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誌,那樓給你們了嗎?”

王家老二猶豫了一下,含混地嗯了一聲。

“他家真趁錢啊,姑娘出嫁就送個樓!你姐當時出嫁,我就給了她一個棗木櫃子,一個衣櫥外加一張八仙桌,還有兩把椅子。家底不一樣啊!房子裝修得多少錢?”

“二十萬。”

老太太下巴差點掉下來,“什麼樣的房子要二十萬啊?包金包銀啊?也忒會享受了吧!”

“你不懂,這邊基本上都這樣。”

王傳祥端坐在椅子上,對弟弟說:“你以後也算是京官了!”

老太太接著感歎,“城裏娶個媳婦這麼貴啊,在咱老家,三萬頂天啊!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錢像紙一樣都不當啥。兒啊,幸虧你考上了中央幹部,要不何琳可不像今天這麼聽話啊!”

“娘,你不懂,不要亂說。”

傳祥繼續端坐,“京官以後也難當家。”

老太太轉向二兒子,“俺咋不懂?你要不這麼出色(念sei,輕聲),他們這樣的人家怎麼能看上咱?唉,樹大遮太陽,兒大遮爹娘,俺也算沾了兒子的光了。”想了想,又自言自語,“何琳她爹媽頂呱呱的,算是人物啊!這樣的人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出入有車,掙錢又多,老了還有養老金,一輩子多值啊!現在幹什麼都比在農村種幾畝地強,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有啥出息啊!俺現在都後悔沒把你姐你哥你妹全都供出來……唉,他們腦瓜不行,也怪不了別人,沒那命!”

王傳祥嘿嘿笑著打開電視,“我那時一上課就犯困!”

電視裏正上映著一部反腐的電視劇,畫麵裏播放著某市領導幹部出國旅遊的情節。

大兒子指著電視對母親說:“咱就在大城市,領導出國旅遊,遊完了可還得回來辦公。”

王老太太眨著眼睛,聚焦在電視上了,“這男的還挺俊,也老半子貨了,你看皺紋啊……旁邊的小媳婦是誰呀?”

“他老婆。”

傳誌媽撇撇嘴,“當這麼大官,他娘供他容易啊!出門旅遊帶老婆,怎麼不帶他娘出去見見世麵?”

兩個兒子一起笑起來。

大兒子逗她:“娘太老了,走不動了!”

“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憨貨!”

一係列的重頭戲都讓何家的厲害角色鬱華清錯過了。過了年她去東南亞旅遊去了,走了好幾個國家,最後在泰國的普吉島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按她的話說,現在手裏有倆錢就得為自己花了,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活這麼一把年紀了,存銀行一點意義沒有,最好人死錢光,不給別人留念想,兒孫自有兒孫福,誰離了誰也死不了。

這個自在的旅行者高高興興回來,大包小包滿滿的,鱷魚皮帶、皮包、皮夾和一些異國特色的玩意兒一大堆,兒子的,媳婦的,姐姐姐夫外甥外甥女的,每人有份。

進得門來,分發完了禮物,才知道姐姐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沒等細細聽完就大發雷霆:“噢,磕巴都沒打就把那幢小樓送給女兒女婿了!知道現在市值多少錢了嗎?地價房價天天蹦著往上躥,送什麼都不能送房子!這女兒不是外人,但女婿是外人啊!現在房子擱誰家都是大事,都是男方在想辦法,想不出來,活該打光棍,就這行情!誰也沒辦法。沒見過你們這樣上趕著嫁拿樓倒貼的!給了他們你們怎麼辦?老了怎麼辦?低眉彎腰再向他們討水喝?誰有不如自己有,兒女還得伸伸手!給了他們高興了,你們花他們兩個試試?退一萬步說,給也要給個最小的,讓他們住著,哪天惹著你了,立馬把他們轟出去!東西在自己手上,才有發言權,給了別人,說話還算個屁,誰還搭理你!現在誰不知道好東西是好東西啊,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了?!”

何中天和鬱華明早就習慣了這個脾氣暴躁的妹妹在自家指手畫腳的囂張,況且她的出發點也是為了他們的利益。不過她這次暴怒,讓他們有些無所適從,話糙理不糙,聽著有幾分道理。

鬱華明說:“幹不了幾年了,該退休了,我和老何算了一下,退休金都不少,到時把這所房子賣了,到溫榆河買幢聯排別墅,種種菜種種草。我脊椎的老毛病,老中醫說靠養著。累了一輩子,沒別的想法了,就在自家院子裏看看花看看草,花銷也夠了。”

老何也說:“到時你也搬過來,跟你姐姐說說話,人多不寂寞。”

“住別墅不要錢啊?人家白給?你們不吃不喝不養車不出行不隨親戚朋友街坊鄰居紅白喜事婚嫁大禮了?很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積少成多,指不定會遇到個什麼突發事件呢!有錢放在自己口袋裏,才氣定神閑心裏穩!不怕事!你們不能把小樓給他們,年紀輕輕的小毛孩才不知道過日子呢,有一個花倆,有倆花四個,他們也存不下錢!等你們將來遇著事,萬一用錢了,跟誰要?”

老何這才慢慢吐露心事,說:“一個親生的閨女,她生活能力又不強,給她套房子讓她以後生活容易點。在何晶身上,從她上大學到去美國念書,裏裏外外我們也花出去六七十萬了,一碗水要端平吧。你姐姐辛辛苦苦,也是掙薪水,我也是,本來錢不多,家裏生活一直也算節儉,前幾年炒股賺了一筆,陸續置了點房產,現在房產漲了,看似有兩個錢了,但都是基本生活所必需的。現在手裏還有兩個錢,還有何衝啊……”

鬱華清也重重歎氣,“這樣吧,把房子過戶到何琳名下,得快點,好歹也是婚前財產啊,不至於將來出現什麼變故被分走一半。這年頭,誰又能保證得了誰?先小人後君子沒虧吃。”可能勾起了自己一大把年紀婚變的傷心事吧,口氣有點惡狠狠的。“不過這樣也算幫他們大忙了,畢了業剛工作就沒有房貸壓力,找個仗義的嶽父嶽母比有個有本事的親爹還有紅利!對了,你們擺酒幹嗎?爭著搶著花錢啊?王傳誌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沒有父母——沒有爹也沒有媽嗎?”

她姐姐姐夫歎了口氣,“一個農村婦女,養大五個孩子,有兩個考上大學——她還有什麼錢啊!”

“所以你和我姐就理直氣壯地倒貼——上趕著嫁吧!”

鬱華明回頭看著伶牙俐齒、有理沒理都不饒人的妹妹,“何琳就選中了這樣的人家,我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一棒打散了他們重新再找吧?再找一個經濟條件好點的,人品不一定比得上王傳誌。我和中天對傳誌還是比較滿意的:老實,本分,可靠,人聰明,有上進心。咱們這邊擺酒,主要是為何琳,這孩子愛臭美,有攀比心,你養了她好幾年你還不了解她那小心眼小脾氣?多花幾個就多花了,女兒高興也就行了,別因為這事扯破了臉,讓何琳對我們有怨恨。”

“臭丫頭,現在都胳膊往外拐了!”罵完後,鬱華清也理解姐姐了。鬱華明結婚生子都很晚,一直在學校裏念書。這一代人啊,年輕時被耽誤了,中年後才拚命彌補,大學念完都近三十了,碩士博士三十好幾才讀的,那時的辛苦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到年齡了還不敢生孩子,生了養不起,也沒功夫養,所以何琳何衝,主要是何琳,從小都是鬱華清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這也是鬱華清在姐姐家很有地位的真實原因。鬱華明心裏愧疚,後來經濟條件越好愧疚越大,這也是何琳出嫁她執意大手筆陪嫁樓的主要原因。

老何是個思想極富彈性的人,性情溫和,不與人爭執,大事都以老婆的意見為主,何況又事關自己的愛女,基本還是讚成的。

與姐姐簡約剛直的性情不同,鬱華清難咽下這口氣,怎麼說何琳也算自己的半個女兒,這樣倒貼,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當天下午她就風風火火跑到酒店去質問王傳誌的家人。酒店裏的人說退房了,去了哪裏不知道,這個鬱悶。

王傳誌的家人呢?原來老太太仰慕天安門和毛主席,一大早就讓二兒子送過去,她和大兒子不認路,還轉向。到了,王傳誌交代了大哥一番,就去上班了。

老太太對著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的照片端詳了好半天,在前麵的護城河邊也看了好久,然後到大廣場上溜達了一會兒,最後坐在曆史博物館門前的石階上不走了,這個位置既能休息又能對望空曠的廣場和對麵富麗堂皇的人民大會堂,當然也能隨時仰慕天安門和毛主席。中午就隨便啃了兩個玉米棒子,娘倆喝了一瓶三塊錢的礦泉水,還嫌貴。直到王傳誌下班過去接他們,才吃上晚飯。

晚飯後,老太太還有精力,見街上的行人絲毫沒少,要求去看看未來“兒子家的大房子”。王傳誌沒辦法,就打車去北五環。打車一事還出現了爭執,老太太開始不上車,嫌花錢,堅持走著去。

“遠著呢,還不走到半夜!”

“俺昨晚睡足了,今晚上又沒大事,走到半夜就半夜,急乎乎的幹嗎呀?”

“可我明天要上班啊!”

“你給你哥說說怎麼走,俺們自己去,你去睡覺吧。”

“走迷了怎麼辦?北京城這麼大,我不放心。”

“路上有的是人,俺們身上沒帶幾個錢,有啥不放心?誰家搶個破老媽子幹啥?”

好說歹說,拉拉扯扯,那出租司機都要走了,才把老太太哄到車上。

那時租戶已經搬走了,隻留下舊家具和一些雜物。

傳誌用何琳配給他的鑰匙打開防盜門和木門,撥動開關,雪亮的水晶燈下,別墅空曠而高雅的大廳還是超出了來訪者的想象。這房子外觀普通,尋常的紅磚砌成,三百多平,下麵不算儲藏室就有三個大房間,二樓兩個,三樓是不規則的兩大開間,不能住人;雪白的牆壁上偶爾有個蛛網,淡青色的方石地板,木製樓梯扶手,因為不久前有人住過,所以還散發著溫馨、素雅甚至有一些溫暖詩意的情調。

“哎喲,這就是俺兒以後的家啊!”老太太看直了眼睛,“兒啊,以後你就住在這裏了?”

王傳誌模糊地嗯了聲。不知為什麼,這種曖昧態度讓他家人得到了一種暗示:他無所謂,並不嫌好,還有本事掙更大的。

王傳祥剛才還崇拜複雜的眼光現在又隱晦隨意起來,挨個推門看了看,“傳誌,將來有錢了再翻修一下吧,有潮氣了。”

他媽說:“就這個裝修要二十萬啊?”

王傳誌:“嗯。”

“哪裏值二十萬啊?把錢一層層鋪起來,也鋪三層了,什麼東西這麼值銀子啊?”回頭,“她家不伸手幫兩個?”

“哦……嗯?”

“裝修要花這麼多錢,她家就不再幫襯兩個了?”

傳誌有些不耐煩,“因為這套房已引起不少意見了。”

“也是,這樓蓋起來得花不少錢呢,咱村裏王老二家前年花了七萬也蓋起了三層。”然後自言自語,“咱那的房子離北京忒遠,幫不了你的忙,也值不了幾個錢。唉,何琳家富,有樓,也出得起。住城裏就是好啊,怪不得這麼多人擠破頭皮也要進城,幹淨、方便,茅房都在屋裏,水一衝就走,也沒臭味。”

王傳誌去二樓三樓看了看,回來見母親和哥哥還在衛生間門口說話。

“娘,這房子多,他倆打著滾睡也住得開,以後就過來享幾年福吧。”

“唉,養傳誌算養值了,不像你,屁大的事做不了媳婦的主,整天氣得我肝疼!”

傳祥嘿嘿笑,“我可沒上大學花你那麼多錢呐!”

“哼,給你花,你是那塊料嗎?!”看到傳誌下來,“兒啊,裝修要裝哪兒啊?都挺好的呀。”

傳誌指指下麵,左右,“地板,牆。”

“這地板怎麼了?淺綠色,哪用花錢再鋪?”

“何琳嫌舊。”

“舊都是踩的,上麵有灰,能不舊嗎?傳祥,提一桶水來,把房間裏的破衣裳拿來。傳誌,你去買一包洗衣粉,俺在酒店裏就見人天天拖地,人家地板都能當鏡子使也是因為人家勤快!”

老二不願意去,被他媽嚴厲地喝斥走了。

老太太很能幹,半蹲在地上,揮著一件破絨衣,先從過道開始,把表麵浮塵抹掉,然後再用洗衣粉水擦一遍,差不多等洗衣粉發生效力了,再使勁搓,差點把地板搓層皮下來。然後大兒子用拖布蘸足了水,拖兩遍,把洗衣粉沫拖淨,鮮嫩的粉綠色地板露出了真容。

“哪用換啊,使點力氣,還不像新的一樣!”

老太太也不嫌累,把絨衣搓得麻花條似的,並支使大兒子不斷提水、拖泡沫。

老大說:“你怎麼不讓老二幹啊?”

“他上一天班了,累得很。你一整天坐在廣場上屁事沒幹,晚上讓你提桶水還累著了?有錢出錢,沒錢出力,不幹完不能睡覺。”

母親一直這樣雷厲風行,有啥說啥,不會拐彎抹角,也不會借指暗喻,對已長大成人的兒女還像小孩子一樣,充滿了粗糙、無言的愛。

看著母親在燈光下勞碌的身影,在過道另一端的王傳誌百感交集,近六十歲的老人啊,雖說不同的家庭演繹不同的人生,但父母對孩子的愛卻是相同的,都是百分之百。

“回去吧,改天我找人清洗。”

“找人得花錢,自己能洗為啥犯懶不洗?”

“你們準備洗到什麼時候?”

“別管俺們,洗累為止。你明天還要上班,回去吧,工作一天有一天的錢,少一天得扣工資,現在掙點錢難著呢。兒啊,你可要好好工作啊,咱得掙錢!”

都快十一點了,傳誌留給哥哥五百塊錢,附近有個小旅館。他自己不得不先離開了。

第二天,正常上班,勞勞碌碌一上午,中午吃飯時間,傳誌才忽然想起來,忙打了車奔到小樓前。推開厚重的防盜門,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房子裏的地板被抹得纖塵不染,透出粉嫩嫩的淺綠色,如外麵樹上的小嫩芽,光潔如新,陽光從窗戶裏照進來,明亮地定格出碎石子的細花紋。整個客廳、走道,一點雜物都不見了,舊桌椅被擦得幹幹淨淨,歸置得井井有條,牆壁上偶爾的蛛網也掃掉了,廚房、衛生間,那多年的塵垢……舊屋換新顏了一般。

傳誌跑到二樓,木地板給擦得一塵不染,和一樓一樣,各個拐角都有抹擦的痕跡,連樓梯扶手下麵的鐵藝欄杆也幹幹淨淨的。

傳誌跑下樓,挨個屋推門看,終於在最裏麵有床的那間找到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坐在床頭倚著牆睡著了,大哥蜷著腿橫臥在另一頭,輕鼾陣陣;床下擺著吃空的白色泡沫餐盒,路邊五塊錢那種……王傳誌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七尺男兒啊!娘倆昨晚一夜未睡,把整個樓給拾掇利索了。傳誌輕輕地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下來,大腦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兒啊,你回來了?”老太太睜開眼睛,“吃了吧?”

傳誌哽咽著點點頭,“咋都把活幹完了?”

“有錢出錢,沒錢出把力的事。幹點活不當啥,現在還幹得動,隻要何琳家不嫌棄咱們就算燒高香了。”

兒子忽然發現母親左額角上一塊青紫,“傷著了?”

“在茅房,地上洗衣粉沫滑,沒拿好勁,磕了。唉,年紀大了,沒啥用了,幹點活腰也見疼。要是早十年,這點活算什麼呀,滿把抓!”

“咦——咦——”旁邊傳祥伸著懶腰,喊了聲,“大拇腳趾疼!”

傳誌看到大哥大拇腳趾上纏著破破爛爛一塊布,“又怎麼了?”

“該!他賤!好好的非去踢台階,累得輕!”

傳祥嘿嘿笑著看弟弟,“都是為了你啊!”

傳誌說不出的愧疚啊,到底是自家人啊,沒啥計較。

“怎麼不回酒店?”

“俺以為那酒店的領導與何琳的爹有交情就免費了,原來還要錢呢!來一趟增加人家負擔,那麼貴,硌得慌,哪睡得著!”老太太對著早春的陽光清了清嗓子,“別光顧說話了,你快去上班吧,別耽誤了工作,領導一扭頭找不著你了……工作要緊!”

“你們怎麼辦?”

“俺們今天回家,這邊安頓好了,沒啥事了。你再給點錢,讓花錢的小車帶俺們去火車站,累了,走不動了,也坐坐小車享受一回吧。”

大兒子笑,“昨晚沒享受啊?”

“昨晚光害怕要花多少錢了,沒顧上。”然後指揮大兒子,“別躺著了,洗洗,扛包走,到火車上再睡,眯一晚上就到家了。”

傳誌一溜小跑到附近超市的ATM機上取了一千塊錢,又買了創可貼和一些果脯,跑了回來。

“這就是北京的特產啊!”老太太對果脯青眼相加,“人家都知道俺到北京來看兒子了,提回去讓他們都嚐嚐,嚐嚐北京這曬幹的水果!”

當天下午老太太和大兒子在北京火車站的候車室裏空坐了幾個小時,晚上乘火車離開了,硬座。

鬱華清給王傳誌打了兩個電話他都借口沒來,火大啊!覺得這小子是出籠的虎仔,膽子越來越大了。於是私下問何琳:“為什麼他家人這麼理直氣壯地說出不擺酒宴,讓我們擺?”

何琳支吾:“他家,確實窮,拿不出錢來吧。”

“我覺得……他家一定以為我們硬賴上他家兒子了,擺不擺隨你們的便,反正我們就這樣了,你們愛嫁不嫁!”

何琳撅起了嘴巴,感覺受到了冒犯,“憑什麼啊?”

“對啊,他們憑什麼啊?”小姨看著天真的外甥女,提醒,“以農村人的封建思想,他媽是否知道你們同居過了,不嫁也得嫁了,沒必要高看我們了?”

何琳一下子羞紅了臉,顧左右而言其他。

經驗豐富身經百戰的鬱華清算明白了,不由埋怨,“是去他家那次吧?我早告訴你要鎖上門,你偏當耳旁風!上了歲數的人對婚前同居很忌諱的,認為女孩子一這樣就不值錢了,魚都上鉤了,還用浪費魚餌麼?而且以後恐怕還在心裏看輕……”

何琳繼續紅著臉,呆了一會,有點不耐煩,“隔十萬八千裏,將來又不同他們住,他們憑什麼看輕我?”

“就憑你是他們的兒媳婦!與他們的兒子結婚!什麼也不懂!”小姨急脾氣又上來了,“一個姑娘家,矜持一點,端著點,目不斜視,姿態高高,誰家敢小視?態度不好咱扭身就走,還不吃他那一套!現在還能扭身輕易走嗎?人家就吃準咱不能輕易走,所以一分錢不出,讓咱們倒貼!咱不貼行嗎?這不是啞巴吃黃連,暗虧,虧在暗處啊!你爹媽也是狗屁不懂的人,人家扔來一個熱屎棍就接著,不知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家說沒錢就這樣舌頭一打轉輕易過了?沒錢有沒錢的說法!他家又怎麼說的?嫁閨女嫁得窩囊啊!”

事情一上升到這個高度,何琳快氣哭了,馬上給傳誌打電話質問:“你家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傳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啊,我媽說能把你娶進門是我們王家燒了高香,祖墳裏長了青蒿!”

一句話把何琳說沒了火氣,也不好意思再提擺酒錢了。

錢,房子,這種物質怎麼能跟神聖、純潔的愛情相比!一個偉大的作家說過:染了銅臭的愛情,就變庸俗了。

王傳誌對何琳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姨又怕又怯,什麼事兒一到她嘴裏就能說得讓你大汗淋漓,所以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她。晚上電話是老何打來的,再也逃不過了,才硬著頭皮赴鴻門宴。

除了何衝,一家人都到了。鬱華清看到王傳誌進門就嚷:“這兩天你們公司這麼忙啊?”

“沒有,我家人來了……”

老何回頭說:“明晚請你媽媽和哥哥過來,認認家門……”

傳誌低著頭,“他們今晚乘火車走了。”

“這兩天我去找他們,怎麼沒找到?”

老何有些不好意思:“招待不周。那天我給你媽媽派去了一個司機,帶你媽和哥到處轉轉。你媽給攆回來了說她就愛看天安門——太客氣了。”

何琳因為中午和一家窗簾店的店主討價還價,沒討過人家,現在按著遙控器生悶氣,誰也愛搭不理。

鬱華清語氣嚴厲地問:“你家人來就為了給我們指示幾月幾號結婚而沒其他什麼表示了?”

王傳誌隱忍不發。

老何連忙說:“過來看看就行了,一個寡母能表示什麼?”

鬱華明也說:“做了一天的飯了,去屋裏躺一會兒吧。”

鬱華清偏不,她姐姐姐夫越是息事寧人她越要打開窗戶說亮話,“來一趟動動嘴就娶媳婦了?連擺酒錢也省了?!”

傳誌說:“我家沒想擺酒,想擺也擺不起來……”

“不擺酒就能結婚,不買房還能有一幢別墅住,你家當然更一毛不拔了,倒貼!多好啊,找了一個會倒貼的丈母娘,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有人命好,擋都擋不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何家是娶媳婦進門呢,還是招婿入贅呢!”

王傳誌變了臉色,“這幢樓我根本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拿錢買啊!過戶最少也得一個多月,落到你們婚後不是共同財產啊?話倒是會說,誰家像你們這樣還沒結婚什麼都準備齊全的呀?不是活活得了便宜學驢叫嗎!要不,你們去公證,反正沒你什麼份!”

眼看劍拔弩張,老何夫婦麵麵相覷,勸誰誰也不聽,不知如何是好。王傳誌卻拿出紙和筆,“叔叔阿姨,我是一個男人,將來住在何琳名下的房子我也會抬不起頭來。既然小姨這樣不放心,我就以我個人的名義打個五十萬的欠條吧,算我一半的居住權,多了少了您多多包涵。以後拿我的部分工資還。小姨教訓得對,我是個男人,應當擔起責任,有了欠條,我也住得心安理得。”然後“刷刷”

寫了下來。

王傳誌把欠條塞進未來嶽父手裏。老何聽了剛才的話雖然欣慰,也很為難,與妻子對視一眼,走過去給了自己女兒,“一套房子而已,本是好意,別傷了和氣。我們也不準備要這錢,要這個幹嗎?房子給你們了,你們隻管住著,隻要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王傳誌依然很激動,叫出了何琳,說有事,看一件東西,克製住自己向三個長輩道別。

看著兩個年輕人匆忙離去的身影,鬱華明說妹妹:“你吃撐了?這麼激烈,說到孩子臉上!”

鬱華清不以為然,“不這樣你們哪裏找五十萬去?”

“五十萬還不讓他倆還一輩子!”

“讓不讓還那是你們的事,起碼你們占了上風成債主了,也要那小子知道他今天得來的一切都是何琳貼來的,而不是理所當然!這年頭,白眼狼成群結隊,先小人後君子沒大錯。何琳將來也能掌握主動,有反製的手段才能不受委屈。這人啊,沒有遠慮必有近憂。再說了,我們這是嫁閨女,不是娶媳婦,出了差錯二婚女人要比二婚男人掉價得多!怎麼榆木疙瘩腦袋啊?給自己設個保險繩有何不妥?”

傳誌帶著何琳一路奔到自家三層小樓前,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開房門,摁亮燈,何琳驚呆了,舊屋還是那所舊屋,隻是裏麵收拾得井井有條,地板光潔照人,雖不是新房,也恢複了七八成新了,尤其是廚房和衛生間,纖塵不染,僅有的陳垢汙跡也是時光刻上去的,洗是洗不下來的。

“你小姨說這兩天找不到我家人,我媽和我哥這兩天就在這裏。我媽說有錢出錢,沒錢出力,應該……”傳誌眼圈紅了,拉著何琳的手,“我們因相愛而走到一起的對吧,我們之間本很單純的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何琳因剛才男友寫了那麼個天價借條而內疚了,現在安慰他說:“我小姨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就那麼一個人,憋不住話,與她自己的兒子兒媳兩句不和還大吼起來。我爸都說不讓你還錢了,而且欠條在我手裏,你擔心什麼啊?你還給我還不是左手倒右手,最後還是我們自己的。”

傳誌歎口氣,“你小姨逼人太甚了,她怎麼老在你家裏攪和?”

“我小姨也是受打擊才這樣的,你不知道以前她和我前姨夫鬧得呢。再說,我家也欠我這個小姨太多了,所有人都對她讓三分,連我和何衝都是她帶大的,你就原諒她吧。好歹她也是怕我吃虧,吃你的虧麼……”

傳誌輕輕地把她擁入懷裏,深情款款地說,“其實我不怕背債,自己有工作慢慢還也沒什麼了不起。我是男人,最怕人瞧不起,說吃女人軟飯,我壓力很大。這樣也好,打了欠條我住進來就名正言順了,也沒有寄人籬下之感了,哪怕以後還你錢。”

“好,以後把你的工資都歸我管吧。”何琳嘴巴甜甜的。伸手摸欠條時,口袋裏空空的。心裏一驚,隨後也釋然了,結婚了還不還錢還不都是自己家的。戀愛中的女人也沒把它當回事兒。

傳誌爽快地答應了,“以後我們要好好生活,幸福地過一輩子,這是大豬對小豬的承諾!”

兩人短信來往時,都是“大豬”“小豬”開頭的,是越喊越親切。然後大豬牽著小豬樓上樓下四處看了看,一致決定大裝修就不必了,牆壁用牆紙貼一下,再買些閃亮的飾品一掛,就OK了。

一個月後,那幢樓做了過戶手續,戶主改成何琳和王傳誌了。到這一刻,鬱華清叫起來,後悔不迭,連連說失算,“寫一百萬的欠條就對了,那小子不是個人借款五十萬嗎?他們一領結婚證他也就隻算還二十五萬了!”

何琳在旁邊撇撇嘴,心道:寫一百萬?想拖死我們啊!想讓我們節衣縮食勒緊褲腰帶當一輩子房奴啊?不讓人活了?

不過出於對小姨的感恩和敬重,沒敢表示出來。

婚房解決了,二人的婚期也越來越近了,像所有要走進圍城的準夫妻一樣,兩人越發恩愛,懷著對未來幸福的無限憧憬,高高興興地策劃即將到來的婚禮,勤勤奮奮一點一滴打理愛巢。小零小碎的,買個小掛件,換個新台燈,去天意市場淘寶似的淘塊小地毯。傳誌遠在深圳打工的小妹妹還寄來兩件她工廠裏出口轉內銷的木雕藝,一隻一尺來高的笨拙可愛的啄木鳥和一隻圓溜溜超級可愛的北極熊。後者何衝也很喜歡,送他了。

一向嘰嘰歪歪得理不饒人的鬱華清該出手時也很大方,把電器全包了,電視冰箱洗衣機微波爐消毒櫃飲水機什麼的,還附贈了一個四千多塊的席夢思,外加一萬元的紅包,讓何琳轉手訂了一套乳白色家具。

四月十七號,兩人攜手走進民政局,花了七十八塊就把證領了。

啊呀,終於邁進這道檻了,以後就受法律保護了。不過這一刻也沒太多激動,沒有想象的那麼激動,反而有些詫異:原來這麼簡單啊!好在後麵還有個不簡單的:擺酒席。二人決定擺酒那一天再住到一起,再克製幾天吧,越克製越想念,那一天也越美好、銷魂。

何琳在興奮地學習為人妻之道:溫柔,勤勞,持家等。也從好朋友小雅的婚禮中總結了一些教訓,她祈禱:

一、那一天,無論她身穿純潔動人的白紗,還是身著優雅的紅旗袍,都是最漂亮最嫵媚最動人的焦點;二、戒指!戒指不能出半點差錯啊,不然就殺了王傳誌,嗬嗬;三、婆婆大人,不怕她話多、會說、能說,敬酒時不要陰著臉,要給點麵子;四、小姨能收起大炮,不八級地震似的向任何人開火;五、各位賓朋能滿意而歸,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生活從此開始……這一天下班回家,遇到了鬱鬱寡歡的好友小雅。何琳嚇了一跳,剛結婚半年的新娘何故眼窩深陷、愁眉皺成疙瘩呀?二人到了上島咖啡廳,小雅長歎一聲:

“不被雙方家庭祝福的婚姻真是一場噩夢啊!”

“怎麼,你婆婆還是老樣子,給你臉看?”

“唉,世上怎麼有婆婆這種惡魔角色呢?真是煩死她了!”

“嘿嘿,你老公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們將來也會有機會成為婆婆的……”

“可我也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你當然不是啦,要讓你媽媽聽到該打你屁屁啦。”可愛的何琳睜著一雙夢幻般的大眼睛安靜地看著劉小雅。

小雅歎著氣,“當時結婚我也像你一樣快樂得無邊無沿——當然情況不同,傳誌這個人不錯,你婆家離你又遠,遠香近臭啊,不攪和在一起,等著你的是平靜幸福的生活。我算——一塊豆腐掉進塵灰裏了,吹不得,也打不得,眼睜睜地看著難受。老太太像皇太後一樣看管著我,我他媽像進了箱子裏的老鼠,一點人身自由沒有。早上要先起來做好三個人的早餐才能去上班,中午倒是在酒店吃,晚上回去還要做三個人的晚飯,往往要等到十點才能吃,老公加班啊,回來得晚,我就每天晚上餓著。”然後打開包,露出蛋糕的一角,“最近才學聰明點,偷偷放起來,偷偷吃,也不至於餓得抓狂。”

何琳吸了一口涼氣,“你又回到舊社會小媳婦的年代啦?”

“這一切做得也算值的,老公愛我,鬱悶是鬱悶了點,想想老公對我的好,背後又道歉又賠好話,賠鞋子賠衣服什麼的,這些委屈也算不了什麼吧。”

“啊,對,老公最重要!”

“記住吧,何琳,嫁人不是嫁給一個人,而是嫁他全家。不過我這家庭也算結構簡單,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