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發生很多事:
那一年,一個叫孫誌剛的無辜青年死了,他的死直接導致了《收容法》的廢止;那一年,楊利偉成了太空英雄,出行於大江南北,標誌著中國太空開發的最新成就;那一年,中國部分地區發生了非典疫情,死亡千餘人;那一年,美國的軍隊開進了伊拉克,把薩達姆政權推翻了;那一年,公務員加薪,這是中國公務員未來N次加薪的前幾次;那一年,秋天,陽光明亮的客廳裏,何琳微紅著臉和父母提出要去男友家看一看。
她當大學老師的母親頭也沒抬:“買點東西,別空著手,農村經濟條件不好。”
她做某物業管理公司高層領導的父親則建議:“八個小時的火車不短啊,讓司機送你們去?”
何琳馬上拒絕,“太招搖了吧?人家還以為我們是大款呢!”
“隻表明我們很重視,當個事看。”
還是當大學老師的母親把事情拍板了,“讓他們自己去吧,吃點苦頭,都成人了,自己的事自己鍛煉去。”
何琳心道:好嘞,就怕你們七嘴八舌亂當家。
“對了,給你姨打個電話,你姨說你的事她一定摻一腳。”
姑娘把嘴巴撅起來了,“還沒到結婚要她湊份子呢……”
媽媽這個唯一的妹妹很疼她,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寵著,多次在姐姐、姐夫家聲明:“丫頭的婚事都不許瞞我,咱兩家可隻這一個臭丫頭。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要嫁錯了可就來不及了。打個電話而已,把每個步驟告訴我,我幫著你們長著點眼睛。”
現在頭一次去婆家,也算大事了吧,得彙報一下。
電話接通,剛說了個大概,何琳就不安地回頭看父母。
“你姨說什麼?”
何琳捂住話筒匆忙說了句:“姨問你們給了我多少錢。”
“她管得真寬!”大學老師的姐姐隨即批評。
這話沒捂住,話筒裏立刻傳來高亢的反駁:“我管得寬?自己的外甥女我不管誰管?讀書那麼多年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懂個什麼呀,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就知道掰著手指給人數道理……”
何琳連忙笑著捂住,那邊母親翻白眼了。這是一對小時感情極好,長大後沒少互相幫忙的姐妹,也沒少拌嘴吵架,當然多半是伶牙俐齒的妹妹勝出。
“哎呀,我這不聽您教訓著嗎!”
“那好,”裏麵也倍兒幹脆,“怎麼去?”
“乘火車。”
“誰買票?”
“傳誌買。”
“帶多少東西?”
何琳想了一下,從兜裏摸出一張紙條,上麵潦潦草草記錄著頭一天和男友王傳誌商量要買的東西:“兩盒茶葉,一盒西洋參,他家人的保暖內衣……”
“等一下,還帶西洋參,誰付錢?”
何琳躊躇了一下,“我……我們。”
“到底誰們?”
何琳苦著臉看了一眼忍不住笑意的爹媽,悄聲說:“你也知道,他剛剛工作……”
“剛剛工作還花錢!買這麼貴!”
“第一次登門嘛……”
“你一個姑娘家,不是我說你,第一次去婆家買這麼多貴的東西,規格就定下來了,將來怎麼降得下來?好像咱巴結著要嫁似的,大忌!還有,不要輕易給人家家人買衣服,合適不合適的又不知道。合適了人家不會說什麼,不合適了都成了你的不好。關鍵是不要開始把這胃口給慣起來!聽我的,第一次認門,不空手,兩盒茶葉,幾斤水果,有小孩就再加一包糖,齊整了!”
對方嘎嘣脆,單純又臉皮薄的何琳有點嚇著了,就這麼一星半點兒的東西,打發要飯的呀,這可是見未來婆婆啊,怎麼拿得出手!
裏麵好像聽出了她的猶豫,“何琳啊,聽姨的沒錯,我吃的鹽都比你吃的飯多,一個小孩子家哪知道這裏麵的利害!跟你說,要是男孩子的家人認可你,你空著手去人家也從心裏樂意!要是從心裏不認可你,你就是提著金山銀山,該不領情還是不領情!”
“哎呀,可是……”
“還有啊,第一次去婆家,拿點範兒,別像丫頭賤命似的搶著幹活,讓人看輕!你隻要第一次幹了,以後就狗皮膏藥似的黏著你了,有你幹的……鄉下老太婆更傳統,屁事兒更多,女孩子能矜持就矜持,該端著就端著,省得以後拿捏你……晚上休息鎖上門……”
放下電話,何琳簡直哭笑不得。
她的媽媽,大學老師鬱華明笑著,“鬱華清可是有兩個媳婦的人了,兩個媳婦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這可是個會來事的明白婆婆,有些事可以有選擇地聽取意見,我和你爸沒經過事,也搞不明白。”
鬱華明從嫁給何中天那天起就沒有婆婆。何中天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後來跟著遠房親戚在上海生活,可能是坎坷身世帶來的宿命感,覺得能活著已是福分,得感天謝地,所以為人特別寬厚善良,加上在上海耳濡目染,工作上兢兢業業,家裏什麼活也都幹,買菜燒飯管孩子供老婆念書,從沒抱怨過,被人背地裏笑談為“上海男人”。有了“上海男人”在家裏盡心盡責地侍候著,鬱華明就長在學校了,她這個年齡的人是被曆史耽誤的一代,二十三歲才進了大學校園,一進去就盡情地彌補,讀了本科讀碩士,讀了碩士讀博士;在校園待長了,人就有點清高,不屑過問俗事,隻憑道理來。
何琳委屈啊,畢竟第一次去婆家,隻提幾斤水果有啥意思?還想不想留好印象了?好在爸爸說了句寬慰人心的話:“自己的事,大主意自己拿,別人的意見僅供參考。”
在自己房間裏,何琳給好朋友劉小雅打電話。兩人是從高中就開始的鐵姐們,雖然大學就分開了,但交流從未停止過。而且小雅早她一年就有了個超級帥的男朋友,兩人愛得轟轟烈烈,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國慶期間就要修成正果,結婚了。同齡人的經驗比隔代人更有參考價值吧。
電話裏,何琳把要去男友家的事大致說了一下。
處在蜜月期的小雅很幹脆:“多買點東西,也花不了幾個錢,看望男友的親媽,又不是別人,重視別人也能得到別人的重視,空著手去哪好意思?也讓男友難做人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隻有對他家人好了,他家人才能對你好!”
一番“過來人”的忠告,何琳釋懷了。小姨的話都是老皇曆了,科技在發展,時代在進步嘛。那一夜她睡了美美一大覺。
王傳誌和何琳是大三時在朋友聚會上認識的。傳誌憨憨的,身材挺拔結實,麵相老實,膚色稍深,言行有些木訥,常成為女生掩口而笑的對象。農村考上來的學生大部分這樣,明顯與更諳人際之道的城市少爺們不同。
何琳生於都市,家境相對殷實。她自小就是個乖乖女和嬌嬌女,母親的清高勁兒也遺傳了過來。可能看慣了城裏公子哥兒的不學無術和拖拖拉拉,何琳認為他們太矯情,不懂得人生含義。王傳誌的出現讓她心裏一亮,那麼羞澀與局促,光安靜的眼神就與眾不同,不由多望了兩眼。
多少年了,高考像一張大網,大浪淘沙,把農村最優秀的人才網羅到城市裏;多少年了,高考製度都是以分數為先,以高分論英雄,排排隊分果果的年代,高考狀元就讓人想到:不簡單,腦袋聰明智商高,單槍匹馬擠過了獨木橋。
王傳誌就是一個農村地區的狀元,還以前十名的身份在大學新生入學典禮上被校長點過名。這是一名腦袋好使的模範生。
何琳對這樣的校園英雄有過無數憧憬,這來自她在大學當老師的母親不偏不倚的態度和有意無意的念叨:這些孩子能從農村走出來,像鯉魚跳龍門,從海量的人群中跳出來就不容易,上進心、積極性、不甘落後的衝勁也更明顯。如果說何琳看中了這個農村青年什麼,就是那種積極改變命運的姿態和韌勁特別打動她。
王傳誌也很喜歡眼前小巧瓏玲的女孩,聰慧,苗條,白皙,溫柔可愛,不是那種驚豔的漂亮,卻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氣質,特別是沒有城裏女孩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傲慢和勢利。二人都屬慢熱型,先是不討厭,後是好感,慢慢地就怎麼看怎麼順眼了。
當然,二者稍有不同的是,何琳是屬於觀察型,慢慢找證據和理由說服自己,這個男孩是否真的優秀,真的可以托付終身?傳誌是觀望型,自己條件不好,家境不好,有點自卑情結,覺得沒有資本高攀城市小姐。好在愛情這種純主觀的情感有一種勢不可擋的爆發力,可以輕而易舉地逾越一切世俗的說教和狹隘的眼光。
他們也像所有校園裏如溫室花朵般的愛情一樣,因沒被風吹雨打過而更顯嬌豔,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執子之手,於是兩人從畢業前的形影不離自然過渡到畢業後的談婚論嫁。
第二天下班,王傳誌照例又去接何琳,逛逛街,找個地方隨便吃點什麼。王傳誌很節儉,像街頭羊肉串、烤紅薯、糖葫蘆什麼的,自己總是找借口不吃,或少吃,緊著何琳吃。何琳習慣了傳誌的囊中羞澀,每次要一兩串,塞塞牙縫,欣喜的就是這種受寵的感覺。這是個有情飲水飽的羅曼蒂克時期。
何琳拿著一串羊肉津津有味地吃,傳誌幫她拿著另一支,從小街北頭吃到了南頭,然後走進超市。
何琳在前麵走,傳誌推著小車在後麵跟著。何琳沒過過窮日子沒缺過錢,眼光高,隻買貴的好的,顯然不太理會姨的話,中年婦女,小氣得很啊。要龍井,二百多一盒,再加一盒;保暖內衣四件,未來婆婆一件,大伯哥一件,嫂子一件,大伯哥九歲的女兒招弟一件,共花去九百多;花旗參一盒,三百多——不知怎的,小姨的話又在耳邊響,她遲疑了一下,回頭看男友。傳誌正安靜地看著她。她笑了一下,馬上拿了兩盒,再回頭,男友在咧著嘴笑。又提了一瓶五十多塊的金帝巧克力,在食品店買了多份糕點,當然北京特產果脯是少不了的。
眼見小車上的東西小山似的長了起來,傳誌小心地說:“我沒那麼多錢啊。”
何琳瀟灑地亮亮卡,“從上麵劃,老爹給的。”
傳誌表現很安靜,眉宇全舒展開了。
“哈,這樣回去有麵子吧?”何琳俏皮地看著他,“不過要提不動了。”
“放心吧,我有力氣。怎麼能讓你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生提東西呢!”
後半句何琳愛聽,最愛這種憐香惜玉、有紳士風度的男人了。
十月一日前一天晚上,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無比興奮地上了火車。火車上那個擠喲,很多背井離鄉在北京打工的人要趁七天長假回家看看,不回家的也外出旅遊,呼朋喚伴,人一團一團的,到處是人頭、大腿和大大小小的箱包,嘈雜聲此起彼伏。
何琳雖長於北京,但外出機會並不多,孤陋寡聞,沒見到過這麼多人,戰戰兢兢的,怕一不留神少了包包。傳誌倒很習慣,大學四年每年回家比這擁擠的春節人潮來回就有八次,人多時火車外都掛滿了人。
二人磕磕絆絆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幸虧有一個靠窗。把行李放在頭頂的架子上後,不相識的兩排人就大眼瞪小眼地相麵。相夠了,何琳就賴著男友講他家人的故事,提前熱身。傳誌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說起小時候哥兒幾個調皮,夏天爬樹掏鳥窩掏出蛇來,人從樹上掉下來差點摔殘,冬天去水溝裏踩冰不留神一隻棉鞋陷進冰水裏,回到家來,他媽媽就拿著擀麵杖追著他們滿街跑——“鞋陷冰裏夠慘了,還讓你媽追著跑?幹嘛?”
“挨揍唄!擀麵杖打屁股,揪耳朵!大冬天的,鞋濕了你穿什麼?打你一次,讓你下次長點記性!”
“你挨了多少次啊?”
“無數次!我哥跟著我媽幹活嘛,犯錯誤的機會不多,我負責照看弟妹,帶著他們玩,到處走,弟妹小,也不太聽話,反正他倆出了毛病都是我的錯,我幾乎天天都能被追到街上去,哈哈。”
想起小時候的好笑事,傳誌就樂得合不上嘴巴。何琳也覺得好玩,“你家五個孩子就你在中間,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最易忽視還最不討好,你對你媽有意見沒?”
“棍棒底下出孝子,有什麼意見?我們那邊就那樣,小孩不聽話就揍,不揍不聽,皮著呢!”
“你們兄弟姐妹都挨遍了?”
“幹活多的挨得不多,我幹活少,從小不願幹,自然挨揍多。不過我媽從此就有了一個錯覺:認為我從來不是幹活的料,所以才讓我念書,從小學到中學的成績又印證了我媽的錯覺。嘿嘿,給你說,我家的人都是很聰明的,隻是那時條件不好,沒法都念書。說起來,我媽不容易啊,我和我弟兩個學生把家裏掏空了,多虧我媽任勞任怨,能幹,我和我弟才能挺過來。”
何琳不由自主地對未來婆婆產生了莫大的敬意,將來一定要好好孝順她,讓老人過一個幸福安定的晚年。她生了這麼一個好兒子,培養了他這麼好的性格,勞苦功高,不能讓這樣的母親後悔。
在綿密的鐵軌聲中,何琳靠在傳誌的肩膀上,朦朦朧朧入睡了。睡不實,興奮、好奇、緊張和不安交織著,加上上廁所,喝水,後麵的孩子哭,有人放屁,渾渾噩噩八小時後,十月一日淩晨,他們終於從火車上走下來重見天日了。
然後又大包小包地在一個區級城市找長途公共汽車。何琳這才意識到小姨的交代有對的成分,路途遙遠,拿東西多,太累!雖然大件都掛在了傳誌身上,她隻提兩盒茶葉都覺得頭暈眼花要一頭栽地上了。
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後,又坐了半小時的蹦蹦車,那種凸凹不平的土路,把屁股都顛散架了。再一次昏頭昏腦地抬頭,如來佛祖保佑,傳誌心中安靜古樸的王家莊終於在一聲芝麻開門聲中轟然出現了。
她眨眨疲勞過度的小眼睛,使勁看,沒有想象中的落後,也不像網絡上說的那麼邋遢肮髒,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寬土路與外界連接。土路左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部分微紅或微黃的樹葉在土黃背景的大地上十分鮮豔奪目,樹林邊緣有幾隻靜默的黃牛和一群吃草的山羊,土路上到處都有家畜糞便。土路右邊是一座村莊,暗紅色的磚牆中點綴著棗樹和低矮的麥垛。村莊後麵是一望無際的玉米地和紅薯地,蒼茫遼遠。至少看上去不是那麼貧困的鄉村。
村裏小街上稀稀拉拉的人,有人扛著鋤頭拿著鐮刀,迎麵走過來,驚奇地與傳誌打著招呼,過去了還回頭看。何琳知道是在看她,不由發窘。越走越深,要拐進一個胡同時,迎麵一個半大孩子大叫一聲:“來了來了!”回頭就跑。
是報信吧。傳誌咧開嘴巴大笑。就見前麵一個門裏立刻湧出來好幾個人,笑嗬嗬地等他們。一隻灰不溜秋的京巴從眾人腳下鑽出來狂吠不止。隨著狗叫聲,胡同兩邊也三三兩兩站出了人,不是一般的熱心啊,甚至有人正吃著東西突然從牆頭上冒出來,目送他們。
隻見一個穿著藍色碎花夾衣的小老太太從人群裏笑嘻嘻地走上來,驚喜連連,“傳誌,俺的兒啊,坐了一夜火車,累不?”
儀表堂堂,穿戴整齊的王傳誌當著眾人給了他媽媽一個溫暖的擁抱。在一片驚歎聲中,何琳有點搞明白了,在淳樸的鄉村這種禮儀已屬“前衛”、“電視上的”。然後傳誌介紹身後羞紅著臉的女朋友,“何琳,一起來看你來了。”
老太太立刻抓住何琳的手,滿臉核桃皮漾開了,“閨女,穿這麼少啊,手都冰涼!快點回家喝點湯,別凍著了!”
由老太太招呼著,兩邊的鄰居也都過來看“新媳婦上門”,全是毫不掩飾的好奇、豔羨的眼神,“這就是北京城裏的孩子啊?”“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沒幹過活沒在太陽底下曬過的!”“俊啊,又白,一白遮百醜。”
隻有那隻京巴不夠客氣,在腳邊躥來躥去,叫囂著還躥到何琳的腳邊使絆,給傳誌他媽一腳踢到牆邊去了。
王家有三間紅磚正房,東邊兩間廂房,西邊是廚房,南邊是圍牆。院子中間擺了一張剛洗過的飯桌,一道道摳過的印痕清晰可見,桌上有暖壺,缺口茶杯,還有蓋著蓋子的半鍋雞蛋湯。進了院子,何琳、傳誌作為主角就在小桌子兩邊就座了。有點滑稽的是,小桌子上像放了電影屏幕,前方站滿了扇形的人群,一起向這邊觀望。
傳誌是村裏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從鄰居們豔羨和佩服的臉上就能讀到“神仙”和“奇跡”。這一刻何琳也很興奮,有點沾光的感覺,當然王傳誌有些得意。北京普通和平凡的他,在老家卻找到了不一般的尊重。
傳誌笑嗬嗬的,這個四年前的地區高考狀元似乎早習慣了這一切,隻是何琳第一次當女一號,突然被當做偶像追捧,被當做稀有動物圍觀,有點不知所措。
“哎,你在北京什麼地方?能天天見到天安門毛主席不?”一個憨厚的男人的聲音引來了周圍人的附和。
何琳老實地回答:“不經常,離那裏有些距離。”但聲音太小,別人沒聽清。
傳誌就熱心地給眾人解釋,說她家在什麼地方,離天安門有多遠,倒幾次車,花多少時間,語氣中有點小小的不耐煩,同時也有點小小的炫耀成分。不過何琳不以為意,大家對她感興趣唄。
“幹淨,瘦,漂亮!”
“瘦?在婆家吃仨月的紅薯就不瘦了。”
第一次聽到鄰居對她的評價和調侃,然後接過未來婆婆遞過來的雞蛋湯,喝了一口,鹹。喝兩口,太鹹。剛放下碗,那隻一直遊蕩在外圍的哈巴狗又竄過來了,不是貪吃,而是親熱地將前爪搭在她膝蓋上,狂蹭不已,很激情興奮的那種。
何琳嚇死了,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這麼騷包的狗狗呀!公然——好在桌子一角擋住了眾人的視線,她用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撥開了它。
忽然門外騷動,一個矮壯的黑臉膛男人笑咧咧地走進來。傳誌叫了聲:
“哥!”
婆婆馬上介紹:“俺大兒子,王傳祥,老實得很,不會說話。”
何琳不知該怎麼招呼,隻是忙點頭示意了一下。
未來大伯哥嘴巴咧得更開了,“嘿嘿。”
老太太梗著語氣問他:“你家裏呢?趕緊過來搭把手做飯啊,沒眼色勁的!”
“這就去找她。”王傳誌的大哥嘀咕了一聲轉身出去了。
鄰居們朝未來婆婆起哄:“傳誌的娘,有了城裏媳婦感覺就不一樣了,腰板直了腿也壯了,將來還不跟著兒子享福去啊!”
老太太的臉像一朵雛菊綻放開來,“還不趕緊攢錢讓你孫子念大學,念出來也有福了!”
“孫子念中啥用?人家疼他娘去了,到頭哪有咱老媽子什麼事!隔一輩,遠了,隻有咱疼他,等到他能想到咱,黃土早掩到頭頂了。”
半杯茶水下去,何琳想去廁所的念頭更強烈了,但不知衛生間在哪裏,不好意思開口,臉上憋不住了。王傳誌會意,和他母親低語了幾句,老太太便站起來趕人了:“坐了一夜火車累了,各位也回家歇歇吧,明後天我請大夥吃喜糖,散了吧散了吧。”
眾人嘻嘻哈哈往外走,“傳誌娘,攀上了大城市裏的親家,得請喜酒啊!”
“新媳婦臉皮薄,不然現在就要酒喝!”
“這麼喜慶的事,不能捂著呀,捂也捂不住啊!”
“把心放回肚子裏吧,有擺桌子讓你們掏份子的那一天!”
院子裏逐漸安靜了。何琳走進傳誌指向的茅房,露天的,到肩部的圍牆,剛進去,喝的茶水和蛋湯差點全吐出來,由磚頭砌成的四四方方的小凹坑裏,擠擠壓壓蠕動著巨大的蛆蟲。十月的天氣還不太冷,這些小生物爬出糞坑,背著脊椎似的東西四處活動,仔細看看,周圍土裏樹葉上全是!
何琳給嚇跑了,一會兒又回去了,憋不住臭氣熏天都是小菜了,顧不得蹲位了,隨便找了個插腳不傷螻蟻命的地方,閉著眼,轉過身,半蹲半就稀裏嘩啦解決完,連滾帶爬跑出來了。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少喝、少喝,一定少喝水!
三間正房,有一道牆把東邊一間隔開,中間開了一個小門。老太太把兒子和未來兒媳當成了貴賓,讓進了這個小單間。何琳剛轉身就看到帶來的禮物都打開了,保暖內衣扯成一團,茶葉盒也開了條縫,茶葉撒了一地,一瓶巧克力好像被抓走了少半。
老太太開口大罵:“都是餓死鬼托生的,不能見人來,比狗鼻子都尖!到處翻、翻、翻!狗窩裏可能擱得住油餅!什麼都給你打開,不知她娘怎麼教的!”
不知她娘怎麼教的,大概是指不知她娘如何教養的吧。火車上一夜未睡好,何琳漸感周身疲乏,踢掉鞋子,爬到簡陋的大床上,被子軟軟的還行。
“知道你們要來,俺曬了三天了,反過來正過來曬!”未來婆婆站在床前絮叨。這話讓何琳感覺溫暖,不得不說被人重視和嗬護的感覺很好。
“哎呀,那上麵是什麼?”何琳忽然發現幽暗的牆上有一隻大黑蟲子在爬。
“夜狼蛛子。”未來婆婆不經意地說,“誰家沒有幾個夜狼蛛子啊,益蟲,旮旯神。”
傳誌還是上去用塑料袋套著手把它抓了下來,是一隻何琳這一輩子都沒見過的碩大蜘蛛。在傳誌捏死之前被他媽媽要走了,要放生到東廂房旮旯角去,說是夜郎神,弄死它會有報應的。
未來婆婆關門離開時,何琳發現男友留了下來,在陌生環境中有個熟人陪著固然不錯,但還有點不對勁——在大四那年一個令人興奮的夏夜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那時彼此都是處子之身,但兩人以後還是規矩了許多,再沒在一起。尤其是何琳,當教授的媽媽沒少耳提麵命大講未婚同居的壞處,都是拿她的學生這種活生生的例子,一時快活,流產,心情抑鬱,身心受傷害,尤其是女生,要自尊、自愛!
“你再找個床吧。”
傳誌還真聽話,出去了。不過在外麵和他母親嘀咕了幾句,沒過三分鍾又回來了,“沒地方了,這就是我以前睡過的床。”然後嬉皮涎臉地爬了上來。
何琳突然想起姨對她說過的,睡覺之前鎖上門,便要傳誌去鎖門。傳誌樂顛顛地把木門閂上了。
這一覺睡到天崩地裂,從混沌初到混沌末。再次睜開眼睛時,窗外的陽光強烈地刺激著眼球,耳朵轟轟作響,吸了吸鼻子,天啊,感冒了。剛探起頭來,就看到一雙黑黑的眸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看,是傳誌大哥的女兒,招弟。招弟紮著兩隻朝天辮,小臉紅撲撲的,像看仙女一樣盯著何琳看。
“花嬸嬸。”小姑娘忽然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露出缺齒的小乳牙。
“你幾歲了?”
“八歲。”
“為什麼叫我花嬸嬸?”
“奶奶叫叫的。”
“你為什麼叫招弟?”
“要個弟弟來。”
“怎麼招?”
“添。”
“花嬸嬸漂亮嗎?”
“漂亮——衣裳好看……”
“人好看還是衣裳好看?”
“衣裳好看。”
“你花叔叔呢?”
“不知道——喝酒去了。”
“奶奶在幹嗎?”
“做飯,殺雞呢。俺家的雞。”
看著自己穿戴整齊,腰帶都沒動過,何琳知道昨晚傳誌沒怎麼著她。一看表快十一點了,不由羞愧,“懶媳婦”恐怕要落頭上了,想想在火車上傳誌還求她,讓她到家後勤快點,多少表現一下,給他麵子。一想到這兒,這個城市姑娘趕緊下床,突然腳抽了回來,右鞋裏怎麼黏黏糊糊的?提起來一看,差點沒惡心倒,兩根狗屎棍正躺在鞋洞裏。她連忙反過來磕地板,總算抖落出去了,掏出紙巾狠狠地擦!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了,一天心情的基調就定下了,對那隻京巴的成見算是刻骨銘心了,不僅是“色狼”,還邋遢得要命。
“哪來的這狗?”
“二叔過寒假從北京抱回來的。”
“偷的?”
“偷抱人家的。”
哼,看不出來呀。
招弟這孩子趕緊跑出去把新發現報告給正用熱水衝洗臉盆上雞毛的奶奶:
“狗狗把屎拉到花嬸嬸的鞋裏了!”一連說了兩遍,她奶奶才反應過來,回了一句:“小狗見了生人新鮮!”
見何琳起了床,未來婆婆叫了聲:“開飯!”掀開黑乎乎的大鐵鍋,熱氣騰騰盛了一大盤肉,遞給一直在廚房洗涮的中年女子,“去,給他們當下酒菜。”
那女子估計是大嫂,蓬著頭發,通紅的臉頰,倔強中不太安分的低眉順目。
聽傳誌說過,很老實勤快的一個人,就是生不出男孩,讓婆婆夜不能寐。大嫂端著盤子踢了一下狗,轉身出去,不知道送到哪裏去了。
老太太又盛了一大盤,全是上等好肉,端到何琳麵前,“吃吧,家裏沒啥好菜,自家養的雞,不下蛋就吃肉。這就是家了,別靦腆,吃飽為原則(則:zei,輕聲)。”
招弟這小姑娘很饞,馬上拿筷子,但被老太太摁住了,非讓何琳先夾第一塊再放行。何琳心懷感激——所謂大戶小戶人家,也不過雞頭牛後的差別——夾了一小塊放進嘴巴裏,差點沒扔掉筷子,不是一般鹹!按照她姨的話說:把賣鹽的打死了。但還是硬著頭皮往下咽。一會兒嫂子回來了,老太太又在鍋裏盛了一碗,白菜胡蘿卜雞頭雞爪雞腚雞脖子,往大媳婦麵前一放,“骨頭吐給狗。”
大嫂眼皮也沒翻,蹲在桌子一角,拿著個饅頭就著雞爪啃。何琳覺得不好意思,她從嫂子這個女人出現的那一瞬,就對她有天然的親近和——敵對感,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婦,所以親近;就因為身份相同,都是王家媳婦,不由自主又派生一種比較和競爭。當然後一種感覺很弱,隱隱的。在未來婆婆低頭喂狗的一刹那,她若無其事地把兩隻盤子拉近了一些,讓大嫂也能夠著這邊的雞肉,自己也能夠著那邊的蘿卜和雞爪。但婆婆抬起頭,又若無其事地把兩個盤子拉開了,她和大媳婦吃雞頭雞爪,何琳和招弟吃這邊盤子裏上等的雞肉。
吃到大半時,院子裏大伯哥叫,老太太就出去了,在外麵嘀咕了一陣,孩子的奶奶在門口對大兒媳婦說:“有事去劉莊一趟,吃完涮一下,拾掇利落再走!”
然後又轉向何琳,語氣一下子就溫和了,“閨女,吃罷讓招弟領你轉轉,熟絡熟絡。別生分,敞開吃,吃飽為原則。”說完就走了。
何琳吃得少,怕渴,怕喝水,怕上廁所,於是找話和大嫂說。不知大嫂是老實還是咋的,隻是嗯嗯著,應著,不接話,也不看她。
何琳尋思可能婆婆對自己太好了,想起還給她捎來一身保暖內衣,馬上回頭到正屋找。禮物好像給收起來了,找不到。悻悻地回來,大嫂已經走了,隻洗了自己的碗。招弟也已吃到打嗝,扒拉著吃過的骨頭一塊塊挑給狗吃。
哎呀,要洗碗啊,沒人洗了。何琳挽起衣袖把盤盤碗碗丟在洗臉盆裏——沒別的盆了,又犯了愁,大冷的天,涼水也就罷了,四處卻找不到洗滌靈,也找不到水。還是招弟有眼色,幫著花嬸嬸把臉盆搬到外麵壓水井前的水池裏,倒上引水,反複按壓,汩汩清涼的冷水就從地下冒出來了。沒洗滌靈也不要緊,有堿麵,招弟轉身變戲法似的抓來一把白堿,把盤子上的油汙洗幹淨。當然主力洗手是招弟,手都凍得通紅。
“招弟,你很會幹活啊!”
“吃完飯都是俺洗。”
“上幾年級?”
“一年級,”話猶未盡,“將來俺一定也要努力考上大學,像二叔一樣,到城市生活!”
何琳笑了一下。
“你奶奶和媽媽關係好嗎?”
“不好。打。”
“誰打誰?”
“都打。”
“誰的責任大呀?”又換了一句,“怪誰呀?”
女孩不說話。
上午沒事了,何琳仔細打量著傳誌長大的地方,房子有點舊,還是七年前傳誌父親去世時,用賠償的錢翻新的。婆婆大人還真是個能幹的女人,老公去世後獨自撐起一個家,還能供起兩個學生。傳誌在男孩中排老二,還有一個弟弟,剛考上武漢的大學。還有一個最小的妹妹,父親去世後就去深圳打工了,一直沒回來。
何琳從門縫裏看西廂房,斑駁的光影中全是樹枝和麥秸,下麵像蓋著棺材。
“啊,是什麼呀?藏這麼嚴實?”
“木頭!俺大大(注:大大為爸爸)幫著偷砍的,公家不讓砍。”招弟捂著嘴巴說。
何琳記得那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楊樹、柳樹和槐樹長勢甚好,很難得鄉村有這麼好的一塊綠化地,第一眼對王家店的好印象至少一半要歸功於這片樹林。
“不讓砍還砍啊?長著多好啊。”
“俺們不砍,公家就砍了。全村人都偷著砍了。”
然後就由招弟帶著她在胡同裏逛。逛到第三家,招弟指著房頂一片爛菜花的院子說:“這是俺家。”
何琳嚇一跳,“你家屋頂怎麼了?”
“計劃生育,給扒了。”
何琳繼續驚奇,“你不是自己一個嗎,一個還扒?”
小女孩低下聲音,“還有一個妹妹。”
“妹妹呢?”
“死了。”
“死了?”
女孩笑了一下,馬上狡黠地改口,用更小的聲音:“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