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樓上睡覺了?”

“你姐。她就圖新鮮,躺了躺。”

他姐王青霞從房裏探出頭,不以為然,“咋這麼多破事,我就上去看了看,坐了坐,咋像個刺蝟似的?”

新郎噌噌上樓哄老婆去了。他是有鑰匙的。

王老太太連忙招呼眾人打掃衛生,一時間掃地的掃地,收拾廚房的收拾廚房,拖廁所的拖廁所,幹得還挺快。

新郎的大妗子說:“脾氣還挺大,城裏的兒媳婦難伺候啊!”

老太太:“就是臭毛病多,快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新郎表兄:“俺這個表兄弟人太老實了,給治住了,以後就難翻身了。”

新郎姐姐:“窩裏橫!”

老太太地掃得又重又快。

何琳在樓上激憤地把一床新被子給掀地上了,轉身又從櫥裏抱了一床新的,不是喜慶大紅色了,淺藕色,鋪展好踢掉高跟鞋和衣睡了。近日來的婚姻焦慮症、疲勞症、恐慌症,都因剛才的一頓脾氣得到了減壓和釋放,竟酣暢淋漓地睡著了。

新郎也爬上床,以最親密的姿態摟著新娘,像並臥的一對勺子。也就是摟著,他也累嘛。

睡到半夜,新娘驚夢去衛生間,無比愛憐地解開新郎的手,回來後又鑽進去,再把他的手扣上。心裏美美的,往新郎臉上吹氣。

新郎被弄醒了,“啵”啄了一下新娘,懶洋洋地也去了趟衛生間,回來就一路小跑,蹦上床,兩人興奮又熱烈地開始脫光最後的小件件互相看、摸、揉,懷著一顆赤誠貪婪之心,躲在被子下麵,抖動、擠壓、喘息……性愛實在是件美好的事情,像扔在荊棘地裏的一塊玉石,即使被刺得鮮血淋漓,捶胸頓足,那種溫暖和釋放也足以補償。男女結合在一起是為了性嗎?絕對是,這是生命賜予動物的一種原動力,生於本能,長於潛意識,一種上蒼對於碌碌眾生的額外賞賜。可以說我們成熟的目的就是兩個人舞蹈,在床上,在靈魂深處,讓極度的快樂噴薄而出,讓靈魂站在最高處喧囂,讓心靈行雲高歌——伸開雙臂,袒露最私密漆黑的角落,誰讓你心神搖蕩,誰讓你玉潤珠圓……短短幾分鍾,卻給我們最積極最樂觀的生命意義,和瞬間豐盈的內心,讓靈魂不再感覺到孤獨、焦慮、恐怖和憂傷。

這就是性愛的價值。它的快樂能溶解生活中的一些雞毛蒜皮。於是有了忍耐和妥協的動力和理由。

第二天小兩口和和美美地睡到自然醒,陽光都照到了被子上,新郎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指著地板上的被子說:“以後有話好好說,不要這樣了。”

新娘撒著小嬌:“誰不是蓋一次都沒用過的新被?人家也想用純潔無瑕的‘處女被’!你也要保證以後不要讓無關的人睡我們的婚床呀!”

新娘有點小聰明,提“處女被”,昨晚雖不是處女,但更早的一天晚上和眼前這個男人時還是處女的。果然新郎一口保證。

新娘再接再厲:“人家的啄木鳥呢?快給我找回來。可是小姑子送給我的禮物啊,我非常喜歡!”

新郎一聽自己妹妹送的薄禮如此受重視,立刻滿口應承。

新娘抬手從床頭上方拿起一個毛茸茸的玩具,無比傷感地說:“閨女啊,命苦孤單啊,你媽新婚之夜,你爸就把你兄弟姐妹送人了,你爸是不是個大灰狼啊!不過不要緊,以後媽再給你多買幾個伴,不要再惹你爸生氣了!”

新郎哭笑不得,“可不是我送的啊!”

“那怎麼沒了?”

新郎心道:好吧,我再給你找回來。

快中午了,二人姍姍起床,又打打鬧鬧洗了漱,這才慵懶又不好意思地下了樓。樓下的親戚正在吃飯,還挺豐盛的,是昨天帶回來的婚宴剩菜,他們桌上剩得不多,是從其他桌上彙總來的。大人小孩都吃得歡。

新郎沒覺得剩菜剩飯有什麼,合胃口多吃,不合少吃。但新娘不喜歡,不知什麼人的殘羹剩食,彙合了不知多少口水,加上昨晚發了一通脾氣,在眾親戚無言的目光下,還真不自在。好在經驗豐富的小姨提前給了應對之招:吃不舒服回家來吃。於是有些訕訕地退場了。

在出租車裏還給親愛的人發了短信,告訴他她的去處,還是希望他也能跟來的。

老太太煮了大米粥,給兒子盛了滿滿一碗。“她就這麼走了,也不知道跟你妗子打個招呼!”

她兒子低頭吃飯。

“俺們今天就得走了。”

她兒子驚訝地抬頭,“不多住一天?”

“住啥住啊,什麼都不隨便,人多事也多,俺們還是都走吧。”然後輕歎了一聲,“兒啊,成家了,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密,多長幾個心眼,咱們農村人混大城市也不容易。你太實誠了,不會奸不會滑的。好好和何琳過吧,這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倍兒好,隻是別大手大腳地花錢,有時別忘了沒有時的難處!你們的錢誰管?”

她兒子猶豫了一下,“現在各管各的。”

“以後你要管錢,男人得當家。男人隻有拿得起放得下、當好家,才不會出亂子。兒啊,你可得當好家啊,何琳太會花錢,見什麼買什麼,淨是些不中用的,萬一將來有個火燒眉毛應急的什麼事,手底下沒兩個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她兒子好像對這個問題還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

他二舅趁機擠進廚房說:“外甥,說了你也別不愛聽,你娶的這個媳婦能聽話?懸!脾氣忒大,還不懂人情世故、人情往來。俺早上在她眼前露了兩次麵,愣沒翻俺一眼!”潛台詞:俺可是你娘家舅啊,看不起婆家人!

老太太果然繃不住了,“娶老婆就是娶人品,這媳婦要是人品好,家裏保準沒有煩心事!要是人品不行,這個家就完了。看看何琳,父母還是大知識分子,會說話會做人,兒女就硬沒教育好……”

她兒子爭了一句:“何琳平時挺會說話做事的。”

“那這兩天的表現——懸!又哭又鬧,不是給俺姐臉色看嗎?俺姐怎麼說也是婆婆,是長輩!不能這樣摔臉子,大清早的招呼也沒打一個,咱們都要巴結她看她臉色似的!外甥,俺姐,一人寡母養你們兄弟姐妹幾個不容易啊!現在好歹你也算混了個京官了,給自己的老娘長點臉吧,讓親舅舅寒心俺沒話說,自己擱著就行了,別讓老娘再寒心啊!你聽聽昨天摔杯子砸板凳,摔誰砸誰呢?今一早冷著臉,大家夥過來喝喜酒、送禮送錢來了,不是為討飯接你露水喝的!”

幾句話說得新郎官麵紅耳赤,唯唯諾諾地對舅父大人賠不是,直說媳婦不懂事,以後一定讓她改!改!

他姐又在門外歎了一句:“兄弟啊,你是咱家裏最有出息的人了,就你媳婦這樣,咋著指望你孝順?”

弟弟馬上笑著保證:“放心吧,以後我給娘養老!”

這話讓一直愁眉不展的母親、舅舅露出笑容。誇讚自家孩子從來都不惜各種溢美之詞。

“行,外甥,有你這句話,俺姐吃再多苦,也值了!自古就有百善孝為大,不欺敬母的人!好好工作,聽領導的安排,掙了工資也想著點老娘的不易,就齊全了。”

“好兄弟,娘沒白供你。”大姑姐轉身又去斥責自己的兒子,“淘個啥呀,整天就知道玩!以後學學你二舅,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考上北京的大學,娶個北京的媳婦——你猴年馬月才能報答你娘啊!”

然後其他親戚都湧到門口笑,看著京官親戚,目光又自豪又羨慕。

老太太有些得意,新郎官也覺得飄飄然,所以看到姐姐的兒子抱著何琳的啄木鳥躥來躥去,招弟與另一個孩子拿著毛茸茸的玩具玩,已不好意思說要了,那太小氣,太斤斤計較,太不大度了。

當時何琳也正舒服地坐在桌子旁邊喝粥了,大米、黑米、紅豆、棗子和雜豆混煮的,拌了一個黃瓜,拍了兩瓣蒜。按小姨的說法,這兩天太油膩,清清腸。

老何問閨女:“你怎麼大清早跑回來了,不在你家吃?”

何琳說:“他家親戚都在,我挨不上邊,而且都是剩菜,不愛吃。”

小姨問:“誰做的飯?”

“他媽。”

老何:“那是你婆婆!”

鬱華明:“都一家人了,要學著互相包容、尊敬!”

鬱華清規矩要少得多,繼續問:“他那些親戚打狼似的,什麼時候走?”

“人家不說走,我哪好意思問。”

“喂,你為什麼不好意思問?吃喝拉撒都在你家你還不好意思問?窩囊不?”

何琳媽、老何穿戴整齊要出去了。何琳爸拿著一疊毛爺爺走向女兒,被小姨子中途接過去了。“還給什麼啊,你們放著會發黴啊?”

“有個收支平衡就行了,多年的老朋友湊個機會聚一聚,哪能掙姑娘的禮錢。”

“給也沒這個給法啊,給她也不是她一個人花,讓我姐再開個賬戶,給她存起來不就行了?”

何琳頭也不抬,結婚收的禮金,自己沒出錢,也不惦記。於是那兩三萬就又被小姨這個大忙人給推回去了。老何夫婦剛出門,這個精明的婦人便掉轉槍口:

“傳誌老家來了一桌子多的人,禮錢給你了嗎?”

“沒啊,反正我同學朋友的禮錢都交到我手上了。”

“他同學、他朋友的呢?”

搖頭。

何琳漫不經心的表情讓小姨不快,“這個家裏以後你可是女主人了,財政無論多少,你為什麼不能理直氣壯地掌握?這個家支出一分錢,你也要清楚這一分錢的去處!不掌控財政還結婚幹什麼?他家的禮金你得向他家要,本來就是給你們結婚的錢!可是他家娶媳婦,一分酒宴錢不花,還把禮金給卷走?當我們家是什麼啊?你們的小家得有個啟動資金。”

唉,何琳吃得索然寡味,一直覺得小姨俗,可從來沒覺得像今天這麼俗,那點小錢,要不要有什麼關係,要了不會富死,不要又不會窮死,還啟動資金,她怎麼不停止叨叨向自己的親媽學習呢!

“你不要回來他家會認為你好欺負,以後還對你沒完沒了了。窮親戚多也不可怕,但得先立規矩,免得以後窟窿填不滿,你現在不撐起來將來就晚了!”

何琳一度理解這個小姨的老公為什麼前幾年跟人跑了。可能就是壞在那張滴水不漏的嘴巴上,叨叨,又刻薄。

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過了,鬱華清緩了一下,“我說何琳,你婆婆對你怎麼樣啊?”

“還行吧。”

“什麼叫還行吧?”

“不好也不壞。”

“你得湊機會告訴她:她有三個兒子,就是農村人養老不靠閨女,他們兄弟三個也得輪流!”

“哪是哪呀,八杆子打不著的事兒……”

“你剛結婚,懂個什麼呀,經曆事了你才知道,嫁給王傳誌你以為是嫁給他一個人啊?親兄熱弟,三姑八婆,你是拉拉扯扯嫁給了一大家子!當年我嫁給你那個操蛋的姨父,他媽、他姨、他拐著彎的親戚朋友瀝瀝拉拉找了我大半輩子麻煩,我當年也像你這樣單純無知,一步一步給逼到奮起反抗為止!”

“你那什麼年頭的事兒,陳芝麻爛穀子的。”

“嗬嗬,說你不懂你還不耐煩,中國這事,自開天辟地以來,改了皇帝,改朝換代,無論換成誰的天下,這兒子養老子都沒改過,這習俗越是農村越是貧窮得鳥不拉屎的地方越根深蒂固!沒別的指望,一輩子養那麼個孩子就指望著養老呢。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孩子,特別是男孩子,有一個根深蒂固的願望:他掙錢結婚娶媳婦就是為了傳宗接代和侍候他老爹老娘,他出人頭地的目的就是光宗耀祖!唉,雖不能阻止你嫁入這樣的家庭,但提前可以給你提個醒,讓你有個思想準備,別到時候又哭著回來。”

唉,小姨的更年期也過不完了。何琳在要求自己:忍住!忍住!

“你爹媽都是老實過分的書呆子,一輩子沒經過複雜的大家庭雜務事。臭丫頭,你以後就指望我啦,以後傳誌敢對你不好,我一定讓他得不償失、後悔莫及!”

何琳要笑出聲來。

“你還別笑,今天我把話放這裏。你那一大家子,我仔細一看那陣勢就知道不是善茬,到時候有你哭著跑回來的時候!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把傳誌的工資卡要回來,女人要想家庭穩當要想立於不敗之地,除了掌握男人,就是掌握財權!”

傳誌不得已把母親、舅舅等一幫親戚送到火車站,兩個出租車還很擠。在熙熙攘攘的候車室裏,用最後的機會,老母親語重心長地交代:“兒啊,成家了,好好過日子,好好掙錢,好好攢錢——錢花了就花了,一分錢難死英雄好漢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了別忘了給你弟弟寄兩個。唉,結婚了,有個家了,俺也不那麼擔心了,好好幹吧,以後你和俺就不一樣了,你是城裏人了,也和你兄弟姐妹不一樣了,城裏鄉下,雲泥之別!自己過好日子別忘了拉他們一把,你自己上學時他們也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不能忘本!”

在老母欣慰仰望的眼神中,兒子連連點頭。忘本不是好男兒所為啊,然後眼眶濕潤中看著家人在人潮中過了票檢。

晚上何琳回家了,在娘家吃飽喝足,小臉紅撲撲的那叫嫵媚光彩。而傳誌正在廚房熱剩菜,吃中午親戚剩的饅頭幹。何琳看到婆婆走了,心裏委實驚喜,和一幫陌生人擠在一所房子裏是很鬱悶的。現在她熱情辣辣地擁抱著新郎說:“相公啊,明天娘子要額外發揚賢妻良母風格早早起來給你做早餐吃,今晚少吃點,給明天留著點肚子。”然後左右開弓啵啵啵啵各兩下。

相公按捺不住了,丟了菜盤子,丟了饅頭幹,抱著嬌妻上樓了。嬌妻美美地胡嚕著相公的臉,“相公慢點,別摔了娘子,俺這樣的美女摔了,你大爺的可咋賠啊!”

“你大爺的!”

“你二大爺的!”

兩人撲撲騰騰摔到床上,嘰嘰咯咯打鬧,越打心跳越快,越鬧衣服越少,衣服越少越性感,越性感心跳越快,就這樣循環上了,年輕人嘛,又是新婚,恩恩愛愛大戰幾個回合,汗水淋漓……嗬嗬,痛快。

忙完了,二人躺在床上品味生活的美好,“要是以後天天這樣過日子多好啊,不用上班,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像傻瓜一樣幸福。”

“好吧老婆,反正我的工作穩定,以後你就在家裏待著吧,我養你!”

“真的?”

“真的。”

“錢不夠花怎麼辦?”

“少花點唄。我花錢不多,都給你花。”

嬌妻又雞啄米般在相公臉上啄了半天,又想起小姨的話,“我們以後會不會因為錢吵架?”

“不會吧。我花錢少。”

想想也是,現在有房有工作,比一般北京的年輕人不知輕鬆了多少倍。

“我們什麼時候買車?”

“嗯……等有錢了,錢攢夠了買。”老實說傳誌還沒想過車的問題。房子和嬌妻都來得太快太容易了,還沒消化完。

二人請了四天的假,加上辦酒宴,沒功夫出去度蜜月了。王傳誌請不下來假,他不可能像何琳那樣對工作無所謂,一不高興就不去了。剩下的時間你看我,我看你,你抱我,我抱你地打發甜蜜的好時光。兩人也打算好了,傳誌已正式接到國家某機關的錄用通知,正式上班了,第一年非常關鍵:考察期,一定要好好表現,尤其請不得假。但可以好好利用下半年的十一黃金周,可以去何晶那邊玩去嘛。

每一分鍾看著老公都美得屁顛屁顛的何琳又琢磨上了,老公人帥帥的,就是太周正了,缺乏城市少爺公子的一股機靈勁兒,嚴重點說有點笨嘴拙舌,輕點就是老實話少,尤其不注重穿著,乍一看還有些鄉土氣息,得給收拾歸整一下。

床笫之歡後不是沒有事兒嘛,何琳就盯著老公可著勁兒打扮了。有錢啊,何晶不是寄來六千美元嘛,阿彌陀佛,近五萬人民幣呢,花去了一些,還剩下不少,買鱷魚皮帶,買花花公子,買資生堂,買飛利浦剃須刀,買boss,買江施丹頓……上下全力一包裝,嗯,少點味,再來一瓶古龍香水。

那幾天王傳誌美的啊,也倍兒聽話,叫抬腳就抬腳,叫轉身就轉身,叫抹香香,小臉一下就低下來了。人靠衣妝馬靠鞍,一身名牌披掛上陣,眼光高了,氣質也穩重了,舉手投足間頗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很多時候,人的精氣神兒可以用身邊人的追捧和踮著腳尖仰望激發並塑造出來的。王傳誌現在就是這樣。何琳也喜歡這樣,就是要自己的男人有男子氣概,夠爺們,有味兒。

何琳也乖了,真的會早上起來做早餐,煮粥,或是熱昨天從超市買來的豆漿,搞點小鹹菜,一樣一樣地擺在桌子上,大大咧咧地喊樓上的下來吃飯。並不是顯擺賢惠的功勞。這社會,男人還是相當願意充大爺的,很有臉很有自尊心,要是再能隨機批評兩下,比如粥熱了涼了,菜炒老了嫩了,就更好了。王傳誌還沒敢,即使說,也要處理成玩笑形式。何琳雖嘴上不服,你大爺、你大爺的反駁,心裏也會注意的。婚姻的模式,那種根深蒂固被認可的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內,男人管理外麵的人情交際,女人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裏做主宰,洗衣做飯整理內務,包括給男人提供食物並博得誇獎。所以無論多麼任性的孩子一旦落入婚姻的窠臼裏就不由自主往這個模式上靠,根本不用動腦筋,都是分工好了的。

王傳誌當了試用期的國家公務員,必須得好好表現才能轉正。雖然掙得不多,何琳還是把老公收拾得整整齊齊,畢竟後半輩子就靠這個男人來養家了。然後她也上班了,但已不是婚前那個無牽無掛一臉幼稚的小女孩了,常走神回想臥室的歡樂和家的寧靜溫馨,加上新媳婦總流露出一種慵懶和養尊處優的樣子,和一個八婆同事吵架後,一氣之下辭職回家當全職太太了。

先斬後奏,傳誌回來後愣了半天神,言語裏有些指責她不該魯莽行事。何琳知道老公有經濟壓力,工資少嘛,而她家大房子水費、煤氣費、電費、物業費就是好大一筆開銷啊。

“放心吧,我還有一個卡,不會那麼快山窮水盡的。再說你上班後我可以去我媽家蹭飯吃啊。唉,就是不想上班了,想歇一歇。”何琳提到的卡就是前幾天老爸要給卻被小姨中途橫插一杠子的禮金。也順口問了一句,“結婚時你那邊也給禮錢了呢。”

傳誌愣了一下,“我陸陸續續地收,也陸陸續續地花了,你知道結婚的時候到處花錢。”

“你親戚給的呢?”

“在你婆婆那裏呢。”他坦然地說,“我媽說收了禮還要還的,以後她就還了,不用我們還。”

何琳搞不清其中的複雜,也沒法管。很快就從老媽那裏把禮金要回來了。母親倒還叮囑了一句女兒:“好好過日子,不要負債亂花錢。”

何琳也沒亂花,取了一萬現金放在床頭櫃中間抽屜的右角,用得著隨手拿,王傳誌就自覺地把公務員薪水卡放在左角,如果用錢,隨便取。何琳的打算:花右邊的,日常用,反正工資也不多,都存著,一年後說不定就一大筆了,口頭算了算,一萬左右吧。

每天老公上班後,她就看看電視,拖拖地洗一下衣服,出去做做頭發,順手換一件一般價錢的小衣服,然後跑到超市買點牛肉土豆胡蘿卜,回家燉得香香的,等當家人來吃。沒多久,傳誌就腿壯腰粗開始發胖。

第一個月,無比幸福的開始。良好的開端是勝利的一半。

周末,兩口子撅著屁股睡到日上三竿,鬆鬆懈懈爬起來,從冰箱裏掏兩包牛奶,便向娘家進發。中途買幾斤水果,蹭吃蹭喝也不會太難看。

一般在廚房忙活的是上海男人老何,打下手的是上海男人的女婿。那對母女不鹹不淡交流了幾句,各回各房間忙著。但本周末,鬱華清大顯身手占領了廚房陣地,沒多久就準備妥當了。

雖不用去廚房打下手了,王傳誌見了這母老虎還是打了個激靈:怎麼活生生矮半頭呢?

“傳誌,還沒來得及問問你呢,你家在婚宴上收了多少禮金啊?你們得記著,心裏有個數,將來是還份子的依據啊!”

傳誌唯唯:“也不多。”

老何:“農村人,種地有幾個收入,惦記人家那做什麼?”

小姨子拿白眼球翻姐夫,“就因為人家有點錢不容易,他們就更該記著了,將來還時,隻許還多,不許還少!不能讓人家吃虧啊!”然後轉向何琳,“你都收到了麼?”

何琳縮了縮脖子,勇敢地迎著目光,“嗯。”

鬱華明:“收什麼啊,現在農村沒辦法弄到錢,孩子又多,負擔重,又沒什麼福利保障,一場大病就能回到赤貧。來這裏吃頓喜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咱們拿幾百塊錢不當什麼,可能就是人家幾個月的口糧。何琳還給傳誌,讓傳誌給你婆婆寄去,退回親戚們,給小孩子買幾件衣服,買個書包也是好的啊!財富還要以這種形式回流城市嗎?國家都要給農民減稅了。”

傳誌連忙擺手拒絕,內心有點難過。

鬱華清冷冷地哼了一聲,“農村窮又不是咱們家的罪過,光我們貼管什麼用?書呆子一個,什麼財富回流……流城市流農村,大道理我不懂,也不屑懂,咱們是小民過日子,隻遵循普通百姓的人情世故、人情往來就可以了!這次禮金咱退了,下次人家孩子嫁娶,人家哪好意思再收何琳送的?即使農村人,這道理也是懂的,何況在孔孟的家鄉,禮數多著呢,隻有你看不到,沒有你想不到!但得咱們自己先把事做瓷實了,省得落下話柄!”

鏗鏘有力,什麼話兒、理兒到了小姨這個市井妖婦嘴裏一回爐,非得義正詞嚴、一本正經不可。這一點何琳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人剛過五十,怎麼就這麼八卦、喋喋不休呢?她現在搔著頭,為打斷小姨的話頭,違心說了句:“好,就聽小姨的。”

“這就對了,先定了規矩,再按規矩來,省得以後亂了章法。”然後停了一下,“嗯,對了,你婆婆給了多少改口費啊?”

傳誌倏地哆嗦了一下,就這麼當麵提啊?何琳目光茫然,這個她還真不知道,就摻和在老媽給的六千塊裏花了,估計多不了,花時沒啥感覺啊。最後還是老何插話給糊弄過去了。

餐後回家路上,傳誌陰著臉,“你小姨真是鹹吃蘿卜淡操心,你家的事她樣樣操心!”

“別理她。”

“還‘先定了規矩,再按規矩來,省得以後亂了章法’——滿清遺老遺少的口氣,知道清朝是怎麼土崩瓦解的不?”

“說什麼呢你?”

“她分明看不上我,也看不上我家人!”很失落的語氣。

“別理她了,她就那樣。”

“她為什麼在你家裏指手畫腳?”

“嗨,我爸我媽樂意唄。”

“她為什麼對我們總是批判性地評頭論足?”

“都說過了,不用理!”

“以後我們少回你家吧,受不了。”

“蹭吃蹭喝也不願意?”

“以後我來做!”

以後周末的午餐理所當然地被心甘情願的男主人包了。但傳誌並不是塊做飯的料,沒經過磨礪,城市的男孩在父母上班後都有機會做給自己和家人吃;農村的,兄弟姐妹多,父母下地幹活都不按鍾點,可以回來做,加上學習不錯的男孩相對受偏袒,在動手能力上反而更弱。

何琳對自己說:要習慣,要習慣,習慣了就好了,時間久了,廚藝自會精進的。於是這個搖身一變變成小媳婦的小姑娘就更加清閑了,有更多的時間做頭發,直的,彎的,花的,大花小花,當然地板、廚房、衛生間也更幹淨了,沒事就拿著拖布抹一遍,當減肥鍛煉身體了。

這天幸福的小媳婦正歪在沙發上懨懨欲睡看電視,一個電話給招走了,小雅!

小雅說:今天下午到我家來吧,我輪休。上次借款條的事,我婆婆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天天見了就嘮叨,叨叨了我叨叨她兒子。我嘴硬強撐著,老太太多多少少拉屎似的還是給吐出來——一半。老太太愛財如命,不肯全給,其餘的錢說是拿我的薪水還,所以讓你過來再重新打個借條。

葛朗台啊,何琳長歎一聲,幸虧自己的婆婆不一樣,不然非吐血而亡不可。

何琳穿戴整齊,提了幾斤香蕉顛兒顛兒地登門當債主去了。半路上債務人還發了一條短信:全心全意點,別頭腦發熱搞砸了呀,拜托!

放心吧,好人不會做,惡人還不會當嗎?咱誰跟誰啊!

到了六裏橋那排住宅,哎呀,房子和小區環境不賴啊,不好好生活,想啥呢?當當地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中年婦女,哦,又年輕了,比在婚宴上看上去年輕多了。大大的眼睛,周圍是一層細密的皺紋,不仔細看還有點看不出來,眼霜沒少抹,皮膚也很好,白皙,紅潤,一頭極妥帖的小細波浪卷發,怎麼看都不像窮凶極惡啊!

“你是何琳吧?”

“伯母好。小雅在嗎?”

“在,在,真不好意思,讓您專門跑一趟。”

“不客氣,應該的。”說完這句話就覺得有點搞笑了。老太太訕訕的。債權人上門,本是應該的嘛。

小雅臉上堆著頭發,帶著橡膠手套從衛生間出來了。何琳笑嘻嘻地想擁抱她,被好友一個眼神給止住了。

“幹什麼呀這麼忙?”

“嗨,洗衣服,老公的外套。”

何琳探頭到了衛生間一看,“怎麼不用洗衣機?那麼強的牌子留著生小的?”

哦,這話得罪人了,小雅婆婆翻了一個白眼進自己房間了。何琳偷偷做個鬼臉,小雅卻故意發揚風格,“嗨,雖然手洗機洗一樣,不是省水省電嘛。”

“你一個月掙六千多,省了帶進棺材裏啊?我現在工作都沒有,靠老公養著,而且飯都是他做!他不做我就回娘家吃!”

兩人正按設計好的一唱一和著,小雅婆婆拿著毛線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織毛活。“我家不能跟你家比,你娘家有錢啊,閨女出嫁陪個樓。我們住的這房都是有房貸的,不省倆錢日子能過嗎?百姓過日子,富了富過,窮了窮過,沒有沒的過!”

何琳轉著眼珠,“可洗衣機買了不用當擺設有什麼意思?再說省點水電錢能省出什麼來?還不如能讓電器幹的都讓電器幹,人就是吃飽睡好才有精力去工作掙錢啊!”

“嗬,小錢也是錢啊!少一分錢不交銀行人家都不願意。手洗怎麼了,我就常手洗,省了錢還減肥了,身體也好。年紀輕輕的,就開始想享受啊,想當年我像你們這樣的年齡時,白天上班累死人,晚上回家帶孩子、燒火做飯、侍候婆婆還要洗一堆尿布,一晚上睡不到五小時……不也一樣過來了?你們趕上好時候了,家裏有錢有電器了。”

“伯母,現在你家公子、媳婦每月都掙不少錢,幹嗎不舍得花啊?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

“我兒子是掙得多,可天天加班啊,累死累活,錢花得痛快,可我心疼兒子啊!他掙倆,家裏花仨,不僅兒子心寒我也心寒啊!所以在家裏幹點活,還喊什麼累啊,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女人不收拾家娶回來幹嗎使啊?”

“可現在什麼社會了……”

“無論什麼社會也得女人持家做家務,你弟弟結了婚也不可能把你弟媳當寵物養著吧?我就說你們現在的女孩子趕上好時候了,年輕,嫁個好婆家,婆婆又能幫著買菜做飯幹家務,將來還要負責帶孫子……”

憑何琳那點閱曆和生活沉澱很快敗下陣來,匆匆給好友重寫了一萬元的欠條,就在老太太不冷不淡的客氣眼神中逃了出來,完全喪失了債權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在小區門口,何琳對好友歎氣:“你家老妖婆厲害啊,什麼都是她的理,油鹽不進!”

好友耷拉著眉眼,“現在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了吧,幸福的外表,不幸的內心,這還是我掏的首付買的房子呢!地獄一般。”

“你怎麼辦?”

“能怎麼辦?熬吧,把老妖婆熬死我也就有出頭之日了。”

晚上,床頭,何琳把小雅婆家的事叨叨給傳誌聽,末了添了一句:“連她給咱的八百元禮金都是這假欠條騙來的!”

傳誌歎口氣,“一個寡母養大一個兒子也不容易,年輕時吃了太多苦,年老了當然得依靠兒子。雖然做得不太周全,畢竟是長輩,哪能斤斤計較?忍讓一些,她老公也會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對吧?你對他媽好,他能不對你好嗎?”

“那也不能把媳婦不當人吧?摳得要死!”何琳急了。

“一家人麼,有點小矛盾也是可以理解的,別那麼上綱上線好不?不生氣了。”

“要生氣!”

“不生氣了嘛。我錯了寶貝,我錯了小豬,小豬!”

“臭大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