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了?”

“我小姨家幫養著。”

“幫養著?哦。”

女孩飛快地說:“奶奶說就指望你生個小小子了。”

何琳不由心裏泛起了陰影,什麼人家嘛,怪不得婆婆對自己和嫂子那麼明顯的厚此薄彼,原來是有目的的。生男生女哪是女人自己決定得了的!

兩人繼續走,小姑娘告訴她她娘還流過產,被公家人拉到醫院裏就流了,奶奶說可惜了,準是個孫子!家裏因為生妹妹還被罰了款……可能大人說話不怎麼避諱孩子吧,這個小人精什麼都一清二楚。

“你們晚上住哪呀?”

“灶屋裏。”

“吃住都在灶屋?”

“他倆在,俺就偏要擠到奶奶床上睡,攆也攆不走!”

“奶奶中午幹嗎去了?”

“去大姑家了。”

“走這麼匆忙啊?”

“大姑兩口子揍架了。”

“真的?”

“猜的。”

“猜得準嗎?”

“準。”小姑娘肯定地說,“他們常揍架,上次都把大姑的鼻子揍出血了,奶奶就堵在大姑婆婆家門口罵了一下午。”

哈,何琳覺得有趣和不可思議,“怎麼這麼多事呀?”

“人多事就多唄!”

邊說邊走,突然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嘩啦一聲落在腳前。何琳嚇了一跳,招弟拉著她急匆匆離開。然後小姑娘介紹說,“這家子是俺們的二爺爺家,咱家的‘世仇’!常和奶奶跑到街上罵,還打過,因為沒俺們人多,隻能偷偷恨俺們,根本見不得俺們的好!”嘿,小小年紀,人情世故還懂得不少。

轉了一圈回到家,頭重腳輕,何琳覺得自己感冒更嚴重了,想讓傳誌買點藥,卻找不到人,喝酒從早上喝到下午三點多。招弟去找了,一會兒回來說二叔醉了,罵人呢,走不了路了。何琳隻得去床上躺著,口渴得牙根都疼了,卻不想喝水。

傍晚嫂子回來了,做了晚飯,就是把中午的剩菜又加進半盆白菜,一起煮了,又燒了半鍋麵湯,餾了饅頭。晚一會兒,老太太回來了,帶來了大閨女和大閨女的兒子,五六歲虎頭虎腦一臉髒兮兮的小男孩。一回來都躲進廚房七七八八地說,很快速的方言,斷斷續續的,聽不懂。然後招弟就過來,喊花嬸嬸吃飯。

何琳說不餓,不用管她。小姑娘似乎就把這話向她媽媽說了,眾人吃過飯離去後,一向沉默寡言、對婆婆的偏心心存不滿的嫂子給她端來了一碗清蛋湯,放在何琳床前的小桌子上,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

何琳倍感委屈,開始想家,加上幾天不洗澡了,心生怨言,尤其很生氣傳誌對她的忽視,是到婆婆家來嗎?分明是流放!沒人管沒人問了。那碗湯倒全喝了,太渴了,喉嚨都幹裂了,然後潛意識地看了看牆上還有沒有蜘蛛,又昏昏睡去。

不知多久,就聽見乒乒乓乓的砸門聲,然後就是嘩嘩啦啦玻璃往下掉的聲音。何琳一下子給嚇醒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就聽見院子裏的爭吵聲,男人的女人的,急促尖銳,彼此激烈指責謾罵,更多人參與進來。

何琳偷偷下床,悄悄過去往窗外望,吹著涼風,看到院子裏分為兩派,為首的都在用手指指著對方,快指到對方鼻子了,其中一個便是未來婆婆,她個子不高,為人潑辣的本色一下子顯得特別清楚,說話高亢有力,赤裸裸地威嚇。和老太太對指的不知是何方神聖,好像是個中年男人,個子很挺拔,但迫於對方人多勢眾,有且戰且退之意。“賠窗戶”、“青霞”、“你媽個×”、“挨揍”、“娘家”、“婆家”這些關鍵詞重複了若幹遍,暴吵了近一刻鍾,聲音突然變小,然後兩隊人馬慢慢走掉了。

院子裏突然變得十分安靜。一會兒,何琳聽到一個小小的推門聲,有人小聲地喊花嬸嬸。她飛快地把門打開,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招弟放進來。

“剛才怎麼回事啊?”

“大姑父帶著人來找大姑了。”

“幹嗎帶這麼多人?”

“打架唄!”

“打你奶奶?”

“打俺爹!”小姑娘十分幹脆,“前幾天俺爹帶著人把大姑父打到溝裏了。”

“為什麼?”

“他打牌輸了錢,還打大姑。”

“你大姑呢?”

“奶奶把大姑藏起來了。”

“他們現在走了?”

“走了吧,奶奶說俺也正找大姑呢,找到了一定讓她回去。”接著小姑娘又絮絮叨叨說起上次誰又把誰用棍子掄了,誰又在床上把誰揍了一頓……好像都是積壓的陳年舊賬,沒頭沒尾,曆史悠久,參與的人有舅舅、叔叔、表哥、表弟、表姑父……唉,真亂啊,山寨裏土匪似的,何琳聽得頭暈腦漲,突然蹦出一句:

“怎麼不報警?”

無所不知的小姑娘愣住了,好像不知道“報警”為何物。

兩人正聊著,傳誌披星戴月地回來了,喝得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直線了,一頭栽進來就撲倒在床上,把侄女攆到外麵奶奶床上,拉著何琳要親吻。

何琳打掉他的手,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問:“為什麼不報警?這麼多人打起來多危險!”

傳誌嗬嗬笑了兩聲,“報警有屁用,這不是城市,警察管你這爛事!”

“打起來算誰的?”

“算拳手硬的。在農村誰沒人誰吃虧……有人就有理。”

“你不知道剛才你媽有多危險!”

“哼,借他一個膽子,敢!”

何琳愣了,這還是文質彬彬的男友嗎?怎麼也像痞子了!不由歎口氣,“我感冒了,明天給我買點藥吧。”

傳誌喝得太多了,紅紅的眼睛都沒翻她一下,就神智不清了。

何琳不甘心,推他,“什麼時候走啊?明天我們回去吧!”

那邊已經睡得像豬一樣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打算正式告誡男友:要走了,你不走我走!

但沒等她開口,已有人先於她把傳誌從床上拎走了,是村幹部,說是與大學生賢侄交流一下感情。未來婆婆很高興,還把他們送出大門外。

何琳鬱悶啊,感覺自己不識趣,是個累贅,被人遺忘了。恰恰這時嗓子也啞了,喉嚨火燒火燎的,牙也疼了起來。就躺在床上忍著不說話,生悶氣。

早餐竟沒有人叫她。隻聽未來婆婆問了句:“你嬸子呢?”

“花嬸嬸說她感冒了。”

婆婆大人好像說了一句“嬌氣”什麼的,院子裏再就沒有人了。

得吃點什麼吧,何琳餓得不行了,想起來帶來的一桶巧克力,起來搖晃著四處找了找,唉,怕招弟偷吃吧,不知藏哪個鼠洞裏去了,愣是一塊沒尋著。何琳恨恨地給傳誌手機發短信:“今晚我就走,看著辦吧!你自己倒如魚得水了,不管我的死活!”

沒到傍晚,傳誌就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他母親、哥哥、姐姐和姐姐的孩子。

何琳心想,威脅還是有作用的。他們娘四個在院子裏說話,就聽婆婆說:

“今晚不能走,忒晚了,啥都沒來得及收拾呢,有些話還沒和何琳說呢!”

男友聲音:“她是小孩脾氣,沒吃過苦,嬌生慣養慣了。”

大姑姐聲音:“以後有你受的,娶個瓷娃娃回來!”

未來婆婆:“你們房子怎麼說的?北京的房子忒貴,家裏砸鍋賣鐵都不值個廁所!”

男友:“你別管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和何琳自己解決。”

未來婆婆:“你們打算啥時要孩子?”

“還沒結婚呢!”

“打算啥時結婚?”

大姑姐:“這和結婚有啥兩樣?”

男友:“得和何琳、何琳父母商量吧,我哪能定下來。”

未來婆婆:“我找人算個好日子吧,結了就穩當了,都二十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成家立業才是過日子的派!”

大姑姐:“你現在也畢業了,也找到掙錢的工作了,還沒孝順咱娘呢就要娶媳婦了,咱家供出你來不容易,不要娶了媳婦忘了娘啊!想想咱娘為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做人得有良心!”

男友:“哪能呢,說哪去了。”

未來婆婆:“想想你能在城裏娶個媳婦安個家,俺就是死也合眼了,日子沒白熬,現在喝口涼水也甜似蜜!”

男友:“嘿嘿。”

何琳想,現在要出去嗎?未來婆婆不是有話要交代嗎?趁現在他們全家都在。她頭昏眼花地爬下床,趿著鞋推開小門,剛到正屋門口,就聽外麵聲音低下去了,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她就在門後麵,出去不是,回去也不是。就聽未來婆婆小聲說:“給你外甥二百吧,你姐過得緊,攤了劉長勝這個缺心眼的貨,以後苦日子哪是頭啊!”

疏離的月影下,就見王傳誌從錢夾裏抽了兩張遞給大姐懷裏伸出的一隻小手。

“我也要……”夜色中低低的是招弟的聲音。她雙手抱著膝坐在奶奶和傳誌的對麵,仰著小臉。

卻被她父親當頭棒喝:“要什麼要!一邊去!沒少你吃沒少你穿!”

她在城裏上大學並工作了的二叔還是抽出了兩張遞給她。小姑娘伸手接時卻被奶奶搶去了一張,“小孩子拿這麼多錢幹啥?不瞎花也得讓你財迷的娘給迷走!”

一張老頭票,已足夠,招弟馬上爬起來,離父親和奶奶遠遠的。

老太太又發話了,“今年你弟弟剛考走,家裏錢緊張,你也剛畢業,沒掙到錢,就一直沒跟你說……”

她兒子馬上把錢夾裏的一疊錢塞給母親,“一千六,你拿著吧,這兩個月的工資,除了我吃飯和零花,都在這……剛開始幹,錢少點,也沒獎金——還留了點買火車票。”

老太太繼續歎氣,“老三得上四年呢,不少花錢啊,想想你自己怎麼贅累的家裏的吧。咱地裏的物件越來越不值錢,俺起早貪黑地幹,腰筋累得一夜都睡不好,人老了,不中用了。棒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今年花生又賤……”

傳誌有些激動:“娘,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掙錢了,以後我供傳林吧。”

大伯哥第一次開口,“嗯,沒白供你,這個接力棒也隻有靠你了!”

未來婆婆:“何琳一個月掙幾個?”

男友囁嚅:“和我……差不多。”

未來婆婆:“都自家人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這話俺不說,你說合適!”

男友:“還沒結婚呢。”

未來婆婆:“和結婚有啥區別?”

男友含糊:“好……好……”

大姑姐:“咱家走出兩個大學生,咱娘也值了!俺們值不值無所謂,得讓咱娘值!將來你和老三要對咱娘好點啊。”

何琳感覺怪怪的,最後的幾句話斷斷續續的沒聽明白,她搞不懂上麵的話是不是有意讓她聽到的?這一家子還真是夠精誠團結、努力向上的。

第二天,未來婆婆準備了足夠豐富的早餐:半盆清蛋湯,六個鹹鴨蛋,半筐饅頭,十個雞蛋,其中五個包了起來讓傳誌何琳帶到火車上吃。因為火車上的飯太貴,八塊錢一盒也吃不到什麼,卻能買三斤雞蛋。然後一家人——老太太、大伯哥、大姑姐、傳誌、傳誌外甥虎子、招弟和何琳,圍在小桌旁,還有點擠,享用蛋餐。

怎麼不見嫂子呢?何琳隻用一秒鍾想了一下。

“何琳啊,”老太太很慈祥地望著矮飯桌對麵未來的二兒媳婦,“第一次回家來,認認門。俺反正沒把你當外人,招待不周的地方也不要往心裏去,農村裏不比城市,也沒啥講究,何況俺一個孤老婆子也沒見過啥世麵,人家有的,咱們也要有,隻不過是多是少——你別嫌少啊!”老太太從湯碗上麵伸過指甲裏滿是灰泥的手指,夾著一小疊錢。

嗯,這就是傳說中的見麵禮?何琳好奇了一下,是不是昨晚傳誌上交她的一部分?卻馬上乖乖地說:“大媽,您收著吧,您有點收入不容易。我好歹也上班了,掙的夠花。您在家太不容易了……”

老太太很滿意,含著笑,“何琳真是懂事啊!城裏的孩子懂事啊!拿著吧,也不多,算俺當老的的一點心意。”

大姑姐敲著碗幫腔:“上過大學的人就是不一樣啊,不像鄉下小姑娘勢利,誰錢多跟誰,都長在錢眼裏了!一點素質沒有。”

大伯哥:“唉,農村人嘛,風俗!”

大姑姐:“你快收著吧,娘是誠心給的,喜歡你才給!往後對俺兄弟好就行了。”

何琳隻得接過來。

招弟馬上小聲說:“五百塊。”

何琳轉手把五張票子塞進傳誌的褲袋裏。

老太太話接著說:“何琳啊,你在城裏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長得俊,心眼好,父母又是大知識分子大領導;俺家傳誌呢,人老實,沒壞心眼,吃喝嫖賭樣樣不沾,從小沒在家幹過什麼活,就知道學習,學習好著呢!每個老師都喜歡他,從小就說他是個好苗子。高考分數老高了,是俺們這一片的第一個大學生,俺們鄉長都開著小轎車來俺家了……”

傳誌打斷他母親的話:“說這幹啥?老皇曆了,真是。”

他母親不可思議地看著兒子,“為啥不讓說?又不是不好的事,現在前後村都經常拿你的例子教育小孩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像王傳誌那樣,去北京上大學,娶個城裏姑娘,住上城裏的房子……”說到後兩句,看著何琳有點不好意思了,“別笑話俺,農村不比城市,鯉魚跳龍門,高桌子矮板凳念上十多年,出個大學生多難啊。俺家傳誌方圓百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孩子,他們小時候俺請先生算了一卦,他們五個中就數傳誌的命最好:天生有才,貴人相,吃得十年苦中苦,才能苦盡甘來,以後就沒心煩了……”

“娘啊,你不說了行不行?”麵對母親赤裸裸的誇耀,兒子又不好意思了。

大姑姐笑:“害什麼臊,現在你要沒女朋友,方圓幾裏的姑娘來咱家說媒的排隊也能排到幾裏地!”

招弟輕輕接了一句:“但都比不上這個花嬸嬸念過大學。”

“對呀,你二叔隻找念過大學的,才配嘛。”

未來婆婆話還沒完,越過飯桌繼續:“何琳啊,俺家老二老實,你多擔待點,以後別欺負他啊。家安在你娘家門口,什麼都離你娘家近,照應點他,一家人了麼,有商有量地來,過日子就是兩人一條心,勁往一個地方使,才能過好!他要有個什麼事,幫幫他,俺們離你們遠,伸手也夠不著。唉,養兒子,長大不能在身邊待著,有出息了又能怎樣?就算給別人養了,你不要拿他當外人啊!”

何琳終於說了一句:“我爸媽喜歡著他呢。”

飯桌上一圈人都眉開眼笑。

大姑姐:“傳誌長得不錯,在我們五兄弟姐妹中算最好的了,尤其是大眼睛,雙眼皮,單鳳眼!你仔細看看,劉德華就是這樣的。”

大伯哥:“就是嘴笨,再甜點就好了。”

未來婆婆:“老二特殊就特殊腦瓜靈(特:tui,四聲,重音),好使,從小學就這樣,每一個老師都誇他,說他將來一定是棵好苗子……”

當天去火車站買票時,又令何琳鬱悶了一把。王傳誌並不是個窮光蛋,他口袋裏一直揣著這兩個月的工資呢,兩千多塊,都大方地分給他家人了,以至買票時還要她墊上一百多,連未來婆婆塞給未來兒媳的五百元見麵禮也給還回去了。

回到北京,喝西北風啊?

何琳回到家就上吐下瀉,蠟黃著小臉,貓在被窩裏,按她自己的話說:就等死了。

她媽媽很好奇地問:“你都吃什麼了?”

“什麼也沒吃,在火車上喝掉了五瓶礦泉水。”

“五瓶?沒見過水啊?”

“渴死了!”

“傳誌的老家嚴重幹旱缺水?”

哎喲,這個教授媽媽喲。何琳沒好氣地說:“他的廁所太髒,燒水的壺——誰知道用什麼燒的?在他家兩天就吃了兩碗蛋湯、一塊雞肉、兩個雞蛋!”

鬱華明一邊抖摟著學生的論文,一邊歎氣:“你太嬌氣了,能伸不能屈。雖然你媽我也出生在一個小鎮上,你姥姥、姥爺可是地道的農民!我頭幾年回老家,跟你遠房的舅舅、姨們吃飯,人家吃什麼我吃什麼,客隨主便。想跟人家打成一片,首先這飲食上就不能分開,不能讓人覺得你特殊,高人一等。”

何琳委屈得想掉淚,“我沒覺得高誰一等啊,我也覺得他家人挺不容易的,隻是沒怎麼吃飯而已,客觀上還省飯了呢!”

“行了,看也看過了,知道人家為人不錯就行了,窮點富點都不用太計較,隻要人有本事就不愁掙錢,反正將來也不是跟著婆婆過,也不去農村生活。出去走走吧,別老躺著,沒病也躺出病來。晚上讓你爸做頓好吃的補補。”鬱華明說完帶上門去學校了,下午有課。

躺在被窩裏就是舒服啊,天堂一樣。想想過去兩天的經曆,竟然打個哆嗦,低陋的鄉村平房,原始的居住環境,簡單生活,蜘蛛網般的親戚,剪不斷理還亂的黏稠粗暴的關係,嘴巴利索、能力非同一般的未來婆婆,敬而遠之、麵目模糊的大嫂,無所不知的成熟小女孩,能說會道很為娘家利益著想的大姑姐,又黑又壯隻會嘿嘿笑的大伯哥,床上方爬來爬去的夜郎神,露天的茅房和背著武器到處亂爬的蛆蟲,半夜的砸玻璃聲和一隻激情四射找不到發泄對象的小京巴,超現代電影一樣,她不敢相信這是自己親身經曆的一切。哪有半點課本上講的鄉村詩意和黃昏牧歌的影子?這些人將來都會和自己產生聯係。還有那個優秀的男人,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王傳誌同學,是經過多少道工序和多少不可思議的種種環境錘煉出來的啊!

傍晚,何中天回來了,回來得早些,給愛女做飯。前半輩子給老婆做,後半輩子給孩子做,溫文爾雅的一個男人,鄰居都說他像上海男人,卻長得高大淳厚。蚍蜉撼大樹,一物降一物,鬱華清就說鬱華明把何中天給降住了。鬱華明聰明,優秀,不拘小節,是個知識型事業女性,在學校被人尊稱“鬱教授”、“鬱博士”,半生桃李滿天下;何中天是一家小型物業公司的副總,怎麼看怎麼不像生意人,生意場上規規矩矩,回家侍候老婆孩子兢兢業業,被人尊稱“何頭”、“老何”,卻也樂得自在。

老何剛回家,就在門口看到了王傳誌。王傳誌靦腆地說來看看何琳,何琳不接他電話,也不給他開門,他就隻好等著。

老何很欣賞小王老實誠懇的勁頭,放他進來。王傳誌推開何琳房間的門,何琳裝睡,睡得還挺死。傳誌就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不聲不響地出去,見老何在廚房忙,很有眼色地上去打下手。

老何問起回老家的情況,小王很愧疚地說:“家裏條件不好,讓何琳受委屈了。來時我媽還向何琳道了歉,請她原諒。”

兩句話抹去了老何心中的疑惑。一對未來翁婿越談越有內容。

“以後有什麼打算?”

“正準備考國家公務員,有幾個名額是可以留在北京的,多爭取一下。公務員穩定,薪水低些,但福利好。”

“你隻要考進線,我們倒可以幫你想想辦法。”

“嗯,一直在準備,我的專業對口,也比較會考試(尷尬地笑笑)……反正公務員也不太忙,如果能進去,中間可以讀個在職研究生,多掙些錢,將來就可以供房子了。”

“現在房子多貴啊,三環內一萬多一平的都不多了。”

“這也沒辦法,房價月月漲,還是得住啊,供個二十年,我也就四十多歲,比何叔你還年輕呢,嗬嗬。”

小夥子的樂觀上進讓老何龍心大悅,一直在猶豫的念頭現在愈發堅定:不能讓女兒女婿這麼辛苦,自家房子不是有幾套嗎?不過也得先征得教授夫人的點頭。

飯做好了,小夥子全身而退,稱公司加班,他隻有一個小時的量裁時間,來看看何琳沒事就放心了。老何就送給了他半張大餅、一塊鹹肉和一個鹹蛋。

“何琳,寶貝,臭丫頭,快出來告訴我未來婆家對你怎麼樣?”

嗬嗬,一聽這動靜,就知道是鬱華清,大嗓門姨過來了。如果自己還賴在床上,她非來掀被子不可。何琳索性主動披著大毛毯搖搖擺擺地移駕客廳。“沒睡醒呢。”

大嗓門一見外甥女蓬頭垢麵、一臉菜葉色就撲上去揉著她的頭發,大呼小叫:“哎唷臭丫頭啊,在婆家挨餓受大氣了吧?婆婆給你臉色看了哈?唉,咱提那麼多好東西去討好巴結人家,人家怎麼就沒做一頓好吃的獎給你呢?”

這話要去掉反諷語氣,倒是蠻貼心的。何琳心裏酸溜溜的。

鬱華明不像妹妹的性格那樣粗中帶細和家長裏短,“你就別說她了,在咱家慣壞了,去兩天鄉下就餓成這樣,自己找原因!也是沒出息的。”

“嗬,你還指望她什麼出息?當年咱倆從小地方出來奮鬥了大半輩子也不過今天這樣,臭丫頭輕輕鬆鬆也是這樣!”妹妹可不理姐姐那一套,“寶貝啊,姨給你打的預防針怎麼不生效呢?一看不行,扭頭就走!去婆家可不能委屈自己。

別聽你媽的,瞎清高,也就是命好,碰到你爸爸這樣的老好人了,換了別人她可不一定有今天的好日子過。自己幸福了就以為天下沒有不幸的人了,什麼人哪,呸!”

何中天、鬱華明都被逗樂了。隻要她來,這個家保證熱鬧,她常用三寸不爛之舌和驚世駭俗之語給大家上世俗禮法的大課。

“說說臭丫頭,你未來婆婆怎麼樣?”

“嗯——還行吧。”

“俗話說買豬看圈,這是老理,你可聽好了,這圈不怎麼樣的,一般豬也好不了。就是好,也多半是裝出來的。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一棵樹上是結不出兩樣棗來的!”

何琳大大地歎一聲:“唉!”

“你婆婆有沒有假客氣話裏話外敲打你什麼?聽話要聽弦外之音。”

鬱華明:“她懂什麼啊?知道吃飽不餓,剛從學校出來的小孩。”

“所以啊,婚姻大事需要家長長著點眼睛,否則後悔莫及!自古以來婚姻中婆婆可都不是個不起眼的角色,油裏鹽裏少不了她,寧肯有多事的公爹,不能有多事的婆婆,壞事十有八九就壞在她身上。所以有經驗的父母,娶媳婦嫁閨女,第一看對方父母人品,一般父母正直、大方、知書達理了,孩子都錯不到哪裏去,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女會打洞,雖不絕對,卻十二分入理。孩子跟著誰像誰,有模學樣,保準錯不了。”

何中天這時說了一句:“傳誌這孩子我看不錯,老實,勤奮,誠實,有上進心,生在農村、父親去世了又不是他的錯。父親去世沒幾年吧,算不上單親家庭。”

鬱華明又接了一句:“要是生在城市,這些優點說不定就消失了,生活環境太優越,不懂得拚搏和機會難得。何衝還不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到現在還不知道回來,每天就狐朋狗友,吃喝玩樂,不務正業。我和中天還算老實父母吧,豬圈也不錯吧,這小豬仔還真是氣死人沒商量!我的學生,大有作為的還多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人家從小就知道奮鬥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力量!”

“話也不能這麼說,何衝怎麼了?挺好的一個孩子,沒坑蒙拐騙偷,沒吃喝嫖賭抽,比他兩個表哥還省心,不就貪玩一點嗎?男孩子還就不能太老實,唯唯諾諾,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還就是沒出息了!何衝多機靈啊,我就看好他這一點。以後何衝的婚事你們別犯何琳的錯誤,把關嚴一點,就要找門當戶對的……”

“您也太老土了!”何琳撅著嘴巴抗議。

“不管老土不老土,我這套老理很管用,對不對不說,但絕不會有錯!我兩個媳婦都是按門當戶對選過來的,至今都是老老實實過日子的,見了我恭恭敬敬,沒一個敢吹著浮土尋地縫的!”

“剛才還說不找惡婆婆,你就是一標準厲害婆婆啊!”

“還潑!潑婆婆。”鬱華明隨著女兒接了一句。

“厲害怎麼樣?潑、惡又怎麼樣?咱講道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倆媳婦都住著我的房子,我也不用她們孝敬一分錢,各人顧各人,各家顧各家,我又沒去搜刮她們,坐月子咱還侍候著,不侍候就掏月嫂錢,過年過節孫子還有紅包,我這樣省心的婆婆天底下打著燈籠也難找著呢!臭丫頭你能保證你未來婆婆能像我一樣,能做到我百分之七十,平時在外圍轉悠,碰著事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平時咱還有話說,因為能說話!該做的咱都做到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倆表嫂一點兒也不敢給我擺臉色,借她們倆膽兒都沒敢的!我偶爾去她們家,還得好吃好喝招待著。一般情況下我也不去,婆媳關係,遠香近臭,煩的就是臉大和沒有自知之明的,再說人家都上班,挺累的,能彼此體諒,關係才能搞好。”

“也是,門當戶對有它的合理性,”大學教師倒讚成這一點,“起碼成長的文化背景、生活習慣相似,附帶的人生觀、價值觀和對事物的看法都趨於一致;經濟基礎大體相當,省去了不能適應的差異。何晶寫郵件來也常說這些。我的那些學生在國外,常常碰到這種情況,跨國戀,不到三五年準分手,文化背景不同,生活習慣差異性太大,雙方又不能妥協,隻能各走各的,離婚收場。”

“這些涉農婚姻一點兒也不亞於跨國戀。現在農村人沒有低保,沒有起碼的醫療保障,窮個底兒掉,一場大病回到舊社會,好不容易考出個大學生,好比山溝裏飛出一隻金鳳凰,全家人甚至三姑六婆的脫貧都指望著!”鬱華清凜冽的眼光直視何琳,“傳誌家兒女又多,五個!將來還不都是你的累贅!煩不死你!”

然後瞥了姐姐姐夫一眼,“咱好好的一個城市閨女,要啥有啥,找這麼個窮小子,窮親戚又多,掙得再多也不夠填窟窿的——貧賤夫妻百事哀,再好的感情也抵擋不住因為窮困和窮親戚亂伸手導致的摩擦!”

“照你這麼說,農村人,窮人都不要嫁人娶老婆了。婚姻是靠兩人經營的,怎麼老是俗氣地提錢、錢、錢!世上還有愛情麼?”

“談愛情談錢俗氣,談婚姻談錢就不俗氣了,結了婚沒錢喝西北風啊?在任何時候兩人過日子都是以經濟為主,沒有愛情日子一樣過,沒有金錢你過個什麼意思?說吧,你未來婆婆給你見麵禮了沒?”

“給了。”何琳撇著嘴,伸出五個指頭。

“哎,才五千啊?!真夠摳門的,至少也得一萬零一,萬裏挑一嘛!”

何琳爸何中天說:“哪有那麼多講究,他家在農村嘛,不少了。畢竟將來生活在這裏,又不是去婆家生活。”

“你這是什麼話姐夫?這可是你家的寶貝閨女啊!”鬱華清很不滿意,“給多當然表示重視咱!給少那是沒看上眼,或是看輕你!以後有你的苦頭吃了,孩子多的婆婆可是偏心的,不要低估了她對她兒子的影響力!”

鬱華明也說:“他家經濟條件不好,給五千已經不錯了。將來何衝的女朋友上門,我也給五千吧,也就意思一下,將來處好處不好,全在性格,也靠緣分。”

“嘖嘖嘖——”妹妹盯著姐姐一連聲地“羞辱”,“摳門摳死你!還教授呢,給五千你媳婦正眼瞅你一眼才怪!一點人情世故不懂,你要差那五千零一塊我給你補上!何必讓人背後指脊梁骨搞事?低頭娶媳婦,抬頭嫁閨女,你得搞清楚什麼時候端架子,什麼時候低眉順眼給人臉麵!何琳這兒你就要把架子端起來,不是我們涎著臉高攀人家,而是我們下嫁!不能嫁到他們家裏當小媳婦受氣!娘家不就是閨女的靠山嗎?要給撐起來。何衝娶媳婦是另一回事,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我們都要把臉給人家撐足!我們不要端著,誰叫我們娶媳婦呢?一個大活人可是到我們家給我們的兒子生兒育女來了!”

一席話說得老何夫婦大眼瞪小眼,沒了言話。

何琳難受啊,敢情是未來婆婆不重視自己啊!

藥也吃得差不多了,假也快過完了,覺睡得兩隻眼隻會瞪天花板了,忽然記起本月十六是好友小雅的大婚之日,連忙去超市買了個紅包,包了八百八十八仨吉利數,禮物就免了,現在大家過的都是實惠日子。正打算收拾包包明天上班,坐吃懶喝都習慣了,上班掙錢真痛苦啊!手機響了,想曹操曹操就到,竟是小雅快要急哭的聲音:“何琳,救命啊!求你件事,我結婚那天,你要過來當伴娘啊!”

何琳嚇了一個跟頭,“我、我、我哪會當啊!還有幾天啊大姐!伴娘呢?”

“人家不是考上研究生了嘛,上課去了,那天她請不了假。”

“可我比你漂亮啊!”

“火燒眉毛了,漂亮的伴娘也收下了。”

原先的伴娘是她們共同的朋友,叫陳哲,隻是婚期一再拖延,人家受不了了,遠走廈門讀新聞專業不回來了。可這時間滿打滿算也就四天了,伴娘又不是花瓶,要做的事、要記的事多了,職位小責任大啊。該何琳拖著哭腔了,“老大,第一次,趕鴨子上架也得給點實習的時間啊!”

這時小雅反而冷靜地告訴她幾點注意事項:一、保管新郎新娘戒指;二、提醒並注意新娘的衣服和首飾搭配及妝容的完整與否;三、代收部分禮金;四、與新郎母親交流;五、其他待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