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方圓十法裏內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羨慕攪水姑娘,雖則她的行事為宗教所不容。弗洛爾生於一七八七,長大的時候正逢著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風俗極端敗壞的一段時間:鄉下沒有教士,沒有禮拜,沒有神壇,沒有宗教儀式,所謂結婚不過是合法的交配,革命黨的宣傳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蘇屯這樣一個有造反傳統的地方。一八○二年,天主教的儀式隻是勉強恢複。拿破侖很難找到教士。直到一八○六,法國許多小教堂還無人主持;經過屠殺和劇烈的清洗以後,教會要重新集合人馬是很慢的。可見在一八○二年代,無論憑哪一點來說,我們都不能責備弗洛爾,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齊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麼敵得過利益呢?

即使根據各種事實可以說醫生為年齡所限,不能侵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攪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蕩的名聲。但醫生臨死前兩年對她不再照顧,態度還不僅僅是冷淡;有些人認為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證據。

魯傑老頭醫死的人不算少,當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裝著百科全書派哲學家的態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證人勸他給攪水姑娘一些好處,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

魯傑回答說:“那麼讓她恢複自由吧。”

這句話活活顯出老頭兒的為人,他回答人家的時候連對方的職業也得找機會挖苦一下。醫生慣於用聰明機智遮蓋他的壞事,而地方上竟會因之加以原諒;大家覺得聰明機智永遠是不錯的,尤其在用來保護個人利益的場合。在公證人看來,醫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風流計劃受著身體限製而怨恨,因為力不從心而惱羞成怒,拿無辜的對象出氣。醫生的固執大致證實了這個意見;他一個錢都不給攪水姑娘,公證人第二次又勸他,他苦笑著答道:“她那份兒漂亮就是一筆大大的財產!”

醫生死後,弗洛爾很傷心,冉-雅克·魯傑可一點不難過。老頭兒對兒子太壞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時期,而冉-雅克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讓一個鄉下小姑娘日子過得挺快活;在鄉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過是物質的享受。醫生下葬以後,芳謝特問弗洛爾:“先生不在了,你怎麼辦呢?”冉-雅克卻是眼睛發出亮光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生氣,似乎他心中有著一個念頭,有著一種感情。

芳謝特正在收拾飯桌,冉-雅克對她說:“你走開。”

十七歲的弗洛爾,身段和臉相都還細氣,這點兒突出的美就是醫生為之心醉而上流社會的婦女懂得保存的,在鄉下婦女身上卻象野花一般容易萎謝。所有漂亮的農村姑娘隻要不忍饑挨餓,不在田裏曬著太陽幹活,幾乎都會變成胖子;弗洛爾已經有此傾向。她胸部豐滿,又白又肥的肩膀顯出別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經疊著肉襇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調和;但麵部四周的線條仍舊精煉,下巴還細膩。

“弗洛爾,你在這裏住慣了吧?”冉-雅克聲音很緊張。

“是的,冉先生……”

冉-雅克到了吐露愛情的關頭,忽然想起入土不久的亡人,舌頭調動不來了,他私忖父親對女孩子究竟照顧到什麼程度。弗洛爾眼睛望著新主人,想不到他會那麼老實,隻等冉-雅克把話說下去;冉-雅克卻一聲不出,弄得弗洛爾莫名其妙,走開了。不管攪水姑娘從醫生那兒受的什麼教育,她還要過相當時間才弄明白冉-雅克的性格。現在我把這一段經過大概說一說。

父親去世的時節,冉-雅克三十七歲,他的膽小和事事聽命的程度完全象十一二歲的孩子。

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一生,都可用膽怯來解釋。有人不承認有這種性格,不相信我這個故事;其實這情形很普通,到處都有,便是王親國戚也難免:莎菲·道斯被最後一個孔代親王看中的時候,她的遭遇比攪水姑娘還要難堪。

膽怯有兩種:一種是思想方麵的,一種是神經方麵的;一種是肉體的膽怯,一種是精神的膽怯;兩者各不相關。身體可以嚇得發抖而精神仍舊很鎮靜,勇敢;反過來也一樣。這一點可以說明許多精神上的怪現象。兼有兩種膽怯的人一輩子都是廢料,我們通常稱之為 “膿包”。在這等膿包身上,往往有極好的品質受著壓製不得發展。某些在出神入定中過生活的修士,恐怕就是這雙重的殘廢造成的。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這種畸形狀態,可能由某些尚未發現的缺陷造成,也可能由器官和心靈的完美造成。

冉-雅克的膽怯是由於器官有些麻痹,經過一個大教育家或者象德普蘭一流的外科醫生之手,可能治好。他的情欲象白癡的一樣,力量非常充沛,活躍,這兩點正是他的智力所欠缺的,雖然他還不至於應付不了日常生活。他缺乏一般青年對愛情的理想,隻有一股強烈的欲望增加他的膽怯。他從來不敢追求伊蘇屯的女人。而象他那種青年,中等身材,一舉一動怕羞得厲害,表情難看,相貌平常,即使沒有凹陷的線條和蒼白的皮色使他顯得未老先衰,單是一雙眼珠子凸出的淺綠眼睛就醜得可以,決沒有什麼女性肯自動和他親近。可憐的小夥子一看見女人就發僵,覺得一方麵有猛烈的情欲推動,一方麵受的教育太少,空無所有的頭腦把他往後拉著。兩種力量正好相等,他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怕回答人家,戰戰兢兢惟恐對方發問。別人動了情欲會談笑風生,他有了情欲卻變做啞巴。冉-雅克便孤零零的躲在一邊,也隻有孤獨他才不覺得拘束。

這種性情脾氣造成的損害,魯傑醫生發覺得太晚了,來不及補救。他很願意替兒子娶親,但想到兒子一結婚就得被人抓在手裏,又打不定主意了。那不是把自己的產業交給一個外人,一個陌生姑娘去調度麼?他也知道從少女身上去正確推斷她嫁後的品性多麼困難。所以他一麵物色一個教育或心地能給他保證的姑娘,一麵帶兒子走上吝嗇的路。他希望盡管沒出息的兒子缺少聰明,至少能發揮一種本能。他先培養冉-雅克過慣一種機械生活,教他一套呆板的方法調度進款;然後替兒子把管理田產最棘手的一部分手續辦好了,留下的田地都整理得清清楚楚,跟佃戶訂著長期的租約。

精明的老頭兒雖然眼光厲害,仍舊沒料到後來支配膿包兒子的那件事。膽怯跟弄虛作假很象,也有那種深藏的本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