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仲成父子(3 / 3)

老伴來接仲成出獄。他入獄以後,老伴靠在煤建公司守自行車維持著家計。夫妻倆到家,看到牆上全家福中稚氣的兒子全身都發冷,他知道,自己入獄不久,兒子因為他也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被判了刑。

仲成隻有一個兒子,叫仲實,一九六五年秋考入省工業大學。中年得子,如今又上了大學,仲成老兩口再苦再累心裏也舒坦。但是,兒子隻上了兩學期,學校就停課鬧革命了。仲實參加了紅衛兵,參加過對駐校省委工作團“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批判,參加過對校領導和“反動學術權威”的批判……但是,當一九六七年春天江青的“文攻武衛”出籠後,派性鬥爭從“打、砸、搶”演變成日益嚴重的武鬥,仲實從“造反派”變成了“逍遙派”。他搬回家一邊幫父母做些家務,一邊自學專業課。

仲實在爸爸入獄以後四處奔走申訴。然而,誰能接受他的申訴呢?煤建公司一位結合進革委會的老幹部過去是仲成的直接領導,十分了解仲成的為人,原本就感到仲成冤枉;仲實找到他以後,他想自己既然被結合進了公司領導班子,就應該有說話的權力,於是陪著仲實找到王政委如實談了自己的看法。結果,不但仲成的問題不見鬆動,他又被重新趕下台送到“五七”幹校再受審查。

申訴不靈,上告無門,還殃及好人。痛父心切的仲實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深夜裏,他打開毛主席語錄,看到“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動力”這句話受到啟示:對,走群眾路線,向人民呼籲!說幹就幹,單純的大學生找來紙筆,寫出“告全市人民的公開信”,連夜貼到興城廣場省革委會的院牆上。

這個工科大學生在“文化大革命”之初經過寫批判大字報的磨煉,練出了一支寫政論文的好手筆。這封公開信他寫了洋洋萬言,若隻敘說事實,力陳父親並無反動故意倒也罷了,大不了落一個“敵我不分”“立場不堅定”的認識錯誤;可他偏偏心潮澎湃地提出“要恢複法製”“要社會清明”,不僅僅呼籲“救救我爸爸”,還呼籲“救救中國!”這就成了木匠做枷——“自作自受”。

“公開信”的抄件很快轉到省革委會和省支左委員會決策人手裏。這位決策人,一九六七年初進入地方支左後,宣稱自己旗幟鮮明,支一派壓另一派,引起另一派強烈不滿並公開反對,抬屍遊行,靜坐示威二十多天……

決策人並沒有從支左中認請極左的危害性。他看到《公開信》抄件後立即對政法組的成員講:“‘救救中國’,這不是一般的翻案問題,更不是敵我不分的認識問題!這是攻擊‘文化大革命’,攻擊無產階級專政,攻擊我們黨的現行反革命行為!”

與會者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無言。良久,有人附和決策人的分析和定性;然而,也有人提出異議:“小夥子年輕,出身並沒有大問題,還是不要無限上綱……”

決策人見狀,立即拿出語錄本翻出黨的基本路線讓大家念。念畢,他不容爭辯地說:“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無產階級革命的背叛!抓階級鬥爭,我們千萬不能心慈手軟!”

這樣子,“救救中國”便成了年輕大學生仲實的反革命罪行。他哪裏知道專政鐵拳的厲害,不出三天便和自己的爸爸一樣被戴上了冰涼的手銬。而且,由於他拒不認罪,刑期比他父親還多了三年。

如今,仲實的刑期才過去一半。仲成在老伴陪同下到省監獄探望兒子。

仲實麵色有些蒼白,但兩隻眼睛深邃有神;仲成則佝僂著身軀,兩眼哀愁無光,父子形神對比之下顯示出年輕人充滿希望。仲實看到爸爸,撲到身前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急切地問候:“爸爸,您回家啦?”

“嗯,”仲成打量著兒子,鼻子酸酸地顫聲說:“孩子,冤枉啊!”

“爸爸!”仲實望著爸爸,深沉地說:“您和我都明白‘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我們沒有罪,曆史一定會為我們作出公正的結論!我們忠心,我們獲罪。坐牢以後我反複想,我們的罪名恐怕在《萬國法典》上都查不出來,我自己取了個名字叫‘忠誠罪’。越坐牢我越感到我呼籲‘救救中國’無可非議!”

“‘救救中國’?‘忠誠罪’?”仲成喃喃自語,慢慢走出會見室。

“是的,‘忠誠罪’,‘救救中國’!”兒子重複道,神態充滿自信。

“保重啊,爸爸!”仲成聽到兒子深情的叮嚀,回過頭,兒子已經被帶走了。

……

仲成父子的案子,後來的年輕人將認為是杜撰的。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的時候,仲成已去世了;仲實已刑滿出獄在為平反繼續奔忙。一年後,在撥亂反正中糾正冤假錯案時,仲成父子的案子得以平反昭雪。

一九七九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