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三伏天,我們家屬樓來了一位清潔衛生的老人。灰白的亂發,灰白的眉毛和灰白的胡子,老人與灰白色似乎結下了不解之緣,連破舊的對襟短衣褲也是灰白色的;他黃中透黑的瘦臉和幹瘦的手腳,猛一見便感覺到了勞作歲月留下的無限滄桑。
下午三點來鍾,樓外的桉樹上,知了們熱得不停地噪鳴,天空陰沉沉的,西邊的天上堆滿了鉛塊似的濃雲,屋子裏悶熱得不動也流汗。我端著一撮箕西瓜皮走出樓口,一眼看見老人正佝僂著身子,一下一下地掃著院子,汗濕的破褂子貼在身上,越發顯得瘦骨嶙峋;他的動作沉重、滯緩卻十分仔細、認真。他掃一會便停下來撐著大掃帚咳嗽、喘息,然後又掃。
我愣怔在樓門口,盯著老人出神:
“他是誰?”
“這麼熱的天,這麼大的年紀為什麼還來掃地……”
“啊——,有點像電影裏的階級敵人!莫不是地段公社監督勞動的壞分子?”我警惕起來,沉下臉旁若無人地向垃圾桶走去。老人看見了我,或者說是發現了我手裏端著的東西,那汗涔涔的臉上一雙和善的眼睛閃出一絲灰白的光,是渴望、驚奇又好像是惋惜,難以叫人一時說得明白。老人盯著我手裏的撮箕,拖著手裏的大掃把向我挪過來;我站住了,他靠近了我。
“你要幹啥?”我懷著戒備問道。
“……”他張開嘴,卻沒言語,朝我露出一副難為情的笑容,喉結上下動了動,眼光仍然落在我端的西瓜皮上。
“西瓜皮,有什麼好看的!”我皺起眉頭,注視著老人那奇怪的神情,沒好氣地嗆道。
“師……師傅,要倒掉呀?”他終於開了口,是十足的四川鄉音。
“嗯。”我哼了一聲。
“我是說,這個,”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撮箕裏兩半塊過熟的西瓜,囁嚅著問:“這個也不要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過熟的西瓜是好飼料呀!他大概是從郊區來的要收回去喂牲口。我沒有細想,便說:“不要啦!”
“啊啊,送給我解解渴要不要得?”
“啊,他自己吃?!”我驚愕地望著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一個白發老人麵對我發出的川音“要不要得”,不禁一下子忘記了階級鬥爭,立即好奇地、溫和地向他發出了問候:“老大爺,你貴姓?”
“我……唔,我是陳孝的爸爸。”他遲疑地說出了自己的身份。
“啊?!”我手中的撮箕“吧”的一聲落了地,迷惘地望著老人。
我和陳孝是很熟悉的。他原來是我們科裏的外協員,是個長得帥氣又很能幹的供應幹部。供銷圈子裏的人都知道,全廠五六個外協員,廠黨委張書記從外地捎東西隻看中他;每回出差,他不僅能為張書記買到別人難以買回來的東西,而且價廉物美;我就親自聽到過張書記誇他“能力強,辦法多”。因此,一九七〇年張書記升職前提拔他當了供應科科長。我原本是知道他的雙親在四川老家農村的。可是,什麼時候來西安的,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可不曉得。
兩半塊過熟西瓜已經摔破碎了,老人垂下目光,悵然地對我笑了笑,轉身拖起大掃把準備掃地。我很快回過神來,趕忙招呼老人:“陳伯伯,走,到我家裏坐坐,天氣這麼熱,歇一歇,喝口水。”我倒不是想趁此溜須陳科長,心中的感覺十分複雜,有對同事父親的尊重,有對老人的憐憫,還有對老人境遇的好奇。
“啊,不,不啦!”老人顧盼一下手中的大掃把,臉上又一次露出難為情的笑意,輕輕對我搖了搖頭。
“走吧,沒關係。”我明白老人此時的心與口是不一的,便伸手拉住他的一隻胳膊向樓裏走。
“啷個好得沙!啷個好得沙……”他念叨著進了我的家。我端來一把椅子請他坐,他連忙推辭說:“不好得,我身上盡是灰,髒得很。”說著他揀了個我自己做的小板凳坐下來,眯縫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我擁擠不堪的兩居室。
“我愛人在上班,孩子上他外婆家去了。”我一邊介紹一邊給他倒了一杯涼酸梅湯,然後,從床下的水盆裏抱出一個冰著的西瓜。
“要不得,要不得!”老人邊喊邊擺手。我朝他笑笑,把西瓜抱到案上剖開來,揀了一塊遞到他手裏,他連忙往起站,我輕輕摁住他的肩,叫他不要客氣。
“你這個師傅真賢惠呀!”老人和善的目光望著我,說完慢慢地吃起來,嘴裏發出滋滋的響聲。幾分鍾光景,老人吃完了一塊,看到他手中的西瓜皮,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一塊西瓜隻啃得剩了一層薄薄的青皮!
“難道他難得吃到西瓜?”我心裏納悶,趕緊又遞了一塊給他。吃光兩塊西瓜,老人說啥也不接了。我找出我父親去妹妹家時留下的香煙遞給他一支,他倒是一點也沒有推辭便接了過去。我幫他點上火,他便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半天,一縷輕煙才從他的鼻孔裏飄出來。我見了,真擔心他那單薄的身子怎麼經得住這口煙的強烈刺激!我忽然想到,老人大概好長時間沒有過煙癮了。那又是為什麼呢?
“陳伯伯,你什麼時候從老家來的?”趁老人抽煙,我想和他聊聊天,解開我心中的謎。
“哦,來了半年多了。昨天,陳孝才跟我說幫我找了這份工作。”
“您老怕七十多歲了?”
“七十四歲了。命賤哪,閻王爺還不召我去。”
“陳科長兩口子每月工資拿一百五十多元,比我們兩口子高三十多呀,都是四口人,咋還要您來當清潔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