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墨子聲音一沉:“玄奇,你對申不害、韓侯,也會如此論斷麼?”

“稟報巨子,玄奇不清楚申不害與韓侯,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歲,就有了機心?爾與大父,在韓國和申不害談論三個時辰,何以不敢貿然評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時語塞,竟說不出話來。

“再說,爾為何對秦國新君如此堅定,竟不顧墨家查實的消息?”

玄奇本想將自己對嬴渠梁、對衛鞅、對秦國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師細細講說,也相信老師會像教誨學問時一樣耐心聽,認真想。萬萬沒有想到一開始就讓老師覺得不對味兒,將自己陷於尷尬困窘。關心則亂,智慧的玄奇心亂如麻,後悔自己沒有冷靜地準備說辭,也後悔自己忘記了老師在作為“巨子”斷事時和作為“老師”解惑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此時此刻,說自己和這個新任國君有淵源麼?萬萬不能,那樣非但會在墨家被定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會給他幫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

那麼,如何解釋自己明確堅定的評判?看來隻有將錯就錯,好在自己並不違背良心,不是為一個真正的暴君開脫。心念及此,玄奇抬頭看著老師,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對秦國新君的評判,乃弟子親自勘察所得,當否,尚請巨子決斷。”

鄧陵子冷笑道:“勘察?玄奇師妹,你對申不害難道就沒有勘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揮:“鄧陵子休得多言。論事焉有誅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為,秦國之事當重事實。玄奇師妹與秦國素有淵源,且在櫟陽見識過秦國新君,持有異議不足為奇,現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懷,爾等當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驟然收斂,肅然道,“秦國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餘年收劍封刀,意在觀天下變法之效。目下韓國、秦國、齊國都在變法,然均以殺戮為變法手段,不去觸及根本。墨家要讓天下知曉:靠殺人變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給天下一個警示。爾等以為,當從何入手?”

“從秦國入手!”四大弟子異口同聲。

墨子麵色肅殺:“正是如此。秦族雖生東方,然又起於戎狄,長久征戰,本多暴戾之氣。若以變法為理由,殺戮過甚,這個國家就會走上邪路,庶民就會永無寧日。不給秦國以血之告誡,秦國君臣就不會珍惜庶民性命。爾等說說,該當如何告誡秦國?”

禽滑釐:“弟子之意,當由鄧陵子師弟率神殺劍士三十名潛入櫟陽,取衛鞅首級。由苦獲師弟率虎門勇士二十名,將嬴渠梁擒來總院,由巨子給予教誨。另由弟子與相裏勤師弟率墨家劍陣,在陳倉峽穀接應。”

“大師兄部署甚善,敢請巨子定奪!”鄧陵子很是激奮。

老墨子淩厲的目光盯住玄奇:“鄧陵子一路,當由玄奇率領。其餘可也。”

玄奇看著老師,驚訝愣怔著說不出話來,猛然一頭栽倒在地上。相裏勤驚叫一聲,上前扶住玄奇:“苦獲,快,銀針!”

老墨子臉色驟變,大袖一甩:“成何體統?讓她醒來見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顯然很憤怒。他雖然將墨家的日常事務交禽滑釐率子門弟子處理,但最重大的決策和最重要的權力仍然掌握在自己手裏。其所以如此,並非墨子以權術之道治理學派,而是基於非常實際的考慮。一來是自己並沒有年邁力衰神誌不清。

二來是唯恐弟子們在大行動中有失洞察而損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則是墨子對自己的骨幹弟子們不很滿意。雖說禽滑釐幾個大弟子也算久經風雨,但在胸懷氣度學問技能以及品德修養方麵,總是缺少一種大師風範。這一點,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敵儒家,孔子之後竟然出了個孟子,將瀕臨絕境風雨飄搖的儒家硬是挺了起來,在戰國時期仍然成為天下顯學。

自己身後眼看是沒有這樣的大才,墨子心中總是有些空蕩蕩的。對於墨子而言,沒有妻子,沒有兒子,完全不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但在畢生開創的正義大業上沒有一個理想的繼承者,卻是一種深深的遺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認為這些冥冥之中的意誌,總要在人世尋找一種防止人群頹廢墮落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創立的墨家。

墨家的正義之劍之所以所向無敵,從根本上說,是天道的意誌,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選擇墨家,那是因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賦品性和學問技能,他所倡導的主張能夠代上天言道,能夠代鬼神辨明人世間的善惡恩怨,能夠堅如山嶽般的懲惡揚善。

墨子沒有父親,母親是遙遠北方的大山裏的一個女人。在墨子的記憶中,母親獨居大山,一生都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邊的山石上,夢見一隻黑色的大鳥飛入懷中,醒來時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孩兒。

母親給他取名“烏”,因為他是黑鳥的兒子。母親說他生下來就是隻有一圈頭發的禿頭,腳很大,腳繭厚得教人吃驚,就像一個滄桑跋涉的老頭兒。墨子記得自己長得驚人地快,六歲時已經成了一個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內心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應當離開大山,應當向南邊去,整天怔怔地望著南天發呆。八歲時,健壯的母親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無疾而終,仿佛到人世來就是為了生下這個兒子。

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個土坑,埋葬了母親,就漫無目標地向南方流浪。記不清走了幾年,墨子終於到了繁華富庶的華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國,一個小吏收留了這個怪異的小流浪者,讓他做家裏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書房竹簡時,竟覺自己對竹簡上的字似乎隱隱約約都認識,等主人回來一問,竟然念得大體都對!小吏大驚,視為天人,立即舉薦給宋國君主。於是,小仆人“烏”就做了宋國的太廟小吏。“烏”覺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給自己改名,將“烏”變做“墨”為姓,取名為“翟”,意思是深山裏飛出的一個長尾巴的野雞。從此以後,中原就有了墨翟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