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吩咐廚娘:“芳謝特,拿兩個杯子來!……再來一些好酒。”
貝裏出身的胖老媽子芳謝特,在科涅特以前出名是伊蘇屯手段最好的廚娘,急急忙忙趕來侍候,那種殷勤既顯出醫生平日的威勢,也顯出廚娘的好奇。
醫生給勃拉齊埃一邊斟酒一邊問:“你那裏一個阿爾邦的葡萄園值多少錢?”
“一百埃居……”
“你要肯把侄女留在這兒當差,我出三百法郎工錢。你是監護人,三百法郎歸你拿……”
“可是每年都歸我拿?……”勃拉齊埃眼睛睜得象襯碟那麼大。
醫生回答說:“這是你的良心問題,你自己決定吧。孩子是孤兒,到十八歲為止,弗洛爾不能過問她的收入。”
叔叔道:“她現在快滿十二歲,到十八歲等於六個阿爾邦的葡萄園。噢!她乖得很呢,和順得象綿羊一樣,身體長得好,手腳又靈活,又聽話……這好娃娃,我可憐的哥哥看著她就眼睛舒服!”
醫生道:“我先付一年。”
叔叔道:“我看哪,還是先付兩年,那我就把她留下了。
她在你這兒比在家裏好,我老婆討厭她,打她……隻有我護著她,這孩子太好了,真是一張白紙,象剛出世的小娃娃一樣。”
醫生聽了最後一句,注意到一張白紙的話,對勃拉齊埃叔叔做個手勢,同他走往院子,又從院子走往花園。堂屋的桌上已經擺著飯菜。攪水姑娘被芳謝特和冉-雅克盤問之下,把遇到醫生的經過很天真的說了一遍。
勃拉齊埃叔叔回進屋子,親著弗洛爾的額角說:“好吧,小寶貝,再見了!我安放你在這位好心的大善士家裏,讓你享福。你得聽從先生象聽從我一樣……乖乖的做個好孩子,先生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醫生吩咐芳謝特:“把我房間上麵的屋子收拾起來,小弗洛爾今晚就睡在那裏,—— 唔,她的名字起得真不錯。 明天咱們叫鞋匠跟裁縫來。你馬上添一副刀叉,讓她陪我們吃飯。”
當晚伊蘇屯城裏議論紛紛,隻談著魯傑醫生家來了個攪水姑娘的事。在一個嘴皮刻薄的地方,勃拉齊埃小姐從此背上那個綽號,不管在她得勢的時期,還是在得勢以前或以後。
沒有問題,醫生對弗洛爾存心學路易十五供養羅曼小姐的榜樣,小規模的來一下;可惜他遲了一步;當時路易十五還年輕,而醫生已經到了晚年。可愛的攪水姑娘從十二到十四歲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齊,衣衫比伊蘇屯最有錢的小姐還講究,身上掛著金表,戴著首飾,那是醫生為鼓勵她讀書而給她的,因為她還有一個老師教她認字,寫字,做算術。
無奈弗洛爾過慣鄉下人的半野蠻生活,覺得讀書是做苦工,厭惡透頂,醫生隻得適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功夫著實動人,因為大家覺得他不可能再有風流韻事;但關於醫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爾喬亞仍有各種不同的說數,其實那些閑話正如關於瑪克斯和阿伽特出身的謠言一樣,與事實完全不符。
小城市裏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種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釋,群眾聽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外省人好比從前杜伊勒裏花園中小普羅旺斯的政客,對樣樣事情都要來一套注解,結果自以為無所不知。但每個人隻關心他在事情中喜歡的一麵;他看到這一麵的真相,指出這真相,認為隻有他的說法正確。
所以小城市的生活盡管毫無隱蔽,刺探的風氣很盛,真相往往曖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須等事過境遷,真相變得無關重要的時候,或者象史家和優秀人士那樣取著不偏不倚的態度,站在高處觀察。
攪水姑娘來了兩年,有人說:“老猢猻活到這把年紀,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還能有什麼作為?”
有人聽了這話回答:“你說得不錯,他作樂的日子早已過去了。”
另外一個聰明人說:“朋友,你要知道醫生看著兒子這麼顢頇氣壞了,又始終恨他的女兒阿伽特;也許為了這個僵局,他這兩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將來和攪水姑娘結婚,說不定會生一個白白胖胖象瑪克斯一樣活剝鮮跳的漂亮兒子。”
“算了吧!一七七○到一七八七,魯傑和盧斯托過的什麼生活,還能在七十二歲上生育嗎?那老賊看過《舊約》,哪怕僅僅用醫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衛王老來怎麼取暖……告訴你,先生,就是這麼回事。”
有的人特別喜歡往壞處想,說道:“有人說勃拉齊埃在瓦當喝醉了酒,自以為敲了醫生一筆竹杠,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難道伊蘇屯說的還不多麼?”
一八○○至一八○五,醫生五年功夫栽培弗洛爾,隻有樂趣,沒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樣的煩惱,因為據說羅曼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攪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過的日子和醫生家的一比,隻覺得稱心受用,當然象東方的奴隸一般事事聽從主人。寫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業的先生們聽了別生氣,鄉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們的顧慮純粹從利益出發,而不是由於懂得善惡美醜。他們從小到大隻看見貧窮,饑寒和終年不斷的勞苦,覺得隻要能跳出饑餓和苦役的地獄,什麼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使有例外,也為數極少。從社會的角度看,總是衣食足而後知榮辱,而且要從教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