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啊,這個是命吧!”老人沉吟了一下繼續說:“說起來話就長了,師傅不見笑,我就擺給你聽。”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好奇心,接著便陷入了深沉的回憶:
“我的老家在川東的中樑山裏,十來歲父母就先後得肺病去世了,我十二歲起就到紙廠舀紙,三十多歲了都找不到堂客,盡管那時候我已經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紙匠了。”老人一口川東方言,缺牙的嘴又關不住風,我要不是四川人可能很難聽明白他講的話。
“抗戰期間,我們山裏來了個要飯的女人,夥計們看她粗手大腳的,是個能出力氣能吃苦的人,就撮合我們結了親,我給老板舀紙,她幫老板家打雜,兩人相依為命。民國二十九年陳孝出世;日本人投降那一年又添了個姑娘,一兒一女,又逢亂世,日子過得很艱難。”
老人吸口煙慢慢品了一會,然後喝口酸梅湯接著說:“民國三十八年冬裏,山裏解放了。土改時給我評了個雇農成分,還分了三間瓦房和一些農具、家具,兩個娃娃交上好運了。土改一完,政府就把陳孝送進了速成學校,接著又送到重慶培訓,人民公社成立那年被安排到鄉供銷社工作,不久就安了家。姑娘讀完初中回鄉務農,我們兩口子舍不得吃的給她吃,自己穿孬點,給她穿好的。總想,世道好了,兒女盼大了就有靠頭了。那時候,陳孝每月都給我寄五塊錢,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也一天天見老了。”
正說著,我愛人下班回來了。聽我作了介紹以後,我愛人說:“我熬點綠豆稀飯涼起,大伯晚上就在我家隨便吃一點吧!”老人聽了,急忙站起身來說:“不啦!不啦!我的地還沒有掃完。”一邊出門,一邊說:“你們夫婦都這麼賢惠厚道,改天我再來擺龍門陣。”老人的回憶剛開了一個頭,還沒有讓我明白為什麼他這麼大年紀了還來當清潔工。於是,我送老人到樓門口時向他發出邀請:“陳伯伯,我出差回來要換休兩天。明天你早點來哈,我在家等你。”老人爽快地回答:“要得。”
第二天下午,我午睡起床又去倒垃圾的時候,老人老遠就和我打招呼:“我今天吃了午飯就來了,衛生都搞完了。”我迎上老人,相跟著走回家,邊走邊問:“陳伯伯,上午涼快些,您咋不上午來搞清潔呢?”“上午出不來。陳孝他們上班走了以後,我得幫他們把家裏收拾歸一了才行。”老人的回答叫我一時無語。我給老人遞煙,請他落坐後開始切西瓜。老人是熟人了,他沒有像昨天那樣客氣地推辭,隻是說:“我來西安後沒有擺龍門陣的人。不怕你笑話,半年裏我說的話可能還沒有我們昨天下午說的多。”
等我倒了兩懷酸梅湯放到茶幾上以後,老人又開始了回憶:
“‘文化大革命’爆發後,我那個女娃兒參加了鄉裏的紅衛兵組織,因為家庭出身好,是雇農成分,她當上了戰鬥隊的隊長,整天帶起人破‘四舊’,立‘四新’,後來又批‘當權派’,一直到第二年夏天武鬥越打越凶的時候她才回到生產大隊當了‘逍遙派’。國慶節我們為她操辦了婚事,女婿是她當紅衛兵隊長的時候認識的,現在是我們公社的革委會副主任。”
“過了幾個月,添了一個外孫,老太婆被接去照看就回不來了。我老了,她娘一走,我自己做來自己吃,覺得很自在。誰知,人有旦夕禍福,不久我得了膽結石,動手術住了十多天醫院,不僅花光了積蓄,人也變得麵黃肌瘦了。老太婆心疼我,要女兒把我接過去一塊住。女婿不樂意,說:‘兩個老的都讓我們管,住不下,經濟上我們也惱火。’老太婆心酸地給我說了,我想,沒有辦法,那就去和兒子過吧。”
“陳孝在‘文化大革命’爆發前一年調到西安工作了,媳婦是西安人。我給陳孝發信,他回答得很幹脆:‘那個家不要了,您把它賣成錢,來就是。’”
“我把三間瓦房和雜七雜八的東西一起賣了兩千元,留了一份給老太婆帶到女兒家,沒想到,女兒不高興,說我重男輕女,她隻有小學文化,家產不能全給她的話,至少大半應該給她。”
“我來到西安。心想,到兒子身邊總要好點,哪怕看個家,他們工作也省點心嘛!小孫子和我住一起,三代人親親熱熱在一塊,圓了我的天倫之樂夢。可是,不久陳孝問我家產賣了多少錢,我說了實情以後,他也不高興了。他說:‘幺妹是嫁出去的女兒,她結婚辦了那麼多陪嫁還不夠?我工作後月月給家裏寄錢,她憑啥子分一半?’女兒要多半,兒子要全部,我一時回不過神來。不等我說話,媳婦在一邊也開腔了:‘你老人家以為陳孝在外麵當了好大的領導在掙大錢是嗎?老媽身體好能做事就留在幺妹那裏,你身體不好就到我們這裏養老,好偏心啊!’”
“我聽了好難過啊。俗話說‘一兒一女一枝花’‘有兒有女是菩薩’,可女兒說我重男輕女,兒子媳婦嫌我是負擔,我這是啥子‘花’又是哪門子‘菩薩’喲!”
“師傅,你不住地搖頭,看得出來你們夫妻一定很孝順你家老人。人常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不是萬不得已,我哪裏願意和老太婆分開啊!如今事已至此,四川回不去了,隻好求兒子媳婦幫我找點事情做,自己養活自己,自己照顧自己了。”
老人打住話頭,抽口煙以後像作總結似的說:“這不,熬了幾個月以後我當了清潔工。”老人飽含滄桑的龍門陣顯示了他頑強的生命力和對生活的執著追求。我在沉默中檢討自己:我和妹妹對父母盡孝道夠分嗎?
……
從那以後,我與老人成了忘年交。不久,他把每天搞一次衛生改成了每天上下午各搞一次。上午他要把兒子家收拾歸一了才能來,我在廠裏上班,難得見到一回。家屬院裏看不到一根雜草,一片敗葉;走道、樓梯始終保持無垃圾、無痰跡。全院幾棟樓的職工和家屬,沒人不誇老人勤勞、善良,不少家裏都請他喝過水,吃過西瓜、水果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