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當是春秋中後期的事兒,到戰國初期,已經有將近百年,墨家已經是天下顯學了。孟子是子思的學生,子思已經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也已經成了風雲名士,可與子思同門修習的墨子竟然還時時有蛛絲馬跡。說老墨子還活著吧,經常是十數年不見動靜,這在戰國大師級的名士中幾乎不可能做到。

可說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們完全無法想象的時候突然地閃現——有些事是隻有老墨子才能做出來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變成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人物,誰也說不清楚他的生滅蹤跡。有人說墨子早死了,有人說他還很健旺地活著,還能活一百年。就是身邊的弟子,也沒有人能說清他的確切年歲。

這三就更是說不清楚。鬼穀子與墨子,都有世人難以理解的奇特主張和行為。鬼穀子崇尚法製、權謀與兵學,認為隻有這些強力神秘的東西才能消滅人的惡性。

他詆毀一切迂闊無用的儒家道家陰陽家,門下弟子不是治國大才就是軍中上將,前者如李悝,後者如龐涓孫臏以及後來大名赫赫的蘇秦張儀等。

墨子則不然,他仿佛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襟懷,痛感庶民的無盡痛苦,對治國弄權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學問都為了拯救賤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張: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尚賢、尚同、敬天、明鬼、非樂、非命。這十大主張都是為了窮苦的賤民和辛辛苦苦不得誌的賢者。

十大主張中,兼愛是根本,是太陽,其餘的都是兼愛生發出來的星辰枝葉。墨子非但這樣說,也實實在在地這樣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腳,粗茶淡飯,自耕自食,風餐露宿,帶著弟子奔走列國,教庶民百姓百工之術,製止強國對小國弱國的刀兵欺淩。

貴族名士罵他的所作所為是“賤人之行”,是“無父之徒”,極盡刻薄。但墨子從來不為所動,堅韌不拔的身體力行,人格學問竟像泰山北鬥一般矗立起來,名振列國,天下景仰。追隨墨子的弟子越來越多,墨家的勢力也越來越大。

而且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聲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鬼穀子的怪異,在於驚世駭俗的多種高精尖學問,不是治一學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學皆成大家。這在天下諸子百家中絕無僅有。

墨子的怪異,則在於終其一生與世俗強權格格不入,胸懷經天緯地之才而甘為賤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風風火火地奔走全部為的扶弱救困;兼愛天下,蔑視強權,卻在墨家內部搞出一套權威分明的“巨子”製;巧思巧工,連著名工師公輸班都自歎弗如,卻又崇信鬼神怪異……端的是龐大博雜得理不出頭緒。這樣的流派,諸子百家中更是絕無僅有。

然則,無論多麼不為天下人理解,數十近百年間,墨家無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諸侯誰也不敢小視的一支力量。有人說,墨家是天下的“政俠”,是超然於所有國家之外的正義力量。強悍的大國縱然有戰車鐵騎,可是對那些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墨家劍士也畏懼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於仗劍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縞素!這對一切邪惡的力量都是一種極大的震懾。

春秋戰國之世,大國提起墨家就搖頭,小國提起墨家卻讚美不止。暴虐國君說到墨家就額頭冒汗,賢明國君說到墨子就坦然舒暢。

雖則如此,進入戰國,老墨子還是深居簡出,誅暴利劍輕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隊也極少開出這座神農大山。將近三十多年,天下關於墨家的神奇故事漸漸少了起來。有人說墨子早已經死了,墨家也散夥了。流言傳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隱居大山紋絲不動。

老墨子踏著月光,走得很輕快。他很瘦,很高,頭很大,寬闊的前額和那片紅亮的禿頂連成了一片廣闊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發在高地邊緣銀絲閃亮,恍若紅色岩石上永不解凍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雙大赤腳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與穿鞋者一模一樣的清晰堅實的腳步聲,可知他腳上的老繭有多厚。玄奇有次笑問:“老師腳上的老繭,有大禹腿上的老繭厚麼?”老墨子大笑:“大禹隻磨了十三年,股繭何足道哉!老夫腳繭,唯刀幣可比耳!”

當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時候,已經遠遠看見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們的身影。弟子們也已經聽見了老師的腳步聲,一齊在岩石平台上遙遙拱手:“子門弟子恭候老師。”老墨子大手一揚:“多日不見,想爾等小子也。”一陣大笑,山鳴穀應。

玄奇快步走來,扶著墨子走到中間石礅前。老墨子看看石礅上的綿墊兒,又看看玄奇,搖搖頭卻沒說話,便坐了下去。執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後偷偷向玄奇做個鬼臉,玄奇不禁“嗤”地笑了出來。老墨子回頭一瞪眼,少年弟子連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幾個哈哈大笑,老墨子笑罵道:“小子好沒出息。”瞬間笑容斂去,緩緩道,“何事?說。”

禽滑釐拱手道:“稟報巨子,衛鞅在秦國名為變法,實則大肆殺戮。我等議定誅暴救秦。玄奇師妹提出異議。呈請巨子裁決。”

“玄奇,說說你道理。”老墨子淡淡緩緩。

玄奇從石礅上站起拱手道:“稟報巨子,玄奇以為,衛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發奮之君,他們君臣不會亂施刑殺,其中定然另有隱情。望巨子詳查定奪。”

“玄奇,你清楚衛鞅?清楚嬴渠梁?”老墨子半閉的眼睛陡然睜開,銳利的目光從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髒六腑。

“稟報巨子,玄奇在魏國安邑見過衛鞅,其人舉止方正,論政極有見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國。秦國新君嬴渠梁,玄奇隨大父見過兩次,其人發奮圖強,求賢若渴,決然不是昏暴國君。請巨子詳查定奪。”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爾語音顫抖,麵色泛紅,辭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論政定暴之公允心境?從實說,爾之論斷,有無隱情?”

“老師,不,巨子。”玄奇驟然慌亂起來,脫口而出,“他決然不是暴君!不會濫施刑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