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看“牛”記(1 / 3)

這是一段難忘的經曆:看“牛”。“牛”,“文化大革命”中對“牛鬼蛇神”的簡稱。

上大學後,隻上了一年半課便停課鬧革命的我,今天能勝任企業管理工作,要感謝那一段看“牛”的經曆。

還是從風雲突變的一九六六年夏天講起吧。

“六月烽火”之後,冷落了一個多月的“文化大革命”,於八月初在《炮打司令部》的進軍號角中,重又轟轟烈烈起來。真個是“隻爭朝夕”,一夜之間我們全校的“紅五類”都戴上了“紅”袖章,成了“造反派”紅衛兵。我也忝列其中,而且光榮地被選為中隊勤務員,也就是中隊長。

從此,在“天兵怒氣衝霄漢”的革命狂飆席卷下,我再也不能在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上平靜地生活、學習了。我們學校被指認是個修正主義大染缸,培養的都是“修正主義苗苗”。我這個書呆子深感不安,心中告誡自己不能糊裏糊塗地成為修正主義的“苗子”,一定要積極投入“文化大革命”的滾滾洪流中去,把自己錘煉成又紅又專的紅色革命接班人。

機會來了。當上紅衛兵沒多久,我和我們中隊便接受了看“牛”任務,具體是看管學校頭號“黑幫”、校黨委書記兼校長鄧昌。

在紅衛兵大隊部,我像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接受戰鬥任務一樣,莊重地從大隊長手裏接過了鄧昌家的鑰匙。望著手中的鑰匙,一種神聖的感覺油然而生,自豪感和責任感在我二十年的人生中,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莊嚴的任務誘惑著我,我沉醉在對執行任務的向往中,騰雲駕霧般回到中隊部。

兩年前,我入學的時候,接待新生的大哥哥大姐姐們第一個介紹的就是校長鄧昌。當時,他們都是他的崇拜者。鄧昌是三級高級幹部,抗戰時擔任過中共華東局的宣傳部長兼黨校負責人;他不僅是革命家,還是教育家、哲學家、文學家,三十年代是“左聯”成員,曾被人出賣坐過牢……運動之前,他身兼數職,包括榮譽職務,頭銜近二十個。

入學兩年,我始終是個平頭百姓,無緣得見校長。因此,我認識他,他卻不認識我,全校學生一萬多呢!

我遠遠地見過鄧昌,他舉止瀟灑,穿戴筆挺,有棱有角,架一副玳瑁眼鏡,很有高幹的派頭和學者的風度;他身材高挑而清瘦,運動以來,有漫畫把他畫成一根晾衣竿,實在是抓住了特點,惟妙惟肖。不過,聽大哥哥大姐姐們講,前幾年時興舞會的時候,每周六晚上,他一次也不落下,跳起來姿態優雅,絕不因“竿”形形體而稍有遜色,並且還有幾位漂亮的教職工輪流做舞伴,風流倜儻可以想見。

他作報告,隻一紙提綱,廣征博引,妙趣橫生,豐富的語言像泉水般潺潺而流,一兩個小時源源不竭。這一點,我是特別的欽佩。因此,每當他作報告,我從不放過,更不會在場上打盹。

時代變了,世情起了變化。想不到,現在我要與鄧昌麵對麵地打交道了。昔日無緣高攀,今日呼喚在我,當一個“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真爽氣啊!

我帶著幾名隊員搬進了鄧昌的家——闊氣的四室一廳。讓他搬進了十平方米的儲藏室。

鄧昌身居鬥室,四麵楚歌,卻仍然十分愛整潔,灰白的頭發紋絲不亂。麵對麵近距離我才看明白,他原來長了一張刀削臉,兩個嘴角總是撇著,似乎時刻都在輕視一切;他那鏡片下的兩隻眼睛輕易不盯著人看。偶然掃你一下,隻見兩道寒光,威風不減。我暗暗提醒自己: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要勇敢鬥爭,這是一個不願“自動退出曆史舞台”的角色。

鄧昌的政治前程不妙,而生命之火也十分虛弱。我在他那被抄得亂七八糟的書架上,發現了他的部分病曆,原來,他的胃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肝髒輕度纖維化,處於肝硬化前期。前些日子,有大字報說他生活腐化,披露的“秘聞”中,有一條是說他非無錫大米不食,並且不食半截米,每餐要保姆選米下鍋。此時,我倒沒見過他隻吃無錫米,也沒見有保姆選米,隻發現他多半喝菜湯,吃白粥,而且隻用拳頭大的碗吃大半碗。他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堅持在儲藏室的小窗前靜立作深呼吸,比畫一會太極拳,然後喝半杯白開水,極其準時規範,大有不甘衰敗的情勢。

他有不服整的氣勢,卻又配了個不景氣的軀體,經得住鬥麼?我約束隊員們:堅決按《十六條》辦,“要文鬥,不要武鬥”。我看過末代皇帝溥儀寫的《我的前半生》,戰犯監獄裏那些管教幹部的工作堪稱典範,他們從不觸及皮肉,卻改造了戰犯。文鬥改變了皇帝,鄧昌呢?

唉,現實多麼複雜啊!我到底是個書呆子,終究成不了“革命棟梁”。一句話,看“牛”不到兩個月,“牛”沒有變,我卻變了。鄧昌沒有直接與我講過一句“私房話”,是“實事求是”讓我自己教育了自己。

一天下午,“六月兵團”提審鄧昌,說要和他“拚刺刀”。他們不愧是學校裏響當當、硬邦邦的造反派,提審辦法別出一格,與我接待過的前幾批都不一樣,真的體現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還是在土改運動中當兒童團時,在鬥爭地主的場麵上見過。

他們一進門,先在屋內掛滿大標語,讓鄧昌必須老實交代……在儲藏室,他們用大標語把雪白的蚊帳糊了個密不透風,那意思是叫鄧昌寢不安席,時刻考慮“老實交代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