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齊揪住我的頭發把我往後擰,我幹癟的肚子憑空挺出來,就像一麵人皮鼓,不捶也不行。他們把拳頭敲上去,我的肚子往後縮,他又把我往後擰,肚子再次凸出來,他們把腳摁上去。
飛頭筆直向下衝,你在跑道末端看見那隻燕尾一樣的飛機屁股,尾翼隻開了一半。該死。逃遠點,不然火球會吞沒你,而殉難名單上不會出現你的名字。
我站不起來的時候,他們把我放倒在地上,一隻尖頭皮鞋頂起我的鼻子。機艙裏的人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好不所知。收起小桌板,放下擋光板。
皮鞋的尖尖頭繼續往後送,讓我結結實實來了個後滾翻。氣流鷹翼一般劃過機尾,卷斷半根機翼。我從地上抄起一把小刀,使了全力跳起來,扳過一個男人紮入他的身體。他們尖叫,狠狠把我踹回地上,他們抽出我的皮帶,扒下我的褲子。
地表溫度是零下五度,機艙裏熱得像一隻蒸籠。蒲齊的聲音在我充血的耳膜邊上滾動。快插-進去。針頭插-進來,推送,冰涼的液體泉水一樣湧進來。
這是史上最倒黴的飛機,機身盡毀,屁股在靜止的傳送帶上高高翹起,機尾中間插入了一條樹枝。檢查的人在小冊子上草草做出結論,樹枝插入飛機屁股,導致飛機墜毀,一百來號乘客死於非命,死於不夠結實的飛機屁股。
冰山從脊椎上開過,我的肩胛骨像兩塊凍土向上翻起。劉院長說他曾經自殺過無數次,在最接近死亡的那個位置,會有一座冰山開過,你看到蒼茫的地平線上遊來一條魚鰭。然後就是冷,鋪天蓋地的寒冷和恐懼。
我一點點往前爬,往前爬,像嬰兒一樣往前爬,像嬰兒吮奶一樣吞著自己的血液。我不斷呼喚莊生的名字,蒲齊把腳踩在我腮幫子上。喊我神經病。他說你是我見過最奇怪最有趣的白癡。
莊生的情況不會比我好到哪裏去。他把我拖出俱樂部的時候,說話全是大舌音。我像隻烏龜一樣弓著背,揚起頭問他:你掉了幾顆牙齒。莊生回答說,是顆。說完舉出一隻手亮了個數字。他一鬆手,我就往地上摔,下巴撞在硬板板的水泥地上。他緩了口氣,把我從地上拎起來反問:那裏了?裏掉呢幾顆牙齒?我接住剛剛被水泥地撞落的一顆牙齒,和一把血。我說我掉了山顆。
回去的路走得比吸了大麻還長。我在中途恢複了點體力,可以直起腰,一瘸一拐地往前跳了。每跳一下,胸腔就撕裂般的痛。“該死,”我說,“那個兔崽子好像打斷了我的肋骨。”
莊生在第三個路口忽然停住腳步,抽骨似的一屁股坐在了路邊上。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才發現他沒跟上來,就回過頭去拉他。他望著我向他伸出的手臂忽然笑了,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哀戚。他說:我走不動了,你自己回去吧。
我抓住他的衣領往上扯,他死活不起來。看他這樣,我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像隻快要爆炸的大水球,呼哧呼哧地喘氣。“我真的走的不動了,你快走吧。”莊生的眼睛裏忽然掉出眼淚來。他說,我可能再也不走了,你快走吧,他們可能會上來。
他越說聲音越小,說得我越來越害怕。我問他你為什麼不走了?
“因為我快死了。”莊生脫下他的黑色翻領外套,露出肚子上腥紅的洞。他一點點躺下去。“那個娘炮捅了我一刀,痛死我了。”
天一點點亮起來,照見柏油馬路上那道纖長的血跡。我脫下外套蓋在他身上,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好好呆著,我命令他,我去電話亭叫救護車。莊生嗤嗤地笑起來,從口袋裏掏出被摔得粉碎的手機扔在地上。血從他腰後麵漫出來,在鉛灰的馬路上開出一朵熾紅的花。那條細長的血跡連接在血花上停止流動,宛如一條失去彈性的臍帶連入母體,臍帶的另一端,被生生勒死的嬰兒臉孔青紫眼睛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