,脫離這片土地不用和他們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累成臭大糞了!

果真有些家底的人心眼又活動了,媒人再次上門,大姑娘等的就是這一天,她還嫌他們泥腿子出身,不願下嫁呢!

看上誰了呢?大姑姐在酒廠裏一轉悠,發現門當戶對規則盛行得很,憑自己一般的相貌、一般的才情和修養,沒有學曆,主要還是個合同工,沒人想“下娶”拉她一把。青霞也很有骨氣的,有學曆有本事的男人自己還嫌累呢,就找個和自己對眼的吧。

正好同是合同工比她進廠還遲一天的劉長勝入了她的法眼。這劉長勝長得白白淨淨,一雙會說話的丹鳳眼,個子修長挺拔,乍一看有點像電影明星,比酒廠裏有點實權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強多了。

所以說青霞年輕閱曆少啊,也不想想,大凡農村的男孩,家裏有地種著,他怎麼可能白白淨淨得了?要麼就是遊手好閑混吃混喝的浪蕩子,要麼就是欺男霸女抽取別人血汗喝的寄生蟲,逃不出這類貨色。農村人生計不多,對下一代嫁娶異常重視,沒本事但老實的孩子,靠幾畝地,發不了財也不會餓死,可嫁可娶;有點本事,有幾畝地,再有點小收入會點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被搶的對象,上上品了。王老太太多聰明啊,稍微一打聽,是個遊手好閑的無賴,堅決搖頭不同意!誓死不同意!

可能青春叛逆期吧,家人越阻攔,兩人越抱團山盟海誓,竟要死要活的。王老太太亮出撒手鐧:你要嫁到他家就踏著你老娘的屍體過去吧!

可愛情多忠貞呐,尤其是來之不易還要踏過老娘屍體才能得來的愛情。大姑姐和小白臉一合計,兩人走為上策,拿著攢了幾個月的工資就不辭而別到南方生米做熟飯去了。據說這兩位到了廣州深圳,輾轉了一年多,也沒少受委屈。那倆錢哪夠花啊,兩人還到過黑心製鞋廠,一天十四小時幹活,一月休一天,手指磨得都變形了,一個月七百來塊還不按時開工資。劉長勝受不了這份辛苦,又大街小巷遊蕩去了,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偷過搶過,還把賭癮搞大了,讓青霞養著還跟她要錢,據說還跟一個發廊妹情投意合了三四個月。青霞管他,連她小腿都給踢骨折了。後來大姑姐懷孕,劉長勝不想要,照出來是男孩後,小白臉就心動了,跟父母打電話,他父母發話了:回來吧,俺向她家提親,舍上你爹娘的兩張老臉了!

此時王老太太已由氣憤轉化成惱羞成怒了,閨女跟人私奔可是讓親戚鄰居指著脊梁骨嘲笑的,男方能拐個女的跑了,那是本事,可女方……這丟人可丟到祖墳上去了!

婆婆斬釘截鐵指令女兒立馬打掉,否則別想再踏進家門!

這男方的父母舍不得孫子啊,多少家庭為了生個男孩被罰款、拆屋,還得東藏西躲若幹年不敢回家的。他們咣當給未來親家跪下了,就提著禮物跪在王家大門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周圍鄰居和鄰村人都竊竊私語這事時,老太太才覺得找回了麵子,給閨女打電話:回來吧,讓他們拿出兩萬現金彩禮,明媒正娶!

於是大姑姐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風風光光地回來了,挺著懷孕七個月大的肚子,舉辦了一個與同齡人相比並不遜色的婚禮。親戚鄰居除了擠眉弄眼,倒也說不出什麼了。

大姑姐到了婆家,人倒是變勤快了,也知道過日子了,但婆家人對她有了芥蒂,到白白胖胖的大孫子生下來,怨氣才愈來愈明顯。

婆家認為:一、俺們長跪你家門前一天一夜,你小樣的承受不起!你大臉的老娘也承受不起,你們都會折壽;二、你名聲不好,本就不是個好姑娘,現在雖改了,但你折騰得俺們太厲害了;三、你老娘為啥無緣無故要走俺二萬塊給你兄弟念書?你能跟男人私奔,未嫁先育,未婚生子,你不值這個錢;四、你帶壞俺家兒子了,以前他隻是遊手好閑、小賭小鬧和懶惰一點,都不是大毛病,現在他可是偷雞摸狗、好賭成性、脾氣暴躁、屁事不幹呐!俺兒子遇到你倒大黴了!

這大姑姐開始覺得嫁都嫁了,也生子了,在人家屋簷下,能不忍氣吞聲嗎?

一直就忍著,沒料到早已看她不順眼的婆婆和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老公對她越來越挑剔,非打即罵。時間久了,大姑姐兔子急了也反咬了,於是媳婦對老公、婆婆的戰爭三天一大打,兩天一小打,按王老太太的話說,打俺閨女跟打麵團似的,想打方的打方的,想打圓的打圓的,娘倆使勁一塊兒打她,下手狠著呢!於是娘家人吃不住勁了,隻要閨女受氣,鼻青臉腫地哭著跑回來,王傳祥就和幾個近門子過去把女婿飽揍一頓。娘家人出麵,事情有了緩和,但沒解決根本,隻是周期延長了,一兩個月必有一輪。而且青霞膽子也大了,有撐腰的了,反正自己挨了,對方也得挨,這次你強勢著挑頭,下次俺也強勢著挑!就這樣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小虎子六歲。

前兩天又給打狠了,這次王老太太聰明了,沒用大兒子出麵,自己就把閨女的婆婆收拾了。然後連夜蒸發,與閨女逃到在北京的兒子家。

哎喲,何琳想想結婚前第一次去婆家時招弟給她介紹的那個不眠之夜,嗬嗬,對婆婆這個小老太太還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老婦人硬在農村那種險惡之地把一大家子給撐起來了,還沒讓子女受氣,真是不容易。不過大姑姐這人有點自作自受,想想隨傳誌在老家的那天晚上她說的話,還真是沒法喜歡她,心眼不少,又多嘴多舌。不過嫁這樣的閨女也能賺到二萬彩禮,六七年前的二萬應該很值錢吧,怎麼現在輪到自己隻象征性地給了五百塊呢?雖說錢不比感情重要,怎麼叫人心裏別別扭扭不舒服呢?

第二天還沒起床,就聽到樓下廚房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傳誌跑下樓,一會兒拿了兩片煎饅頭片上來了,塞到何琳的小嘴巴裏,“我媽不錯吧,這麼早起來給我們做早餐。”

“哇,這麼鹹!”何琳要吐出來,“又把賣鹽的打死了!”

傳誌沉下臉來,“別這麼大驚小怪,我媽聽到不是傷心嘛,一大早給媳婦做早餐,還不被說好——”

何琳撅起小嘴巴,“我隻說了鹹——”

“鹹也別大聲說,這是個習慣,老人一時難改,以後我告訴她少放就是了。”

傳誌上班走了,何琳有點訕訕地下了樓,吃現成的,當然要謙卑、乖,嘴巴也要好使一點。“媽,你歇歇吧,家裏幹活挺累的,到這裏我來做飯。”也不嫌饅頭幹鹹了,隻圖酥酥的口感和香香的味道。

婆婆放下菜盤,似無意地,“何琳,你不出去工作了啊?”

“呃——”頓了一下,“公司離得遠,給辭了。”

“在家多長時間了?”

“三個月。”

婆婆在後麵轉了轉,沒忍住,“再找個吧,年紀輕輕就在家閑著——多掙兩個你們手裏就多存兩個,想花起來也方便!”

何琳愣了半天神,心道,我年紀輕輕在家閑著——後麵是“坐吃懶喝”吧?

在家坐吃懶喝也沒花你兒子的錢啊!都是俺老何家自己的錢!不過嘴巴上還連連稱是,然後轉身上了樓,坐在床上繼續出神。

中午下樓,看到婆婆蹲在廚房門口洗衣服,縮著腦袋,肩膀一抖一抖的,用力手搓,也怪讓人心疼的,以為老人不會用洗衣機或心疼那點水電錢,忙走過去,“媽,咱家洗衣機買了就是替咱洗衣服的,您別替機器著想,咱電卡裏有一千個字,水卡也充足得很,你就可著勁兒用吧,別心疼這倆錢——”

後麵的“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人活著舒服最重要!”還沒來得及說,婆婆頭也不抬,悶聲悶氣地接上:“你又沒工作,這個家裏能有多少錢啊?

上個廁所也得用水,燈泡又那麼多,哪不花錢啊?哪不是錢買的啊?”

何琳雖有點鬱悶,但還是去衛生間看一眼洗衣機的情況,一推門,哇,早上吃的煎饅頭片要吐出來了,滿地密密麻麻的頭發啊,恐怖電影中扭曲的爬蟲似的,令人惡心之餘要撞牆。

婆婆說:“你姐姐上午洗的澡,有點感冒了,躺床上去了。你沒事去和她說說活……”

說說話,傳過來感冒?

“哦,感冒了,家裏沒藥了,我去買點吧。”何琳想脫身。

“別瞎花錢了,感冒也用吃藥?吃不吃都一樣,七八天就好。”婆婆還是有點高興的。

“哎呀,你不知道,現在流行病毒感冒,很厲害,不控製一下我們都得傳上,傳誌現在不好請假啊!”

一殃及兒子,婆婆不反對了。

何琳逃出屋子的瞬間,竟發現婆婆用的盆是洗菜盆!又想到兩年前在她家用洗臉盆洗盤子碗,膩歪得令人頭皮發麻。於是馬上奔到超市,菜盆、洗衣盆各買一個,然後買了幾包洽洽瓜子,到附近藥房買了藥,坐在超市旁邊的公園裏養了半天神,才無精打采地回家了。

婆婆在樓下聲音洪亮地說:“買這麼多盆幹啥呀?又不是沒盆!”然後聲音小下去了,“……瞎花錢。”

何琳嗑著瓜子不說話。

就聽大姑姐樂嗬嗬地說:“買這盆是讓你多幹活的吧?我都告訴你用洗衣機了,你偏不用!”

“洗兩件破衣裳也要弄這麼大動靜!水不花錢啊?你兄弟掙兩個錢都花洗衣機上?”

“唉,娘,你咋這麼多事啊……”

何琳到處找遙控器看韓劇時,無意中拉了抽屜,不知為什麼覺得現金被動過了,兩三萬的現金分兩次取出來,第一次放了一萬,第二次放了一萬多,一直就這麼隨手拿隨手花,沒數過,隻是感覺不該這麼整齊。

韓劇強啊,家長裏短,一頓飯恨不得吃一集,但洋溢的家庭氛圍卻總讓人難以割舍,不得不說辭職之後很重要的一段時間是在等待和看韓劇的過程中度過的。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啊,拖拖拉拉,連廣告都算上,吃了鴉片似的,看完後這一天就基本上心滿意足了,也不願吃瓜子和甜食了,下樓做晚餐。

婆婆在,人多,得做豐盛點。沒有土豆了,洗蘿卜,蘿卜燉牛肉吧。這邊剛把水龍頭打開,要把新盆衝洗幹淨了洗蘿卜,婆婆就不聲不響地進來,把水龍頭擰了一下,水流量小了。

“蘿卜不好洗,流大流小都是一樣的,隻是用時間不同,洗幹淨用多少水,總量是差不多的。”何琳一邊解釋一邊又把水龍頭擰大。

“不流那麼急就少用水。”婆婆又給擰過去了,然後把蘿卜搶過去自己洗。

何琳便打開火,燒開水焯菠菜,騰一聲藍色的火焰旺盛地舔著鍋底。何琳轉過身拿菠菜,再轉過來,藍色火苗小了一半。較勁般,又擰大了,而且是看著火苗擇菠菜。婆婆就拿起刀,震天響地剁蘿卜。

水開了,何琳把菠菜放進去,翻了一個滾後,撈上來,放進小盆裏加調料,正好婆婆把肉也洗了切好,把菠菜盤端了過去自己調,讓媳婦燉肉。

倒上油,放上肉,中火熱炒。可一轉頭,看到婆婆盛了滿滿一勺子鹽都拌進了菠菜裏。何琳忍不住了,“媽,放那麼多鹽不齁死了嗎?鹽吃多了對人體有害。”

婆婆近乎嗤之以鼻:“菜沒味吃個啥勁的?俺們都習慣了,吃多少年了,有啥害?”

“鹽吃多了,容易引起水腫、高血壓、骨質疏鬆、體質中毒,時間長了對胃和心血管都有危害。”

“哼,講究多顧慮多,沒啥講究也沒顧慮,農村有些老頭老媽子比誰活得都長,該命短的不是少吃鹽就能長壽的!”

何琳沒轍了,心道菠菜就不吃了,但燉牛肉無論如何要把住!

這婆媳二人在廚房裏有點冷場,大姑姐搓著手油笑嘻嘻地進來了,想必剛才的小爭執她也聽到了,“何琳呀,你不明白媽的習慣,我們從小就是這樣吃著長大的,口重習慣了。”

何琳無奈地笑笑,“不能明白。”

婆婆語重心長地說:“從前日子過得不好,菜少孩子多,菜不狠著放鹽,後到的就隻能吃空盤子啦!”

大姑姐訕笑,“農村大部分家庭都這樣。”

“可現在我們家的菜很充足嘛,一冰箱了,而且超市又不遠,吃完再去買……”

“買不花錢啊?”

“買花錢,但掙錢是什麼目的呢?不就是為了生活更好嗎?”

“想生活好你得去掙錢啊!”

何琳一下子扔了鏟子,“沒掙錢我也沒花別人的錢!我花的是我自己的!”

大姑姐連忙息事寧人,想把老娘推出外麵,但沒推動,又過來推弟媳,“這點小事,還真拌嘴呀?哪值當的。”

何琳半推半就出了廚房,還聽婆婆在後麵惋惜地說:“好好的工作放著不幹,閑了三個月,俺兒子在外麵累死累活的,一個人忙死又能掙多少……”

氣啊,老公還沒說什麼,輪到她管了。何琳氣咻咻地上樓拿包出了家門,一個人去街上遊蕩了。

大姑姐回頭勸她媽:“你管她那事幹嗎?他們過好過歹是他們自己的事,你為人家好,人家還不一定領你的情!”

她母親鼻子裏哼了一聲,“她都閑三個月了,還不是你兄弟在養著她!從現在開始養,還不養到八十!”

何琳在街上百無聊賴啊,夕陽快落到街尾樓道裏了,眼前人聲鼎沸,都是匆匆回家的人。忽然覺得委屈,眼淚吧嗒吧嗒流了下來,自己在家閑了三個月,滿打滿算不就三個月麼?三個月怎麼了?不就三個月麼!自己在自己家都不能做主,沒有自由嗎?而且花的是她自己的錢——娘家給的錢怎麼就不能自由花了?

後來跑到街角公園繼續委屈、不平,不由自主又想到小雅的婆婆,找到同盟軍了,馬上打電話過去,稀裏嘩啦把一天發生的事情含淚說了,末了一句:“他媽的極品也和你家老妖有一拚了!”

小雅卻不這麼認為:“你婆婆來自農村底層,摳門是摳習慣了,不光摳你,她家人她自己也一樣摳,這起碼公平!不像我家老妖,對她兒子和她自己大方,隻摳我自己,因為我在她眼裏就是個外人,吃飯心疼幹活不心疼!你婆婆不用洗衣機怕浪費水電費,你婆婆自己洗,我家老妖怕浪費是讓我洗!我就像一個帶薪保姆似的,幹不好還要接受她的指手畫腳!至於菜裏放鹽多,你可以自己做,或讓你老公直接去做工作,你親自帶頭說,你婆婆肯定覺得傷麵子。有些話,她的孩子說得你說不得,你就是外人!”

“我真煩啊,不想回家了。”

“讓你老公處理吧,那是他媽,有什麼他比較容易說通。唉,你家比我家強多了,我和婆婆是一個屋簷下門對門,媽的(那邊竟隨口罵了一聲),你們是上下層,已經給隔開了。快點回家吧,天黑了,外麵不安全。反正你婆婆不是長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走了不就好了!”

唉,回去不行,得讓傳誌來接。經苦難更深的小雅這麼一分析,何琳心裏好多了,也沒那麼激動那麼氣了,就在公園裏看著華燈初上,硬撐著。

好歹七點多了,電話響了,是傳誌,氣急敗壞地咆哮起來:“你到哪裏去了?這麼晚不回來,讓全家都等你!”

何琳驚呆了,也馬上還之咆哮:“你問我在哪幹嗎?當我死在外麵了,不用你管!”

“你要在你娘家我就不管了,飯也不等你了,你要在外麵我當然得管了,我是你老公啊!”

何琳就稀裏嘩啦地哭。傳誌問清了地址,顛兒顛兒跑來了。

何琳有氣,不理他,也不給好臉。

“老婆!寶貝!小豬!我錯了,跟我回家吧,咱吃飯去。”在眼前,老公綿羊似的。

“你電話裏幹嗎朝我吼?!”

“你天晚了還不回家,還是生氣出去的!”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生氣?”

“我正要和你說這個——一個老人,說你兩句,看在我的麵子上,你不能少說幾句?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二十一世紀大學生,怎麼能和一個老太太一般見識?還一本正經地跟她吵!”

“你媽竟大言不慚地說我是靠你養活的!”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我們是夫妻,是我們在過日子,管別人說什麼?”

“可是你媽說的,讓我難受!”

“她已經說了,那是我媽,讓我怎麼辦?”

“你為什麼不能讓她少幹涉我的生活!不對我指手畫腳!”

“不是沒來得及說嘛。好,今晚我告訴她。”傳誌上前一步。

何琳後退一步,“還說我小姨管得寬,你媽也不窄啊!你告訴你媽以後不用做我的飯,口味不同,吃不到一塊去。”

傳誌堅決不同意:“又不是合租房子,又不是分家,吃飯還分兩撥?我是跟前一撥還是後一撥?行,我告訴媽以後鹽少放,以你的標準。”

“以後我要用洗衣機,不準說三道四!”

“哈,我媽省也是為我們省。同意!”

“你姐姐洗澡後她最好打掃一下衛生間,頭發滿地都是……”

“還說別人,你的頭發少?二樓上旮旯角裏都有你的頭發……”

何琳扭頭就走。傳誌走上前擁住,“好了寶貝,不都是小事一樁樁嘛,你看你老公我整天在外麵累的,回家還得調停你們這些芝麻粒小事……好了,不生氣了,我保證回家就傳達!”然後又親又抱,好歹把老婆哄著肯跟著走了。傳誌也有意見了:“小豬啊,以後有什麼事跟我說行不?別跟她吵,老人嘛,容易糊塗,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觀念、做事方式都肯定不同,人老了也容易固執,不易改變,你多包容一些,有事隨時與我聯係,我替你出氣!”

“你媽要給我氣受呢?”

“怎麼會?疼你還來不及呢!”

“哼!”

“好,回來後你給我受,把氣撒在我身上,捶死我都行!來,寶貝小豬,你現在就預支吧!”

兩人打打鬧鬧回家了。

那頓飯像沒事一樣,四個人圍在圓桌上,安靜而認真地吃。傳誌和大姑姐最活躍,笑嗬嗬的,一會兒給這個夾菜,一會兒給那個夾菜。大姑姐還說:“以後別跟咱媽一般見識,咱媽老了,迂了,跟不上形勢了,也愛管閑事管慣了,在家就當家,見不得別人不節約……何琳啊,別往心裏去,現在北京晚上多亂啊!”

何琳也沒理她。吃完飯——菜鹹,她吃得少,沒再打算洗碗,是大姑姐最後收拾的。上了二樓,床頭櫃的花瓶裏多了一朵玫瑰,還有白色小網套箍著花苞。

何琳心裏湧起一絲甜蜜,傳誌這人不浪漫,必要時嘴巴甜點,平常是不屑給女人送花送小禮物的,是覺得玫瑰華而不實不如麵包那類實心眼男人。今天竟然能帶來一朵玫瑰,嘿嘿。何琳精心洗漱完畢後,噴了點香水,就在床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