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重慶城西北青木關鎮的石老翁山東坡下。一九六一年,我離家到西安上學;五年後,從西安交通大學畢業到西電公司工作。至今,近二十年裏,我先後回鄉探親多次,每次都在我心裏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這些記憶激勵我認識人生,正視生活,揚鞭奮蹄,努力拚搏。為不忘當時情事,作瑣記以留真。
一九六二年
一九六二年元旦前夕,大妹妹淑群來信告訴我:大伯、爸爸和幺爸三兄弟都得了嚴重的水腫病,腿腳腫得像黃桶,一摁一個坑,久久難以複原。終於,大伯和幺爸熬不住了,於冬月初一和十五相繼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隻有爸爸幸運地被醫院救活了。見信以後,我心急如焚,盼著回鄉探望死裏得生的爸爸,盡一點為人子的孝心。
一九六一年九月離開家之前,鄉親們已經受了一年多的災荒煎熬。那時候,生產隊每天按人頭發給二兩稻穀,大家去殼磨成麵,搞“瓜菜代”熬了幾個月;地裏沒有瓜菜了,人們四處剝樹皮,挖草根……尋找一切可以充饑的東西。我的母親上後山挖蕨根、芭蕉頭、麻頭、白膳泥……把這些東西與稻穀一起放到石碓裏舂爛,捏成粑粑狀蒸熟了就著野菜湯填滿肚子。一家人吃了大便不出來,就在肛門上抹菜油,再不行就用手摳。這日子爸爸怎麼受得了!全家八口人,他是主勞力,要天天到生產隊出勤。我去西安時,已發現他兩腿顯浮腫了。這不,隻撐了不到四個月,差點把命丟了,我好惦記他和母親,惦記年幼的弟妹們。
說起弟妹,我想起最小的四弟登量。母親在無奈之下,曾想把五歲的四弟送人,讓他少受點罪,還可以省下每天的二兩稻穀。可是,大家都自顧不暇,終究沒有送出去。不知他怎麼樣了?
一九六一年,我在青木關中學上高三最後一學期,災害中,學生口糧從三十二斤降到了十九斤。雖然定量減少了許多,但供應的畢竟是不帶殼的淨糧,加上學校四十畝農場裏我們種的蘿卜、土豆什麼的,還能做到“瓜菜代”。我們的日子比生產隊的鄉親父老還是好過一些。
不久,我收到錄取通知書,很快到了西安。在西安火車站,我發現一大碗水煮的茄子隻賣一角錢,一口氣吃了兩碗。我邊吃邊想:這一碗茄子,在四川少說也得賣一元錢,我算是脫離苦海了!雖然全國都遭災,看來,陝西比四川好過多了。
在西安交大,我們男生的糧食定量是三十三斤,盡管有一部分叫做粗糧的玉米粉、高粱麵,卻都是純糧食。我的人民助學金每月十二元五角,比在中學高出七元五角。其中,十二元學校發給飯票、菜票,吃不了可以換成現金,另外發給五角錢作洗理費。
為了給饑餓中的父母弟妹一點幫助,我盡量多吃低價菜,努力節省飯票、菜票;同時,剃光頭,打赤足,堅持少花洗理費。四個多月下來,積下二十多斤全國糧票和十來元現金。
一放寒假,我便迫不及待地踏上歸途,於臘月二十九日回到家裏。
我發現,家鄉的一切都不正常。鄉親們個個麵帶菜色;不少女人得了“疳病”,不得不接受“蒸汽療法”;差不多的男勞力都得了水腫病,行動艱難,我的姐夫才三十歲,正在醫院搶救。少數有人在外工作的家庭,經濟好一些,在黑市上可以買到高價糧、高價蛋,有人以一餐飽飯就引來一個餓昏的女人做媳婦……我母親和鄉親們一起上後山挖一種叫“飯芭頭”的樹根,砸出紅色的粉漿作“代食品”,又苦又澀。
我到母校想看看老師們。門衛告訴我:都走了,生活困難,去年九月二十五日政府宣布學校暫時停辦了。我敗興地在青木關街上踽踽而行,發現不少機關和店鋪關門閉戶,冷清清的,沒有春節的喜慶氣氛。
二弟登國希望我早點回學校去。隻有十三歲的他,黃皮寡瘦得叫我心疼,但他懂事得像個小大人似的對我說:“大哥,你把糧票寄回來就行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回來喲!想讓你在家不挨餓,兩個老的心焦得很。”我很想在家多呆幾天,可二弟的話提醒了我,我也看出父母的操心與無奈。於是,正月初三,我告別父母弟妹,告別鄉親,到重慶登上西去成都的火車,從成都再轉車北上回到西安。
一九六八年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大學畢業了。因為留校“鬧革命”,我們的畢業分配推遲了一年多,我到西電公司電纜廠報到,已經是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了。按規定,工資從報到當月算起。於是,一九六八年一月十日工廠發工資時,我領到了平生第一次工資。雖然是八類地區見習生標準,隻有四十八元五角,我仍感到十分的滿足與開心。
一月二十七日是羊年臘月二十八日,我揣著工資,懷著對獨立生活的憧憬回家過年。
一進家門就看到三年自然災害之後出生的五弟登強,三歲多,瘦小機靈,歪著腦袋打量著我這個穿的卡中式對襟衫的陌生人。母親告訴他:“老幺,這是你的大哥,叫呀!”他生澀地叫了一聲,轉身就到院壩裏耍去了。
看起來,六年前大難不死的爸爸和飽經磨難的母親,身體都複原了,“老幺”的出生就是證明。爸爸告訴我,一九六二年以後,農業生產逐步正常,家庭副業也可以掙點油鹽零花錢;“文化大革命”一來又亂了,特別是從去年夏天起,鬧派性,搞武鬥,大家都沒心思出勤幹活路,不少地都荒了。他擔心地問:“現在吃的、穿的、用的樣樣憑票供應,緊俏得很。不曉得會不會再出現三年災害餓死人那種情況?”“不會吧!”我回答。我心裏也沒底,隻能順口說句寬心的話。
我交給家裏五十斤全國糧票,告訴他們這是我的女朋友小劉全家省下來讓我帶回來的,還給了他們一張小劉著了色的相片,父母十分高興地收下了。
但是,當我掏出身上的錢,告訴二老這是我工作以後第一次領到的工資時,爸爸卻沒有接過去。他說:“這次回來過年,交二十元吧!今後能每月寄五元、十元就行了,你的生活、安家都得靠自己。五元、十元在我們農村就不算少了,我們一個勞動日才折合兩角錢。”母親說:“弟妹一年年大了,今後他們安家、嫁人還得我們大人操持。好在老二、老三都沒得讀書的命,老二已經算全勞力,可以掙滿分了;老三跟陳師傅學石匠手藝,可以自己管自己了;大妹、小妹除了打草帽賣,還能幫著種自留地,家裏人多大家熬,總有一天會熬出頭。你一個人在外,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聽了父母的一席話,我心裏熱烘烘的。真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今後要怎樣才能報答他們?我掰起指頭默默地算:大妹淑群二十歲,二弟登國十九歲,三弟登力十六歲,小妹淑蓉十四歲,四弟登量十二歲,除了登量在上學外,其餘四個都隻上了小學便和父母一起為這個家的生存與延續盡著各自的力量。我明確地認識到,我今後的人生,不僅要對國家對人民作出應有的貢獻,還要對我的父母我的家作出自己的貢獻。我動情地對父母說:“你們放心吧,我會安排好自己的一切的。我不會忘記自己作為長子對家裏應盡的責任的!”
自己拿工資了,我想買點“禮信”去看看親友,拜拜年,母親為難地對我說:“造反給鬧的,這一年多親戚們都不大走動了。現在大家都按定量喝麵糊羹,你去了人家拿啥子東西招待你嘛!姑娘回娘家,還要自帶幾兩口糧哩!”我想,我總不好帶起糧票走人戶吧,隻好放棄了自己的打算。
我守在家裏和父母弟妹們團團圓圓地過了個春節。除夕晚,拜祖宗、吃年飯,有母親自己做的香腸、臘肉,雖說定量無多,全家大小還是知足和美的;初一早上按傳統吃上了家裏自己水磨的湯圓,全家人都希望日子像湯圓那樣,一滾就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