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幾年前艾爾初到中國時蘇曉雨就認識他了。大學四年級時,蘇曉雨經人介紹在美國DC公司本市分公司打過一陣臨工。
艾爾是個細瘦白淨、長得十分英俊而稍有些女氣的高個子。看上去年紀不小了,其實那時才25歲。顯然是個絡腮胡子,但永遠刮得幹幹淨淨,因此臉上總是泛著一層淡淡的青光。和一般昂昂然氣凜凜的老外明顯不同,這人一眼看上去就是個誠實而謙卑的老實人。蘇曉雨起先覺得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種內向而自卑的成分,和他接觸幾回後,她又認為艾爾受雇於DC公司不久,年輕,人地生疏等才都是他比較拘謹的主要原因。同時他身上也折射出西方人際關糸的某種側麵,那時他還是個尚未修完高等學科的年輕技術員,在一個等級森嚴的大企業中,經驗和本能都會令他不由自主地取一種低姿態的謙卑以自保。念及這層,蘇曉雨一開始便對艾爾有了份同命相憐式的認同心理。
蘇曉雨印象最深的是艾爾第一天來報到時的情景。
本來,他是完全可以讓分公司派車去接他的,而他到機場後卻沒來電話。或許是自認為自己隻是一個低級別的技術員的緣故吧,他自己找了輛出租,結果被人狠狠宰了一筆。50元的車資付了150元不說,還冤枉地在市內兜了個大圈子。
蘇曉雨事先並不知道他的到來。那天她正背對著門在打字,隱約聽到門口有幾聲低低的口哨,可她並沒在意,事後回憶起來,不禁直覺發噱。艾爾挎著個大包在門口站了好一會了,而門是開著的。他吹口哨是為了提醒她。但她哪有這個概念呢?可是她不搭理,這個滑稽的艾爾先生竟就是不敢走進來。
那麼幹脆打個招呼也無妨呀?可他不,隻一味怯怯地站在門口,怯怯地斷斷續續地吹幾聲口哨!
當蘇曉雨終於意識到什麼,回頭發現他並迎上前熱情招呼他時,他竟是一副見到高級領導的模樣,話未出口先紅了臉,頭垂得低低的,聲音更低得讓人聽不清。蘇曉雨好容易才弄清他的身份,慌忙去為他安排房間。他卻堅決不要蘇曉雨下樓,隻了解一下需辦的手續,就點頭哈腰地自己去了。
這人真好玩。這就是蘇曉雨對艾爾最初的評價。
以後,艾爾一般都忙著在外麵幹他的活,偶爾回到分公司來,也依舊是先在門口噓噓地吹口哨,得到應呼後才彎腰搗頭地進屋來。
進來了又總是不聲不響地躲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一門心思忙他該忙的事。
房間裏有別人在吹牛聊天而他又正好有空的時候,艾爾也會參預一下。但所謂參預,也不過是靜靜地獨坐一隅,麵帶笑容聽著別人的高談闊論而已。無論誰發表什麼高見,他的目光便專注地轉向他,點著頭還陪著笑。誰要問他點什麼,他便縮著身子連連搖頭,一臉的羞色,似乎決無任何自己的思想。
最令蘇曉雨和其它中國同事奇怪的是,艾爾還有個怪癖,他外出不怕飛機、汽車,卻怕坐火車,是真怕,不是矯情。
有一回,他要去距此地約五小時火車路程的城市出差,央求蘇曉雨給他買張飛機票,但那個區間是沒有飛機的。無論蘇曉雨如何解釋,他仍固執地不相信兩個城市間會不運行飛機,有點令人厭煩地苦苦央求蘇曉雨為他買到機票。蘇曉雨反複說明中國不同於美國,他才勉強同意坐軟席火車去。
後來,蘇曉雨問他為什麼不願坐火車,他的理由是他害怕中國的火車會顛覆,更害怕人如潮湧的火車站。他說他恐懼一切人流稠密的地方。
蘇曉雨告訴他坐軟席可以從專門的入口上車。他仍憂心忡忡,理由是曾有人告訴過他,中國的所謂軟席也不過是有個沙發椅,人也很多,且路不好,坐著很顛簸,還老是晚點!
作為一家機械貿易公司的專職汽車維修師,艾爾是分公司所有老外中最辛苦也最勤懇的一個了。另外兩個專職的技師可不象他這樣,隻要有求助電話來,他們總會找到恰當的理由讓艾爾去維修點。實在推不掉時,通常總是要對方來車接送,到了那兒一般也都是動口不動手;一回來趕不及地洗澡更衣,還一個個地伸出胳膊,嘖嘖連聲地讓總管和蘇曉雨他們看自己被蚊蟲咬出的疙瘩。
但是從來沒人聽到艾爾說過一句與工作或環境有關的抱怨話。
幹活對他來說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來了電話,他總是笑眯眯地和大家點頭道個別,便上樓去。不一會,人們便可以看到一個換上工裝,細長的肩膀上挎隻特大帆布工具包的外國人,靜靜地走出五星飯店,動作稍有些費勁地拱進出租車裏,馳向他該去的地方。
他去的地方多是在飛塵滿天、噪聲紮耳的公路邊上。這是汽車維修注定了的地方。
任何汽修廠見到艾爾來都會喜笑顏開,不僅因為這個不聲不響、笑眯眯的小老外從來沒對他們紅過臉,從來不怨三道四,一來就圍著該修的車子前前後後轉悠,然後便挽起袖子往車肚裏拱;更因為這個老外特別好侍候。
起先,按一般人的想象,都以為外國技師來了,吃飯起碼也得到就近的集鎮上來它一桌,上個大蝦、牛排什麼的。可任你三拉四拽,艾爾從來沒離開汽修廠一步。理由很簡單,語言不通,費時太多。而且他還是美國佛州的動物保護協會會員,故基本是個素食主義者,除了少量奶酪、黃油,他任何葷腥不沾。
吃飯在他那兒是個極簡單的活兒:來瓶礦泉水,加幾個麵包足矣。他包裏備有西紅柿、新鮮黃瓜和從國內帶來的香腸樣長溜溜的奶酪。他喜靜,天又熱,便到外麵找個僻淨樹蔭一坐,用濕紙巾擦擦手,哢嚓一大口黃瓜,進嘴後便無聲無息細嚼著,同時用小刀嚓嚓嚓飛快地削出十來片奶酪,夾於麵包中,然後,一口礦泉水,一口自製三明治,一點一點,細模細樣地就解決了一頓午餐或晚餐。
艾爾的黃瓜、西紅柿之類都是他自己在集市上采購的。這是他的精明之處,賓館餐廳當然也供應各色時蔬,但價錢比自買的貴多了。
艾爾上街買東西較少挨宰。
他總是愛在同一條街上買菜,攤主都認識他了,都說這老外精,總象中國人一樣一個一個地細細挑選瓜果;可大家仍然愛作他生意,因為他一挑就是一大堆,付款方式也特別;因為語言不通,他從不和人討價還價,總是先挑夠菜,然後掏出張五十元人民幣,向攤主揚揚,如果攤主作手勢說錢多了,他便埋頭再挑點東西。如果點頭說差不多了,他就將錢給攤主,再指指菜攤,知道的攤主便再給他添上幾個西紅柿或生菜。
OK!
艾爾滿意地扔下鈔票,提起他的菜就走,交易雙方皆大歡喜。
吃完飯,艾爾照例也要小憩一會。他那大包裏帶得有隨身聽,他有時在工廠會客室沙發上,更多的就在吃飯的樹蔭下一靠,拿鴨舌帽擋住臉聽音樂,同時看看書或者久久地望著天空,表情嚴肅地象是在思索什麼重大問題。
廠裏人誰也弄不清也不去問他聽的是什麼音樂,看的是什麼書,想的是什麼心思,頂多隻遠遠地好奇地看他一眼。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細長的手指不是額頭就是大腿上地不斷地打著節拍。實際上艾爾那時正在函授大學課程,同時拚命啃中文和許多商貿業務書。由此可見他實際是個很不甘平庸、很內秀的人。
當他第二次到中國來並呆了一年後,中文就已經說得很不錯了,並且還迷上了佛教經典,甚至向人宣稱自己是個正宗的佛教徒,因為他吃長素。
偶爾有次把廠裏人也會看見他象個典型的外國小夥子那樣忘我地亢奮,雙手握拳,肩膀隨著耳機裏的音樂顫動,甚至將書一扔,從地上爬起來,踢踢蹬蹬地扭擺個不停。
偶爾的亢奮還發生在工作中。
有一回,艾爾到現場後,發現廠方已將一輛進口車的配件換了下來,他捧著換下的配件,對著陽光左照右照,臉倏然陰了下來,他吃力地比劃著,說明問題不出在那個配件上,沒必要更換這個配件。
維修班長含糊地暗示他,車主並無意見,更換配件關乎他及司機的效益。
艾爾少有地固執,結結巴巴地用英語和漢語的夾雜體聲明,這更關乎外國車及他的公司的信譽,他決不能容忍這樣做。邊說邊取出工具,一言不發地將已裝好的新配件拆下,換回了舊的配件。
一天兩頓都在外頭吃是艾爾的常事。他這人工作起來有股牛勁,沾上手的活兒不幹完似乎渾身不自在,常常就忙乎到天黑。賓館的迎賓員最知道艾爾的辛苦程度,每次他從工地回來總是滿身的油汙,但是分公司的人若非聽迎賓員說起,誰也不知道他是幾時回來的。
出現在大家麵前的總是那個笑眯眯、幹幹淨淨的俊小夥子。
蘇曉雨曾經問過他是否感到辛苦,有什麼困難?
NO,NO,艾爾受寵若驚般搖著那細長的脖頸,費力地吐出幾個他才學會的中國詞:
很好,很好。謝謝,你。
臉又一點一點紅起來。
那時候,出於對外國人的好奇和對艾爾的某種印象,蘇曉雨和他雖然隻有幾次有限的接觸,卻也留下許多有趣的記憶。
艾爾初來中國,陌生,拘謹,因此很少外出,蘇曉雨便主動提出在休息天陪他上街逛逛。艾爾到了街上完全象個孩子,什麼都感覺新鮮,什麼都難以理解,提出的問題也常常讓蘇曉雨感到突兀。因為他不吸煙,所以對中國有那麼多煙民感到困惑。他曾經這樣問蘇曉雨:
為什麼我看到宴會或其它聚會場合,經常有中國人互遞香煙?甚至對不吸煙的人也經常這麼做,有時候為了讓對方抽一支煙,竟你推我送的來回好幾遍?
那是一種社交的習慣呀,表示友好或者敬意吧。蘇曉雨說:
這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嗎?
不平常。更不能認為是一種友好的行為。要知道這在西方是很少見的,可說是一種不禮貌不文明的舉止。煙有害,這婦孺皆知。抽煙的人一般都不相敬,公共場合更不提倡人們吸煙,也不可能發生硬勸不吸煙的人吸煙的現象。
蘇曉雨隻好解釋這是中國人的一種文化習俗。敬煙被理解為與奉送一切物品一樣,純屬對人尊重和禮貌的範疇,而且隨著科學普及的現代生活習慣的變革,這種現象也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人的反對和改變。
這就對了。艾爾露出了笑容。
有一回在公園裏,艾爾快樂的笑臉突然間又變得陰沉起來。
他詫異地看到湖邊有不少垂釣者,便對蘇曉雨說他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最最不喜歡看到這麼嚴重的虐殺動物景象。尤其當他走近後,看到許多人將釣起的巴掌大的小魚放進網鬥裏時,他簡直驚呆了。
這怎麼可以?這都是生命嗬,如此幼小的生命怎麼也可以殺害呢?他們會將這些小魚如何處理?
可能是……蘇曉雨吞吞吐吐地“改編”了一下事實:
一般來講,人們垂釣是出於休閑目的,小魚也是為了養著玩。少數人也可能會……吃。
政府允許?
這是專門辟出的垂釣區,所以……
不應該,不應該。艾爾連連擺手:
這在許多國家是有明確規定的,凡是捕捉到小魚必須放回河中,否則將受重罰。這不僅有保護動物的意義,也有保護漁業資源的意義。因為濫捕幼魚無異於殺雞取蛋,是得不償失的蠢舉。
蘇曉雨連忙向他說明,在中國也是有這一類法律的,如果在江河湖海中捕撈魚蝦,也是有相似的保護條文的。
這還差不多。
艾爾不響了,但好長時間仍然悶悶不樂,回來的時候,他也遠遠地繞開湖邊,不忍心再看到釣魚的情景。
那時還有一件事,蘇曉雨曾經講給許多中國朋友聽,幾乎無一相信會是真的。
但這確實是真的。蘇曉雨若非親身領教,也是想象不出來的。
那是他們比較熟了以後,一天下班前,艾爾有點靦腆地對蘇曉雨說,為了答謝她的好意,今晚他要請她吃一次飯,可不可以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