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仲成父子(1 / 3)

仲成老漢六十多歲了,要不是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蕩滌了一切,退休製度還存在的話,他早就退休了。他不信佛,不膜拜上帝,隻相信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無論是在公司裏對同事,或是在家裏對老伴和兒子仲實,他不知道講過多少次:“沒有共產黨和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我仲成老漢早就不在人世了。”他總覺得自己條件不夠,不敢寫入黨申請書,不然他老早就應該是共產黨員了。

抗戰爆發時,他在南大街的一家雜貨鋪當店員,在日寇鐵蹄的蹂躪下,鋪子倒閉,他靠收破爛為生;新中國成立那年,他得了肺結核病躺在床上等死,人民政府不但給他生活救濟金,還送他到湯泉治病療養;病好以後,安排他到煤建公司當了會計。老漢感恩戴德,工作勤勤懇懇,十多年如一日。

仲成大小也算煤建公司的幹部,而且是撥算盤子的財務幹部,按現行階級關係分類,屬“臭老九”之列。於是乎,公司革委會一成立,軍宣隊在南郊果園舉辦“鬥私批修”學習班,他不勝光榮地成了學員,和原來的公司黨委書記、總經理等領導成了同學。

一九六九年三月,學習班辦了三個多月了。

清晨,學員們在軍宣隊王政委的帶領下,頂著寒風,順著湯河岸跑步回來,按規定在果園大門口那十二米二十六厘米高的毛主席塑像前排好隊作早請示。大夥昂首舉拳,發出洪亮而虔誠的祝願,聲震終南山,山山呼應,越傳越遠……

“散開,跳‘忠’字舞!”隨著王政委的新口令,上百名學員,男的,女的,年長的,年輕的,立馬在不足二百平方米的塑像平台前分散開來,莊重地扭開了“忠”字舞。學員們一邊跳著,一邊唱著“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歌聲雖然音調高低不齊,音量大小不一,但從專注的神情上可以看出,那是學員們發自肺腑的心聲。

開始跳“忠”字舞那陣,仲成老漢認為是年輕人的事,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從沒跳過舞,於是大家跳,他站在一旁拍手踏步,好像在給大夥打拍子。不料,隊列前王政委發了話:

“跳不跳是感情問題;跳得好不好,隻是個水平問題……”

仲成老漢把對舞蹈的認識提高到忠不忠的政治高度,第二天便學著大夥的樣子手舞足蹈起來。起初,有點別扭,鬧過笑話,打過別人的巴掌,撞過人家的屁股;有一天,一個中年女學員的腳後跟被他踢了一家夥,回頭發現是仲成老頭子,“流氓”二字才沒有說出口。不過,沒有幾天,他的舞姿也能湊合了。這都是學習班才開班時的事了。現在,他一邊跳,一邊哼,一邊感動地想:這支歌編得真好,我好想見一見毛主席呀!越想,他比畫得越起勁了。

隊伍解散以後,學員們按軍宣隊的要求向果園深處的宿舍衝刺。仲成老漢腿腳慢,每天都爭不了上遊,今天也不例外。他才氣喘籲籲地撞進三隊三班宿舍,同學們都衝到水房去洗漱去了。

糟糕,自己昨天搭在窗台前的毛巾不見了!仲成心急火燎地在窗台上翻起來。窗台上是一堆供大家寫大字報、大標語用的紅、白道林紙,他邊翻邊朝書桌上抱。

“叭啦”一聲脆響,地板上散開來一攤白色石膏碎片。仲成低頭一看,臉色倏地慘白:桌上那尊半身毛主席石膏像被碰到地板上打碎了!仲成顧不上找毛巾了,恭敬地立在碎石膏片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默默地念叨著,眼窩裏閃著悔恨的淚花。

“請罪”之後,他趕緊把石膏碎片收拾起來,用什麼包呢?白紙不行,主喪;黃紙也不行,主凶;他想時下紅色象征革命,於是從紙堆裏取出一張大紅紙將碎片包好,捧在手裏,移步北牆下,麵對牆上的毛主席畫像,規規矩矩地立定再次“請罪”。

“老仲!”動作麻利的出納員小王洗漱完畢衝進門來,看見仲成麵壁肅立的情景,關心地問:“怎麼啦?”

“……”仲成低頭無語。

“喂,老仲!我說你怎麼啦?”小王喊叫起來。

“……”

“嗨,你捧了啥嘛?”小王走過去,一把奪過他手中的紅紙包,飛快地打開來。“啊?!毛主席石膏像!”小王打了個愣怔,迅速包好,迎向誠惶誠恐的仲成:“老仲,怎麼回事?”

“我……找毛巾……”仲成一邊說事情經過一邊淚花直轉……

“唉唉,老仲。”小王眼珠一轉,說:“你也不是有意的嘛,何必呢?到商店另請一尊回來就是了。走,別發呆,我陪你先把這包碎片去埋在幹淨的花埔裏。”小王真是個熱心而又好心的人。

“不!不!不!”仲成雙手直搖,“那怎麼行?我仲成一輩子沒做過欺心的事。”說著,從小王手裏接過紅紙包,“我去交給軍宣隊,叫領導處理。”說完,跨出門向軍宣隊辦公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