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廉知縣隨即詳聞上司,那督撫發下二十名護送排軍,著該縣速備轎馬,就於次日相送入京。這江夏縣奉承千歲夫人,因見她穿著舊衣,就在自己內衙中選了一套錦裙繡襖,幾件金珠首飾,用朱漆盒盛了,呼衙役送到龐福家來。又備下香車寶轎,一切應用的東西,隻等次日黎明,自己親身候送。
廉爺整備甚風光,趨奉當朝忠孝王。一到次朝冠帶畢,過家坐轎出公堂。帶同二十排軍等,都向龐門接路娘。執事排開威凜凜,鑼聲敲過響當當。前邊抬著紗窗轎,要送夫人上帝邦。
話說廉知縣一到龐家,便差衙役上前叫聲:本縣主老爺已備轎馬在此,請千歲夫人起行。那龐福急得趕出趕進,催促著妹子快梳妝。
飄雲窗下就更衣,錦簇花團五色飛。頃刻變成官宦女,姿容態度倍流離。行裝已發辭其嫂,毛氏無悲假作啼。拉過一班兒女拜,華堂之下跪齊齊。飄雲倒覺心酸痛,拔下了,首飾金珠分給些。別過方才移步出,有一個,老媽走進笑嘻嘻。
啊,千歲夫人,我是本縣老爺差來服侍夫人,一路上京去的。
言罷相扶出屋中,眼觀花貌笑融融。飄雲低首移蓮步,彩袖微抬粉麵紅。走出柴門登了轎,排軍伺候立西東。旁邊閃過廉知縣,舉手深深打一躬。
啊,千歲夫人,卑縣預備不周,望乞海涵恕罪。
飄雲在內半抬身,含笑欠身謝縣尊。寶轎起時威凜凜,排軍簇擁二三層。後邊龐福騎飛馬,押著行李動了身。湖廣督憲和撫院,俱皆拜本上都京。差官荷表登途路,奏的是,送到雲南孟麗君。按下這邊行道客,提將別處出場人。
話說朝廷的上諭,二月十一日到了雲南。那督撫等又是一番好忙,立刻張告示曉諭官宦百姓:如若收留送到者,禦賜宮緞二十端,黃金十二錠。如有知風報信者,官給賞銀一百兩。這幾處的告示貼將出去,真正是:
搖動雲海瀛石中,軍民仕宦亂哄哄。街頭巷口人成隊,傳遍新聞內外通。富貴動心真不假,引出了,昆明縣裏一財翁。
話說雲南府昆明縣內,有一個富翁姓項名隆,字稱寶敘。娶妻洪氏已故幾年,還有幾房姬妾,共生四男三女。長男項祝華是正妻所生,捐補山東泰安州通判,已帶妻女赴任。長女次女亦皆正出,那長女已經出嫁,其次女尚在閨中。
芳名叫作項南金,正值嬌嬌十八春。生長綺羅豪富室,由來情性傲三分。已曾受過羅家聘,二八原思要畢姻。全副嫁妝多備下,尋得個,房頭他是孟家人。
話說項南金將及出閣,尋了一房仆婦,男子名喚侯五,婦人就做侯五嫂,是從孟府出來的。隻因同伴中不和,時刻在夫人麵前挑唇弄舌。小姐在家時,倒替她分解分解,說句公道言語。後來出去了,夫人漸漸聽信那班人的言語,十分不喜起來。
她一相辭出孟衙,雙身投到富翁家。初時見了南金女,侯五嫂,趨奉之中又帶誇。說像孟家賢小姐,一般齊整美豐華。
這個項南金原有幾分相像孟麗君的麵貌,侯五嫂要奉承於她,就說到十分起來。南金聽了就把這句話放在心中。不期好事多磨折,緣為那羅氏郎君,原已有病,父母要與他衝喜,所以到項處催親。
這邊性急備妝奩,隻等良辰結好緣。哪曉一時凶信到,隻因病重已歸泉。金龍衝散鴛鴦鳥,寶劍平分並蒂蓮。人既亡時還了聘,少不得,消停再配美姻緣。南金小姐芳心痛,珠淚凝腮掩玉顏。脂粉不施花不戴,立誌要,縞衣素服守三年。待其心誌成全了,那時節,再了終身在父專。員外自來多愛女,依她說話自熬煎。嬌娥為此還無配,姻眷遲於二八間。五嫂也貪她處富,安心服侍女嬋娟。更其雅淡渾身素,隻把天青月白穿。想那孟家孟小姐,就與那,南金在室每常談。
卻說侯五娘見南金淡裝守節,就對她道:想當初孟小姐初聞皇甫公子家中之變,也像小姐一般的,再不肯穿顏色衣裳。項南金聽了,就把孟麗君當了自家的知己,經日的盤問起孟家前後事情來。侯五嫂也頗識幾個字,就將奪袍以後的事情,連孟小姐的真容和詩句,都對南金講了。
項家嬌女聽其詳,灑淚長籲亦感傷。愛慕孟家賢小姐,時時吟誦這詩章。念其髻換烏紗處,自愧才疏難改裝。隻待三年完願後,由從親命適才郎。項公還有諸男女,卻是俱皆出庶房。根腳表明談眼下,要提告示貼城廂。
話說雲南府這一張告示貼出,就有人傳到項翁耳內。這員外自家高興,騎著一匹高大青驢子,帶了四個清秀童子,出去遊戲觀瞧。
揚鞭入市喜滔滔,時值春天淑景饒。繞經桃花紅雨露,臨溪楊柳碧煙飄。閑遊走到繁華處,就向新張告示瞧。看到細詳心忽動,垂鞭無語皺眉梢。
呀且住,我想一個宦家的小姐,不出閨門,不知深淺,哪裏走得來道路崎嘔?
這位千金孟麗君,多應已做異鄉魂。幾年毫不通消息,聖旨傳來亦在尋。此刻誰家生好女,要圖富貴得其名。到京就得夫人做,嫁了王親大府門。
啊唷,不錯呀!我家南金次女倒是可以冒名的。況且侯家說小姐的麵貌竟是相同孟千金一般。
如此言來亦可商,其家之事亦知詳。冒名到得京都內,我女兒,就嫁東平忠孝王。隻說麗君求借宿,曾為師傅教諸郎。後來說破裙釵女,遂繼螟蛉在內房。上諭到滇難隱昧,故而進獻帝王邦。這般幾句言和語,正大光明有甚妨?忠孝王爺真顯貴,就在我,項家門內作東床。那時祝華為通判,也可以,步步高升借彼光。細思起來充得去,回家快與女商量。項翁主意安排定,帶轉青驢急更忙。一到門前人接著,自家飛步繞廳廊。
話說項寶敘存了冒名的主意,一到家中,就走到小姐房內來。
隻見麵容脈脈然,托腮側坐綠窗前。兩名侍女東西立,獻茗添香書正閑。一見父來忙起接,輕籠斂袖半移蓮。項翁坐下殷勤說,與你商量密事端。我想嬌兒年已長,消停不久要成全。兩年過去何須守,也算心中大願完。今有巧逢機會在,共兒一講若是言。
啊,嬌兒,有一位玉葉金枝貴人,你要嫁他不要?
南金見語動芳心,粉麵微紅問一聲。父有所商須直講,金枝玉葉是何人?項翁大喜慌忙述,始末根由細表明。連叫女兒如肯去,目今就得嫁王親。
啊女兒,那孟家的事情,你已是知道的了,怎麼問,怎麼答。再有不知的,盤詰盤詰侯五的媳婦兒,就明白了。如問我,隻說三年前有個少年帶著一個書童,到我家來投宿。問他做什麼的,回說家下苦寒,托人薦館。我就留他教兒子念書。後來孩兒們看出形跡,每每七言八語。我去盤問起來,才吐出風聲,承認了是孟家小姐,那時候就叫她改了女裝,當作螟蛉繼女。今聞上諭到來,所以收留送到。
這般話說更何疑,必送轎兒上帝京。千歲夫人非小可,一生富貴與天齊。南金見說芳心動,素袖雙籠立起軀。
啊,爹爹,這等說來,送女兒去冒名也還容易。
侯家曾說我容形,與那位,孟府千金像一般。貌即同時充得去,隻惟缺少婢榮蘭。南金方始言於此,忽見那,五嫂飛跑進裏邊。
話說侯五嫂在窗外聽得明白,如飛似地跑進房來道:小姐小姐,你若充了孟千金,真正像得權的了。項南金笑著道:侯家,我真個像麼?五嫂說:像!像!員外皺眉道:怎麼處?可惜了沒有榮蘭。侯五嫂看定一個女鬟,亂叫道:哪哪哪,老太爺,這裏秋素姐充不得麼?正有些像榮蘭的。項員外連聲道好,又囑咐秋素許多說話。
回身扯住女兒言,快快梳妝去見官。我去叫人相備轎,為父的,送兒就入縣衙間。南金見說微微笑,手搭香幾叫父親。
呀,爹爹說得好笑,即叫女兒冒了孟家小姐,豈肯輕易到公堂?
父親你自到官衙,稟報了,孟府千金在我家。知縣必然親至此,那時候,孩兒廳上見於他。官門體統須當要,哪有個,抬到昆明縣裏衙?小姐言完笑微微,項翁鼓掌大聲誇。
啊唷,不錯呀!這就是個大家小姐的行為了。我就去稟報,你快些打扮起來。
員外如飛出繡房,南金坐下自思量。奴家雖欲守三年,少不得,總要他處另適郎。再若重婚愚俗子,何如此日嫁親王。榮華富貴多休表,這一個千歲夫人就異常。
咳!我們這等人家,也不過嫁個豪富罷了,哪裏還想到這些好處呀?
今日充將孟麗君,真稱平地步青雲。到都如若更無變,就共皇親結好姻。員外女兒通判妹,竟為千歲一夫人。那時可謂光輝矣,比嫁羅家強萬分。
咳!隻是冒孟千金的芳名,又僭了孟千金的大位,心內倒有些過意不去。
南金小姐為嗟籲,即便抬身換件衣。月白布衫玄色罩,紫羅裙子帶雙飛。一邊重照菱花鏡,看了芳容也自奇。
咳!真正怪事,奴怎麼像起孟小姐來?
難道真容竟一般,她可無福我多緣。冒名奪卻夫人位,輾轉思來實不安。小姐於時房內坐,相同五嫂共言談。
話說項南金坐在房內麵,向侯五嫂問明了孟家多少人口,並一個個的麵貌。侯五嫂初時尚不肯說,南金拔下一枝嵌寶珠釵與她,方才一一實講。正言間,那些姨娘們也知風來問,亂哄哄鬧成一處。
不說南金說項翁,飛騎親到縣衙中。忙似箭,急如風,見了琴堂訴始終。知縣安爺心大悅,一聲命下不從容。
啊,外廂看轎,待本縣親自去請見孟家小姐。
階前答應喊聲高,知縣抬身就著袍。坐上一乘銀頂轎,大排執事走滔滔。青傘罩,彩旗飄,兩麵銅鑼開道敲。來往之人各駭異,交頭接耳語還瞧。項翁員外多高興,打三鞭,隨著琴堂放馬跑。
話說安知縣一到項家廳前下轎,項寶敘忙請安爺坐下,自己入內來見女兒。
半晌忙忙出外雲,孟家小姐已臨廳。昆明知縣躬身立,隻見屏門閃玉人。金線壓邊玄色襖,翠綺垂帶紫羅裙。嬌滴滴,兩腮紅泛桃花色;細彎彎,二眉青分柳葉痕。雅麗端莊兼緩款,看來正是大家人。後隨一個青衣婢,目秀眉青已長成。約略年華將二九,身材雄壯不輕盈。琴堂觀罷忙施禮,那小姐,雙袖微籠答禮深。見畢齊齊歸了座,安爺啟口孟千金。如何許久無音信?怎樣多時在項門?女扮男裝攜一婢,榮蘭她在哪方存?安爺恐有其中假,故此的,拔樹搜根要問明。哪曉南金知得細,了無慌促了無驚。花容佯作淒涼色,燕語虛為慘切聲。問一句時回十句,說得來,咬釘嚼鐵萬分真。又將玉手拉秋素,道是榮蘭婢一名。知縣安爺心大悅,深深欠體叫千金。
啊唷,好極了,小縣立刻詳聞上憲,備轎馬送貴千金明日起身便了。南金道:多謝縣尊。安爺道:小姐說哪裏話來?昆明縣當得伺候。
安爺道罷整烏紗,相別千金要回衙。員外項翁真快活,又驚又喜麵添花。慌忙垂手當先道,望老爺,多叫婦人多叫車。有點裝奩陪小姐,要行攜帶進京華。昆明縣令稱知道,上轎鳴鑼出項家。員外送將離了舍,回身來看女嬌娃。
話說項寶敘轉身入內,隻見眾姨娘都來看南金問話。侯五嫂亂叫道:老太爺,我夫妻是跟著小姐去的。員外道:這個自然,我還要跟送哩。於是項家十分忙亂,把前時預備的妝奩,一件件收拾起來。那些桌椅之類是攜帶不得的,隻把金銀器皿,首飾衣裳,裝載了廿四個箱子。這項南金也曾讀過書史,無非能詩而不精。當下因恐到京時要考驗方學起來,便於應對。就收拾了一包袱的古詩書史,整備在途中轎內記覽記覽。
是晚諸姨設酒筵,餞行員外女嬋娟。紛紛打點多停當,隻等來朝要出滇。按下南金家內事,且提縣主署中緣。難緩款,不遲延,立刻詳聞督撫前。
話說昆明縣詳聞了上司,那雲南的總督撫院立刻點了二十名精壯排軍,並著該縣整備轎馬,護送千歲夫人入京。
昆明知縣好匆忙,一到黎明便坐堂。先發五車臨項宅,又帶了,排軍二十送紅裝。自家坐轎門前候,整備著,千歲夫人上帝邦。項氏南金梳洗畢,渾身打扮作新妝。錦裝繡裹離香閣,翠繞珠圍到內堂。別了諸姨和弟妹,登軒立刻出門牆。昆明知縣垂袍袖,搶步當先把禮行。
啊,千歲夫人!小縣安朝爵侯送。呀,有勞台駕,請縣尊回衙。
知縣躬身退步行,排軍二十護夫人。霎時抬起紗圍轎,凜凜威風動了身。員外項翁貪富貴,不辭萬裏赴帝京。將帶侯五雙夫婦,還有那,假冒榮蘭婢一名。行李五車跟在後,滔滔直上帝皇城。南金小姐多歡悅,轎內觀書記覽勤。看幾篇來翻幾頁,自家分解自家評。沿途山水為題目,也做了,數首新詩覺道精。一路風光言不盡,逢州過縣有官迎。朝朝公館皆完備,處處人夫總現成。千歲夫人非小可,打得是,皇親府上大宮燈。南金真是心中喜,坐在那,寶轎之間隻學文。弄月吟花多得意,題山詠水大開襟。雲南萬裏途程遠,日落雞鳴曉夜行。漫題這邊虛小姐,且題那處假千金。飄雲正月去京都,立意天天趕旱程。隻見那,時值初春動物華。各到處,麗閣佳人醉杏花。見幾處,繞屋小溪春小漲;見幾處,依山香徑夕陽斜。飄雲一路雖風顯,憂思相交意似麻。愁的是,真正麗君重出世。怕的是,冒名女子退回家。沿途好景無心看,萬慮千憂亦歎嗟。時值孟春交廿二,一行轎馬到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