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拾來的日記(1 / 3)

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我的三口之家,從單身宿舍的一居室換到一室一廳還帶衛生間的小套房,方便多了,闊氣多了。當然了,和搬走的廠政治部主任老馬不能相比,他一家三口,原來就住了兩個小套,如今升官去東郊當廠長了,可以想見,住房變得更大了,我這樣的中年知識分子不敢望其項背。

不過,我也知足了。這個星期天想陪愛人、女兒出去玩一玩,慶祝喬遷之喜。八歲的女兒早就吵著要去人民公園看蛇展,長見識。好,依了她!

六月天,下午熱,出去玩趕早。早上八點鍾,我們就進了人民公園,到了蛇展館。我們彙入人群,擠著、看著……為了女兒長知識,我事先查閱了有關蛇的科普介紹,不時為女兒作解釋,從頭至尾,花了兩個多小時,又累又乏,我有點招架不住了。

在大柳樹下,我發現了一把長靠椅,謝天謝地,空著!驕陽之下,這裏陰涼又安靜,於是招呼妻女坐下來休息。我們一邊吃點心,一邊發議論。

“唉呀,爸爸,大蟒蛇真嚇人!”女兒心有餘悸地說,眼珠瞪得圓圓的。

“嗯,我看小如赤練大如蟒,沒有一種蛇是好看的東西。可這麼多人,包括我們都不辭辛勞地跑來觀賞,你說怪不怪?”愛人感歎道。

“是啊!蛇類既不像熊貓,也不像猴子,並不是人見人愛的可愛動物。不過,他們身上可有不少秘密藏著呢!特別是毒蛇,當其潛藏林莽草叢之時,是人類的威脅;可是,蛇們不僅周身是寶,訓養起來,竟成為我們文明生活的教材和治病、健身的藥源。我們生活中這種表裏不一的現象並不少見哩……”我像個哲學家似的對妻女侃侃而談。

顯然,女兒對我的話興味索然。她一麵啃著奶油麵包,一麵翻騰起我的挎包來。

“嘿,爸爸,這是啥?”她從包裏取出一個紙包,以為是什麼好東西,打開來卻是一個日記本。她感到掃興,隨手扔到我懷裏,另外翻出一本我為她買的《知識老人》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愛人拿過日記本翻了翻,“噫,這不是搬家前打掃房間時我在馬主任丟下的垃圾裏撿起來的嗎?這玩藝有啥用?”

“哦,這個嘛——”我輕輕地說:“本來,看人家的日記是不對的。不過,這是撿來的,我粗粗瀏覽了一下,全是馬主任的心裏話,大概在搬家的忙亂中遺落在垃圾裏了,我就給他保存了下來。”

“裝在包裏幹啥?”

“他會來找?”不等我回答,愛人又問。

“他在那邊安頓好後,肯定會找。”

“不見得吧?”

“我感到這是為官的一份自供狀,他能讓其下落不明?”

“‘自供狀’?!”

“嗯!”我點點頭,“馬主任為什麼能升官?你知道不?”

“不就是因為他是一個與‘四人幫’頂著幹的好幹部麼?”

“是的,要是沒有看過他的這本日記,我也會這麼回答你。什麼受迫害啦,保護老幹部啦,不搞派性啦……總之,他是帶著耀眼的光環離廠高升的。你有興趣欣賞這位‘好幹部’的‘自供狀’嗎?”

“消遣消遣吧!”愛人動了好奇心,和我一塊翻看起日記來。

日記中的有些背景我略知一二,而我愛人是去年組織上為解決科技幹部兩地分居才從外地調來的,不了解工廠的過去。於是,我們翻過那些記生活的內容,專挑與馬主任為官之道有關內容一麵看,我一麵為她解釋。

下麵記載的文字,便是我們兩口子看的部分日記和我們的議論,以及我在方括號內加的注釋。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某日 陰天

快下雪了,天氣這麼陰沉,壓迫得我喘不過氣來。近來,我感到自己像生活在夾縫中。

張明三下台已經三個多月了。目前,對待他的態度成了廠裏區分革命與不革命的分水嶺。這一點,不能再有什麼含糊。

今天上午,我在“思想彙報”裏揭發了張明三兩個問題:一是以“庸俗化”和“簡單化”攻擊、破壞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眾運動;二是肆意歪曲《鞍鋼憲法》,大搞“專家治廠”,削弱、破壞黨對企業的領導。

下午,我想,人的一生很難料定,政治上常常是今日河東,明日河西;曆史上階下囚變座上賓不乏其人。對張明三我可不能跟那些人一樣不留後路。

晚上九點多,我悄悄到了張明三家,對張夫人說,我雖然沒被關起來,但也在受審查,白天不好來。她會意地苦笑了一下。我把我外侄送我的麥乳精送給她一包,希望她轉告張書記想開些,一定要愛惜身子骨。她一臉感激之情。

我悄悄地又回了家,心裏放下一件心事。禮輕仁義重,話少情意深,張明三一旦重新站起來,是不會計較我揭發他的那些東西的,安排工作時也不會忘記我的。我們也是患難之交了。

注:張明三在“文化大革命”開始前任廠黨委書記,“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是廠裏第一個被關進“牛棚”的“走資派”;去年撥亂反正以後,正如馬主任當年所料,他不僅站起來了,重新當了廠黨委書記,而且被提拔了,如今是張局長了。