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直到次年三月下旬,賜婚的聖旨到滇,爹爹母親方與孩兒明示。
其時女就要輕生,回首三思恐累親。萬打算來千打算,存了個,改妝主意在心中。
咳!也是女兒一時妄想,指望要改妝出去,做這個女官。
荷感爹爹訓女孩,胸中有點小文才。前朝曾出黃崇嘏,或者我,複此詩書翻得來。妄想癡心成了計,孩兒就,假稱遵旨肯和偕。
爹爹呀!女兒想:自己呢,改妝逃了,卻怎麼搪塞劉家?
左思右想必須全,累及爹娘自怎安?遂念蘇家娘子女,她倒是,溫柔美麗一紅顏。若教代嫁劉奎璧,深可謂,公濟私來事兩全。主意決時方整備,終日裏,忙忙同著婢榮蘭。描小像,寫書函,留別雙親暗欲潛。過幾日來愁幾日,一到了,季春三十好傷殘。
咳!奴記得是季春月盡出門的呀!那一晚好生痛苦。
十幾年來伴父娘,何曾一日別高堂。忽然平地風波起,逼得個,無可如何改了妝。當麵難辭真好苦,背來易服實堪傷。離寢戶,出園牆,帶著榮蘭走別方。南北東西都不曉,隻得順著大街行。
咳!可憐呀,那時候,孩兒呢,身騎匹馬,榮蘭呢,肩背行囊。
主仆雙雙不敢挨,喬妝假扮避飛災。條條官道身難進,麵麵生人首怕抬。出家時,宿鳥未啼林尚靜;登路後,晨雞已唱戶俱開。經商士庶紛紛鬧,酒肆茶坊隊隊挨。兒與榮蘭羞問路,沒奈何,隨群遂眾串長街。
咳!爹爹呀,女兒生長十六歲不出閨門,自己家中尚有未曾走到的去處,那裏認得外邊的地方?
串來串去已黃昏,未出昆明一座城。處處店房多上火,家家門巷盡懸燈。心更急,意加驚,進退為難沒路行。便與榮蘭相計議,要尋一宿再登程。爹爹呀,這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巧巧地投到一個人家。
明燈高照射街紅,大大門樓聳碧空。三四家人都說笑,見我們,上前投宿報其東。俄聞裏麵傳聲請,孩兒就,整整衣冠見主翁。敘起來時言細底,方知姓項卻名隆。長男捐職為通判,以下俱皆是幼童。結發早亡收數妾,孩兒出仕算封翁。語間亦問奴名姓,我隻得,假捏虛名答項公。
啊唷,爹爹呀!他問女兒說:你是哪方人氏?為什麼到雲南來的?那時孩兒隨口答應,小生與封君是同府不同縣,姓金名麗,表字有聲。
隻為窮儒家業貧,攜書訪友到昆明。要求薦個何方館,未就功名且舌耕。天暮迫於無客店,故來拜識見留存。項翁一聽孩兒說,即便相留住在門。言有諸男無善教,意思要,欲請足下做先生。況吾本要尋書館,你何不,暫屈寒門過幾辰。兒遇良機心甚喜,於時權處項家庭。芸窗教訓諸童等,自己亦,用用心來讀讀文。如是住居交半載,到了那,初冬時節走風聲。爹爹呀,孩兒住居在項家,整整半年光景。那一天孟冬十一日,卻是東翁的壽辰,滿宅中唱戲開筵,十分熱鬧。
孩兒坐席慶無疆,當不得,受訓諸生囑勸觴。飲到日西深有酒,回歸書室臥於床。又兼痛念爹和母,悲感交加醉更傷。一上榻時昏睡去,哪曉得,黃湯誤事失提防。
爹爹呀,女兒呢,醉中睡去。那一班學生,偏又進了書房。
隻為隨身一物遺,弟兄尋覓到芸居。見師床上和衣睡,他們竟,替我輕輕脫了鞋。露出婦人鞋兩隻,大家拍手笑嘻嘻。孩兒驚醒難遮掩,眾學生,已欲傳揚進內扉。
啊唷,爹爹呀,那時女兒急了,沒奈何禁止諸生。
他們哪肯聽先生,次日東翁就曉聞。立逼孩兒言細底,無可承認是釵裙。求隱匿,乞瞞人,拜懇東家諒苦情。項老封君多厚意,於時過繼作螟蛉。更衣服,脫男巾,仍複原形反本身。埋沒至今蒙帝召,麵君重見我嚴親。
咳,可傷可歎!別離父母竟是這等幾年。
釵裙訴罷淚淋淋,袖掩花容玉頸低。孟相爺兒俱大信,皇親父子各無疑。東平千歲驚加喜,他的那,一片心中已叫妻。
啊唷,奇哉!奇絕!哪曉得我麗君原配,還在那本地雲南。
可笑孤家似夢中,幾番歡喜幾番空。怪不得,荊襄女子毫無中。怪不得,酈相明堂禮法凶。今日方像真者到,原是我,少年狂妄犯師容。
呀,且住!據孤家看起來,這個女子自然是真麗君無疑了。
現在親了已認將,果然兄長與椿堂。言言不錯雲來合,句句無差對答當。射柳奪袍從件件,邀遊放火逐椿椿。若非真正孤原配,怎麼會,始未情由會細詳?
啊唷,芳卿呀!這是我皇甫門中累你。
閨門不出貴千金,女扮男妝黑夜行。非是項家留教子,又未知,何方落魄與飄零。堪下淚,可傷心,珠玉沉埋這幾春。孤作義夫卿節婦,今日裏,奪袍良偶好完成。
啊唷,謝天謝地,使麗君今日重回。
忠孝王爺痛更歡,不住地,明眸斜轉看嬋娟。心轉動,意生憐,眉上腮邊喜氣添。國丈亭山真大悅,龍圖學士也欣然。無忌意,絕疑端,立起身來吐一言。
啊唷,女兒呀!你原來隱身於項姓,三四年竟不回家,弄得父親疑假疑真,拿著別人當女兒。
真真父女久離分,麵貌俱皆認不清。看你無非同一半,何期竟是我親生。言語對,事分明,件件樁樁道得真。為父此時相認了,且待汝,母親一看怎生雲。龍圖學士言於此,喜壞雲南假麗君。
話說這個項南金天生的伶牙俐齒,把著無影無形的事情說得千真萬真。看見孟龍圖叫出一聲女兒,她心裏好不歡喜。爹爹長,爹爹短,越發叫得嫡嫡親親。孟丞相暗想到:女兒出外幾年,倒比在家時能言會語了些,不像當初的姑娘家斯文模樣。
龍圖當下整朝冠,跪倒君王禦駕前。叩首說聲謹問了,果然件件不虛言。微臣已沒狐疑處,但須得,伊母親身觀一觀。
臣啟奏陛下:女兒家,內受母儀。父女見麵時,一日間無非三麵兩次,麗君長大十餘春,深處閨幃不亂行。除卻請安和侍膳,餘不輕易上堂門。女聽內訓依於母,每日中,見父之時三四巡。今又數年分別後,形容越發認難清。觀其詞色原非假,須得令,韓氏臣妻看個明。究竟女兒她所出,或虛或實曉兒情。微臣如若攜回去,倘若是,假冒裙釵費處分。孟相言完身俯伏,元天子,哈哈大笑叫先生。
呀,朕倒不知孟先生是懼內的,未有夫人的命下,連一個女兒也不敢領回。
可謂先生大懼妻,一些不敢自專驅。眼前放著親生女,還要等,內命來時再領伊。
呀,也罷,既是先生這般膽小,宮宦們何在?速往龍圖府內,把孟太夫人召進朝來。朕就再陪你們坐片時,也免得教孟丞相歸家受累。
朝廷旨下快如風,內侍慌忙落九重。孟相平身紅了麵,左丹墀,直教笑壞小三公。
話說酈丞相立在東丹墀內,聽了假麗君的應對,看了孟龍圖的行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手按烏紗整紫袍,又驚又喜又相嘲。春風悄上桃花麵,悅色雙分柳葉梢。暗叫一聲奇怪甚,這女子,莫非仙者莫非妖?
啊唷,真真奇絕了!哪裏來的這麼個女子?
件件樁樁事盡詳,咬釘嚼鐵叫椿堂。也知道,芝田射柳聯姻緣;也知道,奎璧燒庭起禍殃。也知道,留別寫真描小像;也知道,替婚代嫁托蘇娘。這些情節從何曉?莫不是,神鬼嬌仙有異才?
啊唷,奇哉!絕哉!隻就說我酈明堂能言會講,再不想還有這個女子舌劍唇槍。
隨口言來竟是真,咬釘嚼鐵理森森。說什麼,潛身黑夜離閨閣;說什麼,借宿黃昏到項門。說什麼,坐館教書權寄跡;說什麼,脫靴露足泄風聲。麗君現在為丞相,哪有這,無影無形假事情?看著虧她能應對,弄得個,爹爹竟已認為真。呼愛女,叫親人,隻等娘來就領行。如若萱堂多認了,我明堂,千斤擔落一身輕。
啊唷,妙啊!謝天謝地,這是天賜我做官了!
風流元宰大開懷,把按朝冠笑滿腮。半晌已觀宮監轉,倒身一跪奏金階。
啟奏萬歲爺得知,奴婢召到孟夫人,特駕前繳旨。
九重天子一聲宣,早見夫人進裏邊。絡索低頭遮粉麵,青絲巧挽戴珠冠。雙腮紅玉生春色,兩鬢烏雲似少年。麗日射明花補服,香風散彩錦裙。移風步,當階九叩行臣禮;舉綃鸞,頓首三呼拜聖顏。貌自在來容款款,俯伏於,金鑾殿下吐聲言。
臣妾孟門韓氏蒙召來朝,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丹墀拜倒孟夫人,殿上君王叫起身。韓氏謝恩方退步,昭容傳旨下彤庭。
嗯!萬歲爺有旨,召夫人上殿聽宣。
孟太夫人升了階,旁邊閃過女裙釵。鳴玉佩,舞牙牌,招展花枝跪下來。
啊唷,母親呀!你的不孝女兒在此。
可憐幾載別萱堂,不孝孩兒想殺娘。今日始能重見麵,好教奴,相逢猶認是黃梁。夫人一見心驚駭,又聽朝廷道短長。
啊,孟太君,寡人召你前來非別事,這是雲南獻來的麗君,朕已命她認出父兄,果然半點不差。龍圖閣先生又問她從前已往之事,對得一些不錯。
朕躬原教領回旋,孟先生,懼怕夫人不敢專。想必太君家法重,龍圖學士故其然。如今召你來朝內,可把裙釵觀一觀。
啊,孟太君,貴州的本章已經奏明沒有?是與不是,也隻得這一個女子。若再不肯相認,朕躬亦沒有這些心情管你們閑帳。
天子言罷也皺眉,龍心煩絮怒容堆。夫人聽罷朝廷諭,把就南金窺了窺。
話說孟夫人聽了朝廷聖諭,就應了一聲,往後退行幾步。忠孝王正容叫道:孟嶽母,你休要作弄小婿,將錯就錯地認了。是真說真,是假說假,這件事情含糊不得。孟太太應聲知道,就向南金道:站起來,不須跪著,待我上下瞧瞧。假麗君見了孟夫人,心中倒有些害怕,遂即拭了拭眼淚,立將起來。
韓氏夫人對麵瞧,雙抬鳳眼看周到。觀觀帶露桃花臉,看看臨雲楊柳腰。驗春蔥,伸手就將鸞帶扯;窺繡履,低頭親把彩裙挑。微帶笑,半含糊,對著南金讚得高。
啊唷,這倒像個有錢兒人家的女子!
手腕豐肥指甲長,套著這,玉環金戒兩三雙。嬌生慣養難熬痛,穿上對,高底鞋兒裝一裝。身又魁偉容又滿,不知何處富家娘。南金聽見夫人說,羞了個,粉麵通紅低慘傷。
咳!母親,孩兒是改妝後,穿著兩隻大鞋子放壞的。
母女恩情怎樣深,何須這點便疑心?今朝骨肉重相見,忍把親生當冒名?項女言完佯掩麵,孟夫人,微微冷笑叫裙釵。
啊,女子,你隻道自己充得過了麼?還有比你像的哩!隻不過我要認她了,她不肯認我。
那人如若有情腸,早已娘兒敘一堂。隻為她貪名利重,弄出你,這般假冒到京邦。既然自道非虛者,再把那,已往之情說細詳。雖則適才言過了,我要親聽在朝綱。此時同立金鑾殿,試試你,舌劍唇槍強不強。韓氏夫人言到此,把一個,南金小姐暗著慌。
啊唷,好利害!這位母親就不似爹爹老實了。
事情已有八分成,須要留心加小心。若被母親猜破了,我的這,一番跋涉枉艱辛。南金想罷微含懼,故意地,高卷娥眉假吃驚。
呀,母親,怎麼分別了幾年連女兒都不認了?那比孩兒更像的人何在?我倒要見她。此人莫非就是湖廣獻來的麼?如何說是母要認她,她不肯認母?
這樁事件倒蹊蹺,怎麼說,她比孩兒更像些?孟府夫人聞此語,柳眉一皺笑微微。
呀,這女子,好生無理!我問你,你倒問起吾來。
南金聞說假悲傷,沒奈何,訴句言詞叫句娘。慘慘淒淒陳往事,親親熱熱告衷腸。加仔細,耐徨,始末從頭稟一場。鋒舌尖尖如利劍,朱唇小小似純綱。咬釘嚼鐵無差錯,扯住了,孟太夫人不放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