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怎麼這麼耳熟?
“你婆婆為什麼不搬到她舊房裏去?非跟你們擠在一起?”
“很黏她兒子呢,怎麼可能走?再說人家好不容易培養了個海龜怎麼可能讓我一個享用了?我看有點變態了!”
變態,兩個字眼嚇了何琳一跳,“不會吧?你婆婆心裏有疾?”
“沒疾能故意調換我老公結婚時的戒指,搞那麼難看?”
“哎呀,本來就是,我還以為是我搞錯了。你婆婆心眼歪哪裏去了?”不過何琳還是安慰她,“你老公對你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不用管了。”
“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怎麼斷得了聯係?何琳,幫我一個忙吧,也隻有你幫我比較合適。”小雅從包裏取出紙和筆,攤在案麵上,“就寫,去年九月份,我結婚前一個月向你借了一萬塊,噢,一萬五——那時整個酒席都是我籌辦的。現在你要結婚了,我得把這筆錢還你,對了,你的份子錢還真得這麼出!就這個意思,你寫清楚就行了。”
何琳納悶:“為什麼要這樣?”
“結婚第一個月我的薪水卡就讓婆婆給陰過去了,說是替我們保管,不讓我們亂花錢。當時我傻,為了討好她,也沒說什麼。以後她老巫婆每月給我三百塊零花,給她兒子五百,因為我掙得少!結果當然不夠,像買衛生巾、內褲這樣的小事,我還得向老巫婆彙報,特批,再三十、五十地給!”
何琳聽傻了,結結巴巴地說:“你自己掙的錢都沒有花的自由,是不是你婆婆拿著錢提前給你們還房貸?”
“但願是這樣吧。不過我家這半年一直按正常進度還房貸,每月近兩三千,並沒多還。我每月六千多,我老公一萬多一點。前幾天我媽病了,我連回去看看的錢都沒有。再過幾天我爺爺八十大壽,我這唯一的孫女怎麼也得表示一下吧!
所以你就寫個欠條吧,我回去向那死老太婆要,怎麼著也得要回來兩個月的薪水啊!是我自己掙的,又不是她兒子的!”
何琳明白了,斟酌了一下,好心地說:“寫兩萬吧,以後你也寬裕點,多點零花。”
小雅咬咬牙,“好,就寫兩萬吧,讓老太太出點血,心裏針紮一下!”
“不出血,我就上門討!”
“放心吧,我家太後這人優點和缺點都是好麵子。”
借款條年9月25日,劉小雅因籌備婚禮特此向何琳借款2萬元。一式兩份,特立為證。
借款人:
然後小雅鄭重其事地在借款人後麵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一式兩份,自己拿一份為憑證,先要去。
“這不是真的啊,別到時真拿著一疊子錢來找我,咱就是操守再高也保不住伸手接了去。”
“想得美!我他媽現在都窮瘋了,想逼我跳樓你就向我討吧。”
一對好友要分手了,小雅語重心長地拉著何琳的手說:“婚姻,真的不像想象的那麼美好,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婆婆絕對是個重要因素,擺平婆家,另一半魔鬼也變成天使了。別一開始就陷入被動,像我這樣,很多事都是自找的,一廂情願是最傻最幼稚的。好自為之。”
何琳心說:我才不會傻到把工資卡上交給婆婆呢!我也不會每天晚上十點才吃飯,沒飯吃就扭頭跑回媽媽家吃,或到小姨家蹭吃,絕不餓著!
擺酒宴前幾天,婆家來人了,來了幾個加強排,老太太、大伯哥王傳祥、大姑姐王青霞、傳誌的大舅二舅大妗子二妗子、老太太的內侄子侄女三人,外加傳祥的閨女招弟、青霞的兒子虎子,還有個不認識的孩子,是某個老表親的獨子,上小學四年級,非要看看北京天安門,請假跑來了。
沒地方住,鬱華清壓著姐夫不讓給找酒店,他兒子不是有本事嗎,讓他兒子去解決。
王傳誌也犯愁了,不是還要回村擺一次酒嗎,幹嗎還來這麼多人?老太太說:“誰都知道俺兒子現在是中央的官了,都想著來沾沾光,看看天安門和毛主席。像你兩個舅、妗子,這輩子要不是因為有個有本事的外甥,哪能來一趟北京!”
一句話說得這個家族的榮耀代言人的虛榮心和責任心上來了,檢查了錢包,四處給安排旅館。
老太太說:“不住旅館,凡是花錢的地方都不住,花的錢多,硌得腰疼。那個樓不是空著的嗎?空著也是空著,俺們住進去,錢省一個是一個。”
傳誌說:“新房,何琳不讓住。”
老太太要跳腳,“城裏人還這麼多講究?俺們住一樓,不去你們二樓!”
“一樓沒那麼多床啊!”
“打地鋪!天又不冷了,怎麼不能湊合。”
王傳誌沒招了,給何琳打電話。何琳一聽,心裏老大不高興,心說我的新房,我們自己都沒舍得去住,你們一幫烏合之眾倒先住進去了,新房還新嗎?但經不住老公的軟磨硬泡兼好話三籮筐:“琳,寶貝小豬,求你了,給我點麵子吧,我媽脾氣你也知道,節儉精神九頭牛拉不回,看不得花錢!其實你想想,她省一個我們不也少負擔一個?放心吧,不會弄髒的,就憑我媽和我哥那天夜裏清洗地板的勁頭,一定會把衛生搞得幹幹淨淨!寶貝,求你了,讓他們住進去吧,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啵!啵!啵……”
看著傳誌拿著手機對著牆嘰嘰歪歪半天,親戚們大眼瞪小眼,意思是:還是怕老婆啊!
王老太太輕聲對走過來的兒子嘀咕:“這房子不也是你的嗎?寫你的名了!
當不了自己房子的家?俺們又不是外人。”
傳誌好無奈啊,恍然看到大哥衝自己嘿嘿笑的眼神。
何琳現在興奮過頭了,提醒自己馬上要辦的兩件事:一是婚紗,快點取回來;二是婚紗照,快點把照片確定好,拿回來好好讓家人欣賞,在親朋麵前顯擺一下,誰都知道,這金童玉女,肯定漂亮!
當然得拉上傳誌,這事一人去沒啥意思。婚紗很好辦,當時看到小雅穿得很漂亮,按圖索驥盯上了這家店,狠狠心三千多塊也訂做了一套,上麵鑲著人工亮鑽的那種。這錢沒用誰支援,自己一個多月的薪水,是自己送給自己的完美禮物,貴點就貴點了,一生就這一次,以後壓箱底,想起來拿出來看看,說不定銅婚鐵婚金婚銀婚花布婚時還能拿出來穿穿拍照留念呢。
就在這婚紗店門口,何琳一等二等,王傳誌來了,還不是一個人,婆婆和大姑姐分別排在後麵。何琳不自在啊。
傳誌說:“我媽就想來看看。”
大姑姐笑著說:“參謀參謀。”
不知為什麼,何琳不太喜歡這個大姑姐,太會說話,且心眼多得讓她無所適從。這麼機靈、聰明的一個人,搞不懂為什麼她的婚姻一片灰暗。
大家還是麵帶笑容進了店。店員殷勤地捧出婚紗大禮盒,擺在眾人麵前。何琳立即笑逐顏開地往身上比劃。
“紗呀,紗料的,隻在電視上見過,沒摸過。喲,現在時興的不一樣了,以前這純白的都是孝服才穿的。”婆婆驚奇一陣,也怪高興,轉頭問兒子,“多少錢?”
兒子搔搔頭,“一千塊吧。”
“三千七,付過了。”店員說。
“啊呀,這麼貴啊,就穿一次的婚紗!”大姑姐情不自禁地嘖嘖,“還是我弟弟有錢啊!”
老太太臉也變了,轉身對店員嚷:“你們也太黑了,這幾層紗紗定了幾個塑料片就要三千七?!一千都不值!這價還得算算,不然俺們退了,退給俺們錢吧!這麼高的價也敢要!”
何琳本來歡天喜地要去試衣的,現在愣神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傳誌連忙拽他媽的衣服。老太太挺生氣,“你們是小孩,什麼也不懂,買的不如賣的精,讓他們騙你!”
“這是何琳自己的錢買的!”
老太太火氣一下子沒那麼大了,卻也嘀咕,“無論誰的錢,那都是錢呀!”
店員嘟囔著:“我們這是品牌店,不能跟路邊的雜牌店相比!一分錢一分貨,而且是打過折的,絕對公道……”
傳誌瞪了她一眼,嫌她剛才多嘴多舌。何琳趁機去試衣間了,但這婚紗看起來漂亮穿起來並不容易,好不容易鑽進去套好,後麵有個小拉鏈夠不著,又不好叫老公,店員又被婆婆拉著講價。現在知道叫錯人了,伴娘或女友來就不一樣了。算了,回家試去吧。
於是四個人又打車去了婚紗攝影店。這店在西單附近,有一段距離。車上婆婆臉色就不好,不過考慮到新媳婦的心情,老人家緩和了一下說:“買就買了,貴點就貴點,就穿一次可惜了。放著等你妹妹結婚,老三娶媳婦時還能用一用。
到時不用買,也不用租了。說起來還是租合適啊。還是白(念bei)的,穿上沒法走路,還不都是給外人看的?改衣服都沒法改。”
何琳懷抱著心愛的婚紗,淚汪汪的,都快哭了。
到了婚紗攝影樓,傳誌特意把母親叫到一邊,說自己和何琳馬上結婚辦酒,就算多花幾個錢,也是圖個高興,況且有的花的是何琳自己的,別說那麼多沒用的,讓何琳不高興。
老太太歎氣:“不是看你們花起錢來大手大腳心疼嘛!拿錢不當錢,當紙。
無論花誰的錢,還不都是你們自己的錢?!馬上要成家過日子開火一個鍋熬粥了,要懂得節儉!在任何時候節儉都是持家之道!”
他姐也過來說:“咱娘還不是為了你好!她不會過日子你也不會?花這麼多錢弄這些沒用的,還怪咱娘說你!”
傳誌頭大了,忽然明白把她們帶來是多麼大的一個錯誤。但好說歹說,終於達成了一項和平共識:在婚紗攝影樓裏,有話少說,保留。
何琳已在樓裏看自己的照片了。這個心無城府的女孩馬上忘記了婚紗的不快,眉開眼笑起來。無論說攝影師的水平高,還是當時的準新郎準新娘太漂亮、太上相,都很恰當,尤其是女主角,青春可愛,甜美逼人。無論中裝、西裝、古裝、婚紗、馬夾、騎服,小pose一擺,甜甜的小酒窩,羨煞眾人。當然合影也很出彩,王傳誌的黑色西服有板有樣,當配角再合適不過;還有仿武俠劇拿劍的,珠聯璧合;佯裝吹簫的,才子佳人;打折扇的,郎才女貌。最逗的是兩人氣喘籲籲提了一筐元寶,活活一對守財奴式地主和地主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百多張,哪張也舍不得放棄。婚紗攝影店賊得要死,本來說得好好的照五千九百九十九元的,賬都結過了,包括一個水晶大開本相冊,兩個普通小本,裝多少照片都是定數的,在一百多張照片裏選出來,剩下的店裏就自行處理了,一般是銷毀。很多人一看自己這麼漂亮,又在非常時刻,就咬咬牙再多花點錢多保留幾張玉照,一百塊一張也狠著心買。偏偏這家店給何琳照了一百八十多張,而每一張又拍得那麼漂亮。
何琳那個激動啊,發誓吃三個月的鹹菜兼窩窩頭也要珍藏起來,人生有幾個二十三歲啊!問題是她現在荷包裏隻有不到一百塊大洋,又做了好幾個月的月光公主了,那幢小樓就像吸塵器一樣把以前手頭闊綽的她給吸成丐幫成員了。如果不是婆婆和姑姐在眼前礙事,小女子定會撒嬌弄癡央求老公給買下來,而且有個狠折扣喲。
現在她隻能撅撅嘴巴和甩甩眼神示意了。王傳誌心神領會,不過他帶的錢不夠,去卡裏取也有點不舍得,畢竟還有比照片更重要的應酬。男人嘛,手裏沒點錢就等著撮火吧。於是向旁邊的母親借,母親連三金這種基本花項都省了,照片錢應該拿點出來吧,趁機也拉近與媳婦的關係。
老太太正等著開口的機會呢,“別說沒錢,有錢也不能花在這上麵,不當吃不當喝的,隻是看著玩就一萬多塊,趕上家裏八畝地一年的收成了!拿兩本就行了唄,還都拿完,你們自己看著辦……”
何琳有些生氣了,嘟噥了聲“摳門”,就叫服務員收起來,她改天再來。然後拂袖而去。
更令她氣結的是,本指望新郎官——老公能追出來,都放行兩輛出租車了,那個領了證的家夥隻在攝影樓門口張望了一下,又縮回去了。媽的,有證了,合法了,待遇就不一樣了。這反而更堅定了一個念頭:一定要把大部分照片都弄到手!被攝影樓騙怎麼了?我願意!
回到家,一進門,父母、小姨都在,看到丫頭拿婚紗來了,都高高興興等著看,尤其是小姨,手舞足蹈地把婚紗往何琳身上比劃,然後往自己身上比劃。
何琳媽也說了句:“好看是好看,三千多貴了點。”
何琳轉身回了臥室。
“貴什麼貴,一生就結一次,打扮得漂漂亮亮,心裏美就行了。咱那時不流行這個,頂多紅布上衣,紅綢上衣,皺巴巴的藍褲子,簡簡單單寒寒酸酸把自己打折處理了!沒趕上好年代……”
她姐夫趁機說:“快去找一個,正好補回來。”
“嗯,看上誰了,我們去提親。”
“哈哈!”鬱華清被姐夫姐姐逗得開懷大笑,“行,明天我就站在過街天橋上觀摩,鞋底砸中誰,你們就跟到人家去。我也去何琳的婚紗店,挑個更漂亮的,也去何琳挑的攝影樓,把這徐娘半老、風姿猶存的一臉老褶子留住……”
在客廳的一片歡笑聲中,何琳找了把小錘子,捂在被窩裏敲那隻憨態可愛的大肚豬。一下,兩下,三下,嘩啦一聲,掀開被子,黃白色硬幣好大一堆。然後一枚一枚地歸類,一元的一堆,五角的一堆,一角的一堆,超市裏找回的五分二分一分的歸一堆……真恨過去貪吃花了太多小錢錢啊!
足足數了半小時,三百多塊,還差很遠。於是給何衝發短信,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平時姐弟關係非常好,互相隱瞞、互相錢款拆借的事沒少幹,隻是何衝現在還沒工作還花父母的錢。
半夜這何家的公子哥兒躡手躡腳回來,錢夾、口袋都翻了個底兒掉,還行,有近百兒八十塊呢。父母常說他狗窩裏藏不住油餅,看來是誣陷。公子哥兒還仗義地說:“不夠是吧,明天我來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
“我屋裏,有寶貝呢。賣了,不就是錢了?”
何衝房間裏一堆破爛,軍刀、古劍、舊折扇什麼的,其中還有何琳的錢支援的。沒人喜歡進他的房間,也沒人相信那些玩意兒值錢。所以這些許諾,何琳不踏實啊。
也該著她心想事成,第二天就收到了一張大支票,接著在美國念博士的姐姐何晶打來電話,首先祝她新婚快樂,由於實驗室忙,對不能親自參加妹妹的婚禮表達了萬分萬分萬分的歉意,其次奉上六千美金,表達作為姐姐的一片心意,再次,歡迎她和妹夫有時間去加州度假。
何琳高興壞了,真是及時雨啊。把百兒八十塊退給何衝,可以把相冊搬回家了。那時對美元的彙率還近八塊三呢。
老何夫婦倍感欣慰,這一切是他們願意看到的。
那天下午回來,老太太耳提麵命地交代兒子:“兒啊,你們這樣過日子不行啊,俗話說,以後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天天這樣花錢如流水累死你也掙不夠啊!
你這個媳婦啥都好,就是忒能花錢!看她媽她爹都是過日子的人,到她身上怎麼就退這麼多呢?”
傳誌說:“她家經濟條件好,慣了。”
“她家慣,咱不慣。俗話說得好,好女人都是當家男人調教出來的,她多花一個,咱的口袋裏就少一個。咱家用錢的地方又多,你可不能由著她胡花八花!
唉,不當家不知道油米貴,當了家能知道嗎?看你們這樓,這兒掛的,那兒擺的,小零小碎,大珠小珠,不都是錢買來的啊!”
她兒子自豪地說:“大部分是她家人買的。”
“不買,折成錢放你們手裏多好!”
“那是她家人的事。”
“唉,兒啊,以後有倆錢得存起來啊,看著是倆錢,不經花,一花就沒了。
以後油鹽醬醋生孩子,孩子小嘴一張,吃喝拉撒,不都是錢啊!將來還得上學,還有個頭兒啊!”
擺酒宴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何家的婚宴請柬早就發出去了,大部分客人都是老何和鬱華明多年累積起來的親戚朋友、同事,血緣上比較近的,隻有鬱華清和她的兩個兒子以及兒媳。老何沒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得早,倒是憑著人緣超級好,一幫朋友都願意過來湊個熱鬧。再有一撥人,就是何琳的同學朋友及幾個平時要好的小姐妹,傳誌的客人也是一兩桌就能打發。所以大部分事情還是老何在操心,也是花錢主力。酒宴設在上次王老太太下榻的四星級酒店,因人情關係折扣不少,每桌一千二百元標準,十七桌,包括兩個主桌:女方一家人及鬱華清一家為一桌,另一男方主桌是王老太太從老家帶來的至親。其他按親疏遠近正常排列。
中國是個人情關係發達的國家,紅包是人情關係的重要明證。一個社會關係良好的家庭的婚嫁酒宴是絕對少不了紅包的,平時你給予別人幫助或好處,這都是情分,總需要個合適的機會和借口要還的,這都是正常的人情往來。社會也需要這種往來,你來我往的結果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達到一種情感、金錢相對收支平衡的狀態,朋友情、關係網才能繼續維持下去。這也是老何為女兒隆重操辦婚禮的社會心理和文化背景。
由於嶽父在背後運作整個事件,婚宴男主角王傳誌就輕鬆了不少,加上何琳要求這兩天不要見麵了,圖再見新鮮。在每一個新郎官都累死累活體力精力透支的“臨界點”,他也樂得輕鬆,偷得浮生半日閑,帶著母親、哥哥、姐姐和跟來的兩個孩子到家樂福各置了一身行頭。那種大賣場,尋常的衣服也貴不到哪裏去,不能在重要酒宴上有損形象。每人照著二百塊錢花,鞋子另算,所以全家人都在服裝開放區轉來轉去。
王老太太一再出長氣,“要穿俺兒買的新衣裳了,沒白吃苦受累,說啥也值了!”而且嫌一百塊的上衣,太貴!一百塊的褲子,也貴死了!哪能讓人家賺咱的錢,硬拉著一條暗紅條紋的二十九塊九的外套和一件十九塊九的黑平絨褲子去排隊結賬了。傳誌的哥哥和姐姐很實誠,把二百元的上限用足了,每人又額外抓了一雙皮鞋;孩子們也在其父親、媽媽的指導下一共拿去了近五百塊的服裝。這樣傳誌花去了近半個月的薪水,一千多塊大洋。
路上老太太也沒少指責其閨女兒子,“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不心疼,買那麼貴中啥用?還不一樣遮身蔽體?!”
“好不容易這一次,當然得穿得像樣點,不能給傳誌丟人啊,好歹我們是婆家人!”王傳祥在出租車上一邊換新鞋一邊嘿嘿笑。
“對呀,何琳家有錢,就一次,又穿不窮他!”大姑姐笑吟吟的。
招弟也蠻羨慕地說:“二叔二嬸每月都掙錢!”
司機大叫:“怎麼這麼臭啊!”
何琳又累又興奮啊,酒宴前一天晚上招來了三個伴娘——嗬,凡是未嫁的好友,想當伴娘又沒膽量的,全部拉來邊培訓邊實習了。有一個伴娘門路較廣,認識一個電視劇攝製組的化妝造型師,專造都市言情劇的型,專化城市白領的妝。
於是說了幾句好話,用一包大白兔喜糖換來了一個當年最時髦的新娘妝,發式蓬鬆端莊,既高貴時尚,又嫵媚迷人。何琳發重誓偶爾打一個瞌睡什麼的也要把頭支起來,直到它自然鬆懈、變形。
一幫小姐妹在新娘最後的閨房裏嘰嘰喳喳,盡情笑啊鬧啊,發誓明早不讓新郎官那麼順當地接走新娘子。不知為什麼說起共同的朋友小雅,眾人一片歎息:
她家的老太婆太能攪和了,是嫁老公還是老婆子啊?嫌兒媳家窮——她自己家不窮麼!嫌兒媳單位不行,在酒店工作名聲不好——名聲不好怎麼了?一般人想做大堂經理還沒這份能力和機會呢!嫌兒媳掙錢少,六千塊一個月夠多啦!咱們念了本科薪水還遠沒到這些呢!她兒子工資倒高,免不得每天加班加到半夜啊,拿人當牲口使的公司,有什麼了不起?現在拿健康換金錢,幾十年後免不得拿金錢又買健康去了!對了,還嫌她文憑低,文憑高一點,達到本科水平,又有什麼用?我們這幫人還不是例子嗎?切!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太婆,除了七仙女沒有配得上她那個兒子的了!什麼玩意兒。
嗬嗬,何琳心裏又一次找到了平衡,自己的婆婆,怎麼說呢,除了摳門摳得厲害,其他方麵嘛,還是小心翼翼高看自己一眼的。小姐妹對傳誌的評價還蠻高:英俊,偉岸,有男人氣概,上進,勤勞,不娘娘腔,還是國家公務員!
何琳心裏美滋滋的。至於他沒多少財產和金錢,在談情說愛和有情飲水飽的年紀,談物質是有些煞風景的。
那天老何夫婦住進大學,鬱華清淩晨跑過來給伴娘們支招:新郎新娘在明天每桌敬酒時,如何把白酒調包成白水,要眼疾手快,要學會轉移客人的注意力,不是有三個伴娘嘛,接力啊!對了,千萬別心虛啊。反正不能讓一對新人,尤其是新娘喝得酩酊大醉、語無倫次,繼而倒地不起。我們何家的女孩要自始至終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目不斜視!
早上六點,花車來了,是老何為愛女請的勞斯萊斯,牛氣哄哄回頭率很高的那種,後麵是婚慶公司安排的奧迪車隊,車上鮮花氣球洋娃娃一個不少。
新郎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服,喜慶的紅條紋領帶,鋥亮的皮鞋,為了風度也不要溫度了,寒風中顛兒顛兒在伴郎陪同下誌得意滿地按新娘的門鈴來了,沒想到吃了閉門羹。新郎伴郎都是生瓜蛋子,不太了解北京嫁娶的風俗,學校裏又沒教,未免有點傻眼氣短。傳誌內心多少還是有點自卑的,拉不下麵子像本地土著帥哥帥弟那樣哄人,說軟話,一時像霜打的茄子愣了神,隻憑伴郎使勁敲門。
捉弄了新人半個多小時,覺得把他們凍得差不多了,伴娘們才提出來進門的條件:此樹新娘栽,此路新娘開,要想接得新娘過,留下一千大洋來。
新郎乖乖地把十張毛爺爺從門縫裏塞進去,又按要求塞了身份證,門這才打開。進去了,新娘不能自己走出來,也不能穿鞋子——不能帶走娘家一絲一線。
所以傳誌背著穿著膨脹婚紗和紅襪子的新娘出了丈母娘家門,進了電梯,一氣背到車裏,才由一個伴娘從包裏拿出一雙小高跟紅皮鞋給換上了。
然後車隊在一陣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中啟動。
到了酒店,在聲音更響、時間更長的劈裏啪啦聲中,攝像機開始了持續的長鏡頭追蹤:新郎殷勤有加地為新娘打開車門,一生中最漂亮、甜美、幸福的女人如花中牡丹般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綻開了笑顏。掌聲劈裏啪啦,嘖嘖聲連成片。
司儀在門口聲情並茂地宣布:“春天,春天是一個美好的季節,很多幸福的事情都在這個季節裏發生。請看——英俊挺拔的新郎和美麗幸福的新娘正款款向我們走來,他們讓我們再次認識到了什麼是郎才女貌、珠聯璧合!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這對本世紀最幸福最美滿最登對的新人進入大廳——”
然後室內十七個桌的客人又是一陣劈裏啪啦。
邁得門來的一刹那,新娘竟快樂地對新郎說:“我媽包了六千元改口費,到時你要叫響點!”
新郎一愣。
“傻子,我們又有進項了!”
新娘的指甲隔著白手套掐了他一下。
新郎清楚了,同時也出冷汗,哎,忘了交代自己媽了,婚禮上該準備改口費的,要是自己收到了改口費,而何琳沒收到,多尷尬啊,還不落下話柄,讓何琳的小姨嚼舌頭?而且何琳也會失望啊!
他忙側過身向伴郎匆匆耳語,可是周圍聲音太大了,特別是司儀的麥克風,前台區域簡直震耳欲聾!新郎又不能停下來,使眼神,翻白眼,看著伴郎欲言又止的疑惑眼神,隻能暗責自己粗心大意,可又確實不知道這一關鍵環節,竟沒有人提醒他。隻求到時不要太難看,補!回去一定補!
新郎新娘一出場,男方桌上,王傳誌的兩個妗子不無羨慕地對王老太太說:
“你兒媳婦真叫俊啊!仙女似的。”
“三分長相,七分打扮吧。”
女方桌上,有客人對新娘母親說:“新娘真是漂亮啊!”
鬱華明很開心:“年輕人,正是人生最美麗的時候啊!”
鬱華清更幹脆,“那當然,我們何琳從小就漂亮!在幼兒園是園花,在學校是校花!”
司儀是個口才極佳的家夥,熱情有加,激情四射,口若懸河,一些詞句不通的話也能讓他背得聲情並茂:
“……在這氣氛熱烈、喜慶非凡的婚禮殿堂,我想是緣分把這對鍾愛一生的新人結合得甜甜蜜蜜,融合得恩恩愛愛……美滿幸福!是他們兩顆純潔的心相撞在一起,由此更顯露出我們的新郎啊,要比平時任何時候更感受到真正的幸福,更顯得英俊瀟灑,大家說是不是……而我們的新娘要比平時任何一個時候更感到內心的激動,更顯得楚楚動人和漂亮溫柔,大家一起說是不是……此時此刻,我想還有更激動更高興的,那就是對新郎、新娘有養育之恩的父母。借此機會,我們的新郎新娘為了感謝父母的慈愛,以表達對雙方父母的真誠感謝和深深的祝福,特意用一杯酒敬給父母……”
新娘新郎各自從伴娘伴郎手裏接過酒(不知是酒還是涼白開,反正是鬱華清安排的),先畢恭畢敬呈給女方父母。女兒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女婿叫了聲爸媽,承諾一生對他們的女兒好。嶽父嶽母很高興,嶽母拿出紅包,遞給了姑爺。
姑爺手一掂,還挺沉,羞愧難當了,卻不露聲色隨手交給新娘。新娘喜滋滋地接過,遞給伴娘。
然後又向男方父母——母親敬,父親空缺。何琳甜甜地叫了聲媽。
“哎——”老太太高聲答應了一聲,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撩起衣襟,從褲腰帶上扯出一個飽滿的紅手絹,鄭重地交給了兒媳婦。
嘿嘿,紅手絹,腰帶,這一手法很後現代啊,三個伴娘笑嘻嘻的,覺得有趣。何琳也覺得大庭廣眾之下太逗了,也不管錢多少,喜滋滋地轉手交給了更喜滋滋的伴娘。
新郎高興得要暈倒!事後他感激萬分地提出這一事件時,老太太很不屑地看了兒子一眼,“俺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好歹俺也娶過兒媳婦嫁過閨女,你以為別人叫俺一聲媽是好叫的?什麼不是錢買的?給錢叫得甜、響,沒錢可沒人願意叫。現在的人多實際啊!”
婚禮上還發生了一件搞笑的事,新郎新娘挨桌敬酒,順便收收個別散禮。有的人就喜歡當麵把紅包交給新娘或新郎。敬到老爸的一幫老朋友一桌時,為首的一個德高望重,為表示重視站了起來,把自己的杯子也放在伴娘托盤裏,發表了“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即興演講,還帶頭鼓了掌。再拿酒杯時,拿錯了,把新娘的端走了,新娘也沒覺察,三人碰杯後一飲而盡——新郎還是風度翩翩,瀟灑依舊;那年長者卻一臉驚愕,難以置信地看著空酒杯,再看新娘,嗆著了,咳嗽不已,彎腰到了一百度,眼淚鼻涕一並流下來。三個伴娘慌作一團。
還是鬱華清及時補了過來,右手茅台,左手杯,重新與客人幹了杯,“歡迎您光臨!這酒不錯,清香型。我還買了茅台的股票!”
客人一飲而盡,稱讚:“這杯好!”
“其實酒都是一樣的,有時這味覺啊……”
客人坐下了還打哈哈:“剛才那一瞬我還想了,壞了,得拋茅台的股了!現在跌宕起伏,正常了,還是那麼香!”
連吃飯加送客,整整忙到下午四點多,新娘的小高跟鞋受不了了,幾天的興奮少眠,外加大半天鞠躬、行禮,一路敬酒,腿神經已經麻木到極限了。快點,讓父母掃尾吧,回家!回家!
滿身疲憊的新娘回家了,推開新房的大門,差點沒七竅生煙,號啕大哭,恨不得轉身就踢新郎!三天前那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的家啊!剛剛貼了牆紙、家用電器還沒開封的理想生活啊!現在核桃皮、瓜子皮、花生皮、糖果袋和斑斑汙跡覆蓋了淡綠色地板,衛生間水跡遍地,廚房吃剩的饅頭片、蛋殼、菜葉,和吃了一半的方便泡沫盒,扯扯拉拉,一直扯拉到開著門的微波爐裏,滿地狼藉!
何琳氣呼呼地上了二樓,立刻放聲大哭,天呐,有人睡了她的婚床!天呐,那一群毛茸茸的玩具熊少了好幾個!天呐,那隻可愛的木雕啄木鳥不翼而飛了!
天呐,床上小花盆裏的花生、紅棗、幹果,還剩下一點點……樓梯上有腳步響,新娘砰、砰、砰三次,別別扭扭才把新郎關在門外,繼續大哭,還乒乒乓乓摔了盛幹果的小盆,砸了台燈,扔了一隻水杯。任憑老公怎麼“寶貝”、“小豬”地叫也無濟於事。
這邊正鬧著,樓下婆家人從酒店裏回來了,有說有笑挺高興。推開門,以老太太為首的就見新郎官垂頭耷拉眼地在樓梯站著,多會察言觀色的老太太啊,一見風向不對,趕緊低調把親戚攆進房間裏,悄聲問兒子:“你出什麼症了?擺個臉!”
兒子不禁埋怨:“這麼多人住也住了,怎麼不知道收拾幹淨點?”
他母親沒太多表情,很客觀地說:“人多,孩子亂,就有一眼看不見收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