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看“牛”記(2 / 3)

看過紅衛兵指揮部的介紹信以後,我把鄧昌叫出來交給了兵團的大個子團長。然後,退到了一旁。

“鄧昌,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清楚不清楚?”團長斜靠在臨窗的大寫字台上,雙手插在腰間的皮帶裏,威嚴地向他講政策。斜陽透過窗外的柳絲落在他的小平頭上,灑到臉上,映得他的臉上斑斕如塗了一層五彩,看不大清他本來的麵目了。我有點忍俊不禁,但看看周圍橫眉冷對的兵團戰友,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便趕快轉頭把眼光落在自己的紅袖章上忍住了。

“工作中的錯誤,生活上的缺點,我隨時準備向廣大革命群眾檢討並努力改正。”鄧昌站在客廳中央,兩眼平視團長,不緊不慢又帶點愧疚地回答。

“錯誤——?!”團長瞪著鄧昌,冷笑一聲,“說得輕鬆,是罪行!你裝什麼蒜?”接著威嚴地喊道:“我提醒你,交代一九三六年在國民黨蘇州反省院叛變的經過!”

“叛變?!”我猛吃一驚。也憤怒地盯住鄧昌,對叛徒我感到可恥可恨。

“……”鄧昌無語,把眼鏡取下來握在手裏,眯著眼盯著團長,一副不屑理睬的模樣。

“這麼頑固不化,該咋辦呢?”我暗自尋思。

“說!”冷不防,兵團紅衛兵發出了怒喝。“啪!”一個英姿煥發的女紅衛兵采取了“革命行動”,小巧纖白的手在鄧昌後腦門上拍了一記,喝道:“把頭低下!”

一時間,我感到不快,有必要“觸及皮肉”嗎?

鄧昌的頭朝前點了一下,又反彈似的迅速回到原來的位置,隻是收回目光,垂下雙眉,然後仍然帶點傲氣地申辯說:“我沒有叛變!我被敵人折磨得渾身是病,九死一生……”

“哼!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團長打斷了鄧昌的話,“告訴你,鄧昌!康生同誌多次講‘什麼時候你們揪鄧昌都沒有錯,早在三十年代他就當了叛徒。’我們已經查出你發表在國民黨報紙上的叛黨聲明,你還是放老實一點好!”

“……”鄧昌戴上眼鏡,重新盯著團長,鏡片下的眼睛閃著冷冷的光,沒有吭聲。

“怎麼?還要我提醒你嗎?”團長耐不住沉默,“你聲明‘擁護蔣委員長’,這不是賣身投靠的證據嗎?”

看來,“六月兵團”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真行啊!我佩服地想。

“啊——,是這麼回事,”鄧昌若有所悟地歎了口氣,好像得到解脫似的說:“當時正是西安事變之後,國共合作攜手抗日,我是按黨的指示發表聲明出獄的。我的聲明是‘擁護蔣委員長抗戰到底’嘛!”鄧昌露出了昔日在大禮堂的講台上縱橫捭闔的神態。

“什麼,國共合作……黨的指示……‘擁護蔣委員長’……‘擁護蔣委員長抗戰到底’……到底怎麼回事?”我惶惑了。我盯著鄧昌平靜的麵孔,想探尋究竟是咋回事。

“胡說!”團長激怒的喝斥聲驚醒了我。我發現對麵兩個兵團戰士的臉上也閃過一絲迷惘。

忽然,團長從靠坐的寫字台邊跳過來,在鄧昌瘦削的臉上,左右開弓,狠狠扇了兩耳光,把眼鏡都給扇飛了。“我們黨決不會指示人去當叛徒!不許你詆毀黨!你也休想蒙混過關!”

有理說理,我對團長起了反感。他的耳光解決不了我心中的疑惑。我想,對他的兵團戰士也解不了惑。

團長沒有理會別人有什麼感受,他狂怒地把手一揮:“走,不老實,拉去遊街!”

提審就這樣結束了。兵團押走了鄧昌。

看來,兵團並無意深究鄧昌到底是不是叛徒。也許他們認為對鄧昌已作了“叛徒”的結論,無須辨別真偽了,與鄧昌“拚刺刀”無非是運動轟轟烈烈的需要。當年,土改運動中鬥地主時,積極分子們追問渾身哆嗦的地主:“說!財寶藏在哪裏?”其實,十之八九,財寶早就被清查出來了。鬥地主、追財寶無非是證明窮人當家做主人,土改轟轟烈烈的情勢需要罷了。聯想讓我更迷惑,鄧昌與地主老財是一回事麼?為何曆史會重現相似的情景?

口號聲,嘈雜聲……朝著教學區方向遠去了。我還愣怔在鄧昌的客廳裏,“……‘擁護蔣委員長抗戰到底’……‘擁護蔣委員長’……”鄧昌的申辯與團長的話,像走馬燈似的在我的腦海裏旋轉。

“如果鄧昌講的屬實,即使不是黨指示的,也說不上是叛變投敵呀!?”

“為什麼說鄧昌是叛徒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姐夫程濤。他原來是一個很能幹的鄉黨委副書記兼鄉團委書記。可是一九六四年“四清”運動時被開除了公職和黨籍。原因是他參加過反動組織“三青團”,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壞分子。程濤曾反複申辯,說自己解放前夕在重慶朝天門碼頭當苦力時隻有十五歲,有人來說是“三青團”,還把他們一幫苦力登了記,自己根本不明白“三青團”是怎麼回事,也沒有參加過任何活動就解放了。但是,工作組不予理會,也不考察他解放以來的政治表現,隻憑舊政府檔案裏那一本“三青團”名冊為他定了性,“砍殺”了一個有為青年的政治生命,使一個舊社會苦力變成了新社會的“牛鬼蛇神”,靠幫人做掛麵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