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望著他蹣跚遠去的身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輕輕地籲了口氣。
三
果園裏到處是字大如鬥的大標語:
“現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必須低頭認罪!”
“仲成必須老實交代打碎毛主席像的罪惡用心!”
……
小禮堂主席台上的橫幅是:“聲討現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大會”。
學習班的全體學員肅穆地坐在台下,偶爾傳出竊竊私語;十多個專門幫助學員“鬥私批修”的積極分子在台上圍著王政委商量著什麼。
“聲討現行反革命分子仲成大會開始!”王政委待積極分子們下台落坐後朗聲宣布,“高唱《東方紅》!”
“把現行反革命分子仲成押上來!”歌聲一停,王政委嚴厲地發出命令。
仲成老漢在兩個佩“執勤”袖標的“同學”挾持下立到了台前,灰白的頭顫抖著。
“仲成,交代你的罪行!”王政委命令他,隨即交代道:“黨的政策曆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爭取主動!”
禮堂裏立刻安靜得能聽到仲成急促的呼吸聲,台下所有的人都仰著頭盯著他。
“我在找洗臉毛巾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毛主席石膏像,說明我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薄了,沒有時刻把他老人家記在心上。我對不起毛主席,對毛主席不忠……”仲成痛苦而真誠地懺悔著,臉色慘白。他回避著“反革命”三字。
“不許避重就輕不交代反動本質!”
“仲成不老實交代絕無好下場!”
“……”
台下的積極分子發出了高亢又合時令的嗬斥。
一個積極分子高喊:“仲成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他老子在國民黨縣政府當過財政局長。”他在為仲成挖“反動”的階級根源。
“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我仲成的今天。我有罪!我……”仲成沒理會父親民國初年在山西老家當過縣財政局長的“曆史問題”,隻囁嚅著“鬥私批修”,他希望通過這樣的“鬥、批”得到解脫。他還是回避著“反革命”三個字。
“仲成放毒!他說他今天犯罪是因為有毛主席……”一個女積極分子敏感地抓住了仲成的“辮子”有些洋洋得意。仲成弄巧成拙,一時無語。
“仲成一貫仇恨毛主席!開始跳‘忠’字舞他不跳;後來,他又搗亂……”又是一條“罪行”,揭發者就是那個在跳“忠”字舞時被仲成踢了腳後跟的中年女同學。看來,兩個多月封閉性的“鬥私批修”使她的階級鬥爭觀念大有長進。但是,她心裏似乎忐忑不安,聲音低沉,顯得沒底氣。
“誰是你的同夥?仲成必須老實交代!”“文化大革命”開始以來,凡是批鬥會、聲討會的模式差不多都是先查反動的曆史根源、階級根源,再追後台、同夥……學習班的積極分子嫻熟地照搬。
“同夥?”仲成懵了,“自己一時粗心成千古恨,哪有什麼同夥呀!”他在心裏暗自嘀咕。
“我自己,就我自己……我有罪!我對不起偉大領袖毛主席……”從仲成嘴裏說出來的還是懺悔,邊說邊失聲痛哭。他仍然回避用“反革命”三個字為自己的過失定性。
……
“現在,我宣布,”王政委威嚴的目光掃視著會場,右手向積極分子們搖了搖示意停止發言,然後莊重地宣布:“經市革委會批準,將現行反革命分子仲成交公安機關依法處理!”
兩名公安上台靠近仲成。仲成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台子上,無力地咕噥著:“我……我不是故意的……”
“堅決擁護軍宣隊的英明決策!”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誰反對毛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
……
口號聲淹沒了仲成的嘟噥,他瘦弱的雙手被戴上了明晃晃的手銬。
一輛紅色的囚車呼嘯著駛出了果園,沿著湯河向城裏奔馳。二十年前,仲成在這條河的源頭湯泉治好被舊社會摧殘的身體,滿懷希望地走向新的生活,從此懂得了擁護共產黨,熱愛毛主席,明白了忠誠的價值;二十年後的今天,巨大的政治打擊使他的信仰瀕臨崩潰,心碎了!他坐在囚車裏,頭埋在銬著的雙手裏,像小孩子一樣嚶嚶哭泣。
四
三年過去了。
仲成跨出監獄大門,回頭望望在裏麵苦熬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四堵牆”,生發出一股悔不當初的情緒。悔什麼呢?後悔不該打碎毛主席石膏像麼?當初原本就是無意的呀!後悔自己忠誠老實過頭了麼?當初自己也是發自內心的呀!他隻是悔不當初,又實在講不清楚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