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了,就大姐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湖南。媽媽原本想把她轉回昆明來的,但大姐找了個對象說要結婚,她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變成一個地道的湖南人,搞得又像這個家裏的客人一樣。春節的時候,大姐都回昆明探親,就幾天的時間她也沒忘自己是幹什麼的,一進家門就挨個地把我們叫進裏屋去做政治思想工作。她把叫二姐叫進去純屬談心交流,把哥哥叫進去就相當於改造洗腦了,哥哥那脾氣可能聽大姐說教嗎?十分鍾不到,他就一搖一晃地走了出來。跟大姐別扭了幾年,哥哥在單位苦頭吃盡,在找不到出路的情況下他聽從了大姐的部分建議,最後當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我屬完全的另類,喜歡聽大姐的故事,但拒絕她的收編,一直頑強抵抗,結果坎坷一生。聽說,大姐進廠後最先是個油漆工,每次領導去檢查工作都隻見她一個人在忙碌,他們不忍了,便把她調去開航車。湖南的冬天沒有暖氣,奇冷,大家都圍坐在火塘邊烤火,唯獨大姐一個人高高地坐在航車上堅守崗位。有一次被人硬拉下來按到火塘邊,她脫下鞋子就去烤凍僵的腳,結果把二姐送給她的那雙珍貴尼龍襪底燒光了都不知道。
憑著對黨經久不衰的熱愛和對革命的赤膽忠心,大姐從油漆車間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廠組織部,最後當上一個三千多工人的大廠的黨委書記,她的事跡再次上報上廣播。還聽說,大姐經常利用晚上的空閑去職工家裏做政治思想工作,無數次昏倒被人抬回去送給姐夫。我和哥哥曾私下說,被大姐做過思想工作的人肯定一次性立地成佛,如果死不改悔哪天大姐昏死在他麵前不肯醒過來怎麼辦?這個對國家有著極強責任感的大姐,對家人也充滿愛心,父母的生日她的賀禮和問候總是第一個送到,弟妹中誰有困難她就把誰的孩子接到自己家裏去。給他們找最好的學校,單獨給他們開小灶,怕自己的女兒見了嘴饞就給她夾點菜叫她到一邊去吃,要不就索性叫她提前吃飯。結果,別人的孩子身體養好了順利地考上大學,她自己的孩子卻高中一畢業就外出打工。有一次我和侄女閑聊,說到過去她流淚了,她說如果大姐肯在她身上用一點點心思,如果沒有外來人就他們一家三口正常地生活,那麼她一定能考上大學。因為心裏委屈,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是大姐的親生女兒,上初中時她甚至產生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握著小侄女冰涼的手,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都讀不懂的大姐她可能讀懂嗎?盡管如此啊!我敬重大姐,我的大姐是不需要別人理解的,但這個社會需要她,我們家也因為大姐的存在變得溫暖了。回到昆明後很失望,昆明並不是我在栗山嶺臆想中的昆明。是的,昆明沒有變,我記憶中的公園、電影院、公共汽車都在,滿大街的商店裏的確擺滿了各種好吃的東西,但這一切都跟我們的生活無關。一個城市繁華也罷多彩也罷,它僅僅是向有錢人展示自己的風采,而我們這樣一個家庭頂多是個襯托。媽媽沒有正式工作又常年生病,加上二姐也跟著生病,我們的生活就靠爸爸那幾十塊錢的工資。窮啊!真正的貧窮!我想栗山嶺了,揪心地想。在那裏不管生活多麼艱難,一出門卿漢禾就能帶著我找到吃的東西,一出門就如同走進一個沒有圍牆的大公園,我可以任性可以隨心所欲可以盡情地展開翅膀。而昆明呢?沒有吃的就沒有吃的,就是在夢裏都不要想找到吃的東西,這就是城市的冷漠,這就是城市的枯燥。遺憾啊!我又在重複那種熟悉的遺憾了,過去的遺憾或多或少有挽回的可能,這次遺憾是要讓我終其一生地抱憾了。
我每天上完學就回家,枯燥地重複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像一隻被人拔光羽毛的鳥兒。我渴望藍天,但再也展不開翅膀,於是我懂得了思想,懂得按大人的旨意去生活,不再有任何幻想。媽媽說我懂事了,說我的兩隻耳朵終於聽得懂人說話了,就連哥哥都說我家突然鑽出個大姑娘了。呆呆地看著他們,我忽然領悟了懂事的含義,它就像我們平時說大人老了那樣。林彪出事後,我想起瘋子宮家寶,想起堂哥因為那條反動標語所蒙受的苦難,想起那條反動標語在小山村引起的混亂,想來想去想得最多的還是堂哥。因為纓的緣故,堂哥快三十歲了才結婚。為了離開那塊傷心地,他拚命地工作,最後調到市裏一所中學當了校長,他是離開栗山嶺後找的對象。想起堂哥我就會想纓,心裏永遠記住了她和堂哥的美好,同時記住了人世間有一種感情,它可以讓人憂傷一生。我回到過去那個班,郝偉還是我們的班長,我倆依舊是最好的朋友。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經常給郝偉講栗山嶺的故事,講卿漢禾講春伢,怪的是就不願講毛小六。我心裏有一個故事,一個永遠不會說給別人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