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老人劫(3 / 3)

不久,陳孝因為“三代同堂”,廠裏把他的兩居室換成了三居室帶陽台的大單元。可是,搬家的時候,老人卻搬到工廠後門原來消防隊放雜物的一間小棚屋,單過了。

一天下班後,我專程去小棚屋看望老人,他正在用布條打“草鞋”,一隻大花貓躺在他腳邊,似乎睡著了。

“陳伯伯,陳科長住上大單元了,您咋還搬到這裏來單過呢?”我好奇地問。

“哦,你問這個麼,”老人臉上現出一絲苦笑,“老了,又一身髒兮兮的,住在一起不方便啊!再說,吃東西和年輕人喜好不同,不能讓他們遷就我嘛。住在這裏單過,到單身食堂我想吃什麼隨意點!”

聽了老人似乎輕鬆的話,我的鼻子有些發酸,連忙把話題轉到花貓身上。我問:“您在哪裏找來這個寶貝作伴?”

老人聽了,用手摩挲一下貓兒,貓兒睜開眼,綠色的光對著我,發出“咪嗚”的招呼聲,仍然靜靜地趴在老人腳邊。老人柔和地說:“這貓兒是我到後站台去拾柴火時撿回來的。頸子被野物子咬破了,瘦得像一張弓,很可憐,貓兒說不出話,搞不清楚它是咋個落難的,我把它抱回來慢慢調養,現在長得又肥又壯了。真是個靈物子,怪通人性的,早上天一亮,它就在我耳邊‘咪嗚咪嗚’地叫我,我就靠它掌握上班時間;我去上班,它跑前跑後跟著我。現在這棚棚裏再也聽不見耗子叫啦!”聽得出來,老人與花貓之間感情很深,他們已成了相依為命的伴侶。

大約三個月後,天涼了,我們家屬樓院掃地的清潔工換了一個中年婦女。老人到哪去了?我擔心發生了什麼不幸。

還好,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老人還活著,隻是換了個工種而已。原來,我們家屬院有的職工對七十多歲的老人如此辛勞做清潔工實在不過意,請求行政科予以照顧。行政科把老人調去工廠後大門當了看門人,而且隻白天值班。這以後,我與老人交往極少,尤其是我調到上海辦事處以後,更不知老人音訊了。

一晃過去了兩年,今年春節回廠過年,正想過節時去看望一下老人,再擺一擺龍門陣。不想,初三清早起來,我正準備出門去工廠後大門,樓下傳來一個女人驚惶的呼喊:

“不好了,陳大爺被燒死啦!”

我愣了片刻,隨即騎上自行車,隨著各家鑽出來的人,朝廠裏湧去。在廠後門,老遠就發現陳大爺的小棚屋不見了,隻有幾根黑糊糊的柱子立著,周圍已經擠滿了人。我鎖好自行車,左撥右閃,終於擠到棚屋前,火早已熄滅了,工廠保衛科的幾個人正在察看現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令人惡心的焦腥味。我往牆角一看,不禁哆嗦了一下:一個蜷曲的屍體靜靜地橫陳在那裏,全身黑炭似的,老人那灰白的亂發,灰白的眉毛,灰白的胡子,灰黑的皺臉……一切全都不見了。想再看看老人那和善的目光,沒了!鼻孔一酸,我的兩眼模糊了。

完了,老人頑強的生命之火熄滅了,閻王終於召他去了!老人含辛茹苦養育的兒子呢?我猛然想起了陳孝。

陳孝低著頭站在離老人遺體不遠的地方,沉默無語,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為父親的慘死悲傷?或是感到父親死去自己得到了解脫?抑或是良心不安檢討自己?

人群中議論之聲不絕於耳。有讚美老人勤勞善良的,有為老人最後的劫難難過惋惜的,有為老人不和兒孫在一塊出來單過感到遺憾的;當然,更多的是說陳孝不孝的。突然,一個男人調侃地喊:“陳科長,別難過,你爸雖去了,他把大花貓留給你了!”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老人的遺體旁,我看到一幅難以忘懷的畫麵:原來,那隻與老人為伴的大花貓還伏在老人的遺體邊,發出“咪嗚咪嗚”的悲鳴,它的尾巴已經燒成了老鼠尾巴,沒有毛了。我想起老人的話“它可通人性啦”,不由得深情地盯著它猜想:昨晚上起火時,它一定爬在老人耳邊“咪嗚咪嗚”地不斷呼叫,想喚醒他逃生,自己的尾巴卻葬送在火海了。

人群聽了小夥子的調侃,沒有哄笑,隻是對陳科長發出了不滿的噓聲。陳科長不再沉默了,他畢竟是見過世麵的科長。他轉身盯住小夥子恨恨地說:“你管好你自己,少替我操心!”

人群沉靜了下來,有人在輕輕地咕噥:“他不如貓!”我不由得想:陳伯伯,貓是通人性的,可這世上也有不如貓的人,是人又不通人性。

我慢慢退出人群,捕捉老人劫難的前前後後。原來,老人春節前就病倒了,小棚屋四處漏風,全靠他平時在後站台撿來的爛包裝木柴生一堆火抵禦風寒。大年初一早上,有人看到他到食堂買了些餃子,以後便沒有見到他出門,隻有縷縷柴煙漫出棚屋。昨晚,老人的被子可能是落到柴灰上了,然而,他已經無力爬起來或者睡沉了沒能醒過來,於是被“火葬”了。

我眼前晃動著老人在火海中掙紮又無力起來的情景和沉沉昏睡被火吞沒的情景,老人這一劫使我心情非常沉重。我決定立即到喪葬商店買個花圈獻給老人。

不斷有人與我擦肩而過,紛紛向小棚屋湧去。老人在天之靈若有知,應該聽得到人們的議論,應該看到悲鳴不止的大花貓,應該感到安慰!我一邊走,一邊默默祝禱:

安息吧,陳伯伯!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