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1 / 3)

傍晚如有名字,應是倉皇。

無論春暮秋夕,街頭總是流動著一片倉皇的氤氳。灰朦朦的暮色裏,密如過江之鯽的自行車穿行如梭,大車小車尖銳地嘶嗚著煩燥;幾乎所有的行人都繃著張淡漠的臉,匆匆步履寫下紛亂的焦灼;小販扯起嘶啞的嗓門,急欲將最後一把青菜變成紙幣;包子鋪冒出的騰騰香氣,更多地勾起路人急迫的想象一一爐灶在等著他們開鍋,孩子在盼著他們蹤影,自己的腸胃也不安地咕嚕個不停。

家,隻有在此時此刻,家才成了人們心目中最具體最直接最美好最安全的目標和歸宿……

眨眼之間,天就烏透了。行人大多象是被黑暗一口吞沒般消失了,街頭霎時清寂下來。

維納便又覺著了自己心靈的空虛。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維納並不知道千百年前中國詩人的這番惆悵,但作為一個長期離鄉背井,獨在異鄉為異客之人,鄉愁自然也不會放過他。而每天隨暮色一起降臨的,總還有幾分惆悵。如果沒有約會,沒有宴酬,晚餐前那一兩個小時便象把無形的梭子一樣,密密地編織起他的鄉愁來。

每當這種時候,維納總覺得百無聊賴而一籌莫展。

房間裏空落落的,大街上灰仆仆的,灰朦朦的路燈下,一切都在倉皇而匆促地波動,唯獨他象被時間定格似的,什麼都不想做什麼地方也懶得去。

窗前便成了他唯一的去處。

默默地佇立著,默默地下望著。盡管一樣地感覺無聊。

他能想象出,樓下那一團亂哄哄卻令人感到親切的、白晝裏最後的喧鬧是一種什麼氛圍,也能體會出那一群群行色匆匆卻目標堅定的路人,揣著的是怎樣的一種意緒。

當一切都放鬆、靜止下來後,他的想象仍然會追隨那些消失在狹窄的小巷或擠迫的住宅樓裏的各色人等,看見那陳陳相因、透出昏黃燈光的房間裏,變幻出一幕幕此時絕對大同小異的生之片斷。

但它們是鮮活的,充滿生氣的。品味他們實質也是在品味自己的人生。平庸單調、枯燥機械地碌碌著的中國平頭百姓,不知他們會不會想象得出,有一些住在豪華富麗的五星酒店的異國遊子,常常在厚厚的簾幕後麵,注視著、品味著、憐憫著又常常是羨慕著你們?

隻因你們有一個溫暖的家。

次第亮起的街燈點燃了維納的自覺。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離開窗前,關上乏味的電視,打開房燈和音響,擁坐著纏綣的《梁祝》和柔和的光線,他的心稍稍寧靜了些。輕拍著微微有些站酸了的腿,他開始考慮今天的晚餐該如何打發。

冰箱裏有些幹酪、挺新鮮的黃瓜和西紅柿,還有今天剛從餐廳弄來的新鮮草黴和些從美國來的同事剛送他的香腸,做點沙拉或者做個熱狗是很簡便的事。但他卻仍然缺乏動手的興致。

一般來說,維納是樂於自己烹調的。但今天卻很難提起興致來了,因為今天隻有他一個人。很久以來,他動手作飯的時候都有蘇曉雨的一份,他已不太習慣自己一個人還動盤動刀的忙乎了。

國內公司來了批高層人士,蘇曉雨被老板派去為他們作臨時翻譯了。據說他們要上海、深圳、海南地考察一大圈。估計至少需要10來天,而蘇曉雨才離開他5天。

起先維納對此並不在意,倒有一種暫時解脫的輕鬆感。可是幾天下來,他忽然感到了悄然襲來的無聊,有些恍惚,伴隨著一種淡淡的、過去年代裏長久未曾重溫的複雜情感。

他和蘇曉雨相處幾個月下來,感覺一直很美好,可是心深處卻也漸漸滋生出一種難言而複雜的情緒,這首先來自蘇曉雨越來越明確流露出來的情感沉溺。雖然她至今仍然表示她並不是一定要維納娶她不可,但維納卻越來越明白她實際上在口是心非。

她日甚一日地渴望著這個目標。

漸漸地,維納便有了種疲累的感覺,雖然他還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否來自對蘇曉雨那份癡戀的厭煩。維納其實很能理解蘇曉雨這種心思。如果他對蘇曉雨毫無好感,他早就會設法甩開她了,決不會因為她自己軟弱的表白而與她姑息苟合。

問題是維納也不想傷害蘇曉雨。雖然時間不算太長,但朝夕相處之下,他深感蘇曉雨是個挺不錯的中國女孩。她特別通情達理,有些小心計,但性格使她基本上含而不露。年紀不大卻很懂事,尤其是特別能理解和容恕他這樣男人的心理,這樣的女孩應該說是不多的。

蘇曉雨的英語水平又那麼高,詞彙豐富,口齒清楚,準確流暢,與她對話常常使維納忘了是在和一個中國女子交流。她的觀念也明顯不同於一般東方女性,似乎沒有什麼過多的文化、思想、道德諸方麵的障礙,落落大方而不拘謹。與她相處不需要有任何顧忌,你暢所欲言,決不會看到她大驚小怪的模樣或者聽到什麼尖酸刻薄的詰難。這都是維納對蘇曉雨最欣賞的地方,這樣的交流總是讓人愉快而輕鬆的。

而更合乎維納胃口的是,蘇曉雨的長相也和西方人十分神似。尤其是現在她改做了一頭蓬鬆的長波浪卷發以後,許多新從國內來的人都會誤以為她也和他們一樣是從美國來的雇員,或是打工的留學生。蘇曉雨的模樣、氣質、觀念都特別容易討得外國人的歡心,這是一個公司裏人所公認的事實。雖然也因此而成了維納的一塊不大也不算小的心病:他相信所有外籍人都會因此而垂涎於蘇曉雨。

如果娶這樣一個女子為妻,至少算不上是件失策的事情。

維納也不是沒有動心過。但實際上這幾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當然,這秘密直到目前為止,仍然隻有維納自己明白。

……

維納決定還是上“歐風”去晚餐。

因為不覺得餓,也為了使自己精神振作些,他特意換了輕便的運動衫,並且到酒店的美發廳洗了個頭,修剪了一下頭發。當他步出酒店的時候,心情明顯好得多了。

吹著口哨,他篤悠悠地漫步著,也不叫車,向西慢慢踱上十來分鍾,便到了位於大學校門東側一條小巷口的“歐風”餐廳。

“歐風”是他和蘇曉雨有時為了換換口胃而外出用餐時首選的餐廳。是蘇曉雨介紹的,維納去過一次後,便成了那兒的老顧客。

這裏的氛圍和口味都極對維納胃口。它的店主原是個很有修養的大學青年講師,所以頗有經營頭腦;專門針對大學及附近高檔賓館區的外國人,飯菜是完全西式的,很幹淨而且還有做得挺不壞的牛排和意大利皮薩餅。所以吸引了不少外國老主顧,生意挺紅火。

一進門,維納就感到一種熟悉而特別的愉快,空寂的心田仿佛被酒精滋潤過的腸胃一樣,緩緩地流過一脈溫馨。

晚上好!

晚上好,維納先生。店主陳熱情地回應著他。

看上去你今天氣色不錯呀……

托您福罷了……

和店主陳打過招呼、寒喧幾句後,他逕直進了裏間,在自己常坐的那張小桌前落了座。

今天挺巧,人不多。裏間有一對黑人男女相依在角落裏,笨拙地用筷子在吃著小籠包子;外間有幾個留學生在靜悄悄地喝著啤酒,門邊小桌上趴著個看不清麵目的白人大漢,可能是喝醉了,枕著輕柔的音樂,沉沉地睡著了。維納再向四處打量一下,沒見到熟悉的人。這使他微微有些失望,再想想這也好,他很久沒有這份寧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